晏琢独自一人走在能同时容纳五人并肩而行的池中小径上,再回首,已然不见辛须尝的身影。
脚步可真够快的。之前怎么没看出来?
小径虽宽,晏琢在扭头回身时,手背还是触到了径外舒展探来的荷花花瓣,伴随触手的凉润触感一同袭来的却是惊吓之情。
晏琢刚开始还以为被死人手碰到了。甚至想过妖七有没有可能藏于池中、见他终于单独行事来找他了,毕竟他的手也是像常年泡在水底泥里一样滑腻冰冷。
结果定睛细看,竟是荷花。只是荷花。
晏琢极目远眺,看到晚夏的阳光下,通往化谷殿的池面上浮满了荷花,色多姿繁,混霞披虹,远望如浮锦于风中飘荡,吹来只剩清香,不闻一丝恶臭。
他沿着小径继续走,心里默念辛须尝走之前交代的事项。
到达化谷殿正门后,先叩门两下,静候。待开门后,行礼问好、呈上供史殿的仆侍身份令牌,简要说明来意,一定要说是监史尉让自己来帮忙的。如果对方问是哪任监史尉,则视情况给出不同的回答。
夜香尉问,答:监史尉宰约派己前来;若是其他人开门发问,则说是辛须尝让自己来的。
当时辛须尝还交代了很多其他事情,许多疑惑之处他都没多问。剩下的时间不多,刨根问底的时间,还是留待辛大人顺利接任监史尉后吧。
“化谷殿主要负责两件事,一是派殿内仆侍去宫内各殿取恭桶溺壶,统一倾倒后再安排装车出宫;其二便是将倾倒后的各宫的盛秽器具,都运回化谷殿清洗刷净。每宫每日两趟,特殊的地方甚至一日多趟,这也是为什么化谷殿人手其实不算特别少,但一直很紧缺的原因。”
晏琢一路走,一路将辛须尝的话翻来覆去默诵很多遍,以求之后细节不出任何差错。
每过一遍,他视野正中央的化谷殿大门就大一圈,就像整座殿宇趁着他不注意的时候往前移动,沉默地欺身压顶。
辛须尝说是为了防止异味飘出,因而化谷殿除了开殿运输的时刻、其余时间均闭门关殿,像个与世隔绝的小堡垒,自行在内部运行。
但不知为何,脑海里反复循环的流程和对各种细节的揣摩思考,并未使他安心。闻着清风灿阳送来的荷香习习,恬静的氛围反而像是杀戮开始前的寂静。
明知只要自己不暴露身份、王宫就是最安全的地方,却还是戒心重重,时刻警惕着周围如草原丘陵般高低起伏的荷花丛,仿佛每一株清雅的荷花后随时都会蹿探出不可知的活物;又或者脚下的石板路径下的池水里,有不明的黑影随着自己的步伐一点点地往岸边游拢,它贴着石板底部,听到自己越来越迟疑的脚步声、开始掩口暗笑,但笑声化作了气泡和水纹,不为人觉。
晏琢不由得自责自怒,埋怨自己被一片荷花花瓣吓成惊弓之鸟,竟然在花丛中草木皆兵。
可是他的不安没法排解。作为仰赖直觉生存的人,他总觉得自己身处的这个如画轴展开的优美场景,一定有一抹不和谐的笔触没被自己找到。
等到还差几步便要迈出池上小径、踏上殿宇前方平台时,晏琢终于明白是哪里不对劲了——这里的安静不对。
池面上不乏风吹莲碰、荷叶挨挤的自然声响,涟漪互叠,轻微动听。也正是因为这些细小声音的存在,让晏琢一直忽略了一个显而易见的事实。
殿内没有任何洗刷的声音。或者说,化谷殿是一座在青天白日下没有任何声音的宫殿。
入宫这几天,他习惯了即使缕缕行行、只要无事发生基本连咳嗽都不闻一声的环境。供史殿里的人不论走路还是取书,嘴上和脚下都发不出声响。
可是洒扫擦洗的活计,除非刻意用某些手段比如灵力形成的障壁,是不可能一点声音没有的。
而辛须尝特意交代过,管理化谷殿的是一位没有灵力的贵族。
这样的人,会允许手下人使用她肉眼无法看到的灵力吗?不知道。
晏琢已经站在了化谷殿的正门面前,准备叩门。
门环是一对并排作欲振翅高飞状的包边玉蝉,黑金门环从两只玉蝉的腹部破出合而为方圈状。其上的暗刻花纹微陷入晏琢捏拢的手指指腹肉,随着手掌的起落,发出这片安静中除荷花交头接耳外的第一道声音,沉重而清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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沉重而清晰的脚步声正不断从三祭殿外殿敞开的大门之外传来,暂时打断了各位即将接任的新老官使们对眼下三祭殿蚁患的对策商议。
在宫里,哪怕是一个在他们眼里最粗野不懂规矩的奴隶,也不会发出这么急促大声的脚步声。
“这是谁来了?储千尉,该不会是你们负责饲养的典礼用象逃出来了吧?”
“兼术尉,话别说太早,说不定是你们广技殿新招募的会工匠技艺的猎妖人又在宫中乱逛、不小心误入三祭殿。我们博蓄殿的大象经历的典礼比你都多,也比你手底下的人懂规矩得多,知道慢行慎语,是不会像他们一样到处乱窜被责罚,更不会像你现在一样聒噪、干扰三祭殿的清净的。”
说话的二位,严格来说现在依然算储千尉和兼术尉。虽然再过一刻钟就不是了。
看着他们二人临了退休前还是一副针尖对麦芒的水火不容样,他们二位的继任者相视一笑,不多言语。
“吵什么?”
一个威严优雅的声音介入这二位语调虽平、内容却是步步升级的激烈对话。是举仪殿的校礼尉。
储千尉看也不看校礼尉走来的方向,只袖手别头冷言道:“知道你要说什么,现在王还没来。大家都在宫里这么多年了,不止你一个懂规矩。刚刚你也看到了,可不是我先挑的事。”
校礼尉手里握着之后拜授仪要用的玉笏板,脸上摆出公事公办的笑:“一个巴掌拍不响。”
兼术尉在旁边接口道:“就是,你看他这么会顶嘴,先拿笏板击他的嘴。纠正逾矩行为可是校礼尉的职责所在!正好为你的履职生涯收尾。”
“说得好哇,”储千尉说着就要上前,被校礼尉的笏板及时挡住、隔开他和兼术尉即将发生的肢体接触,“博蓄殿刚好在筹集中秋典礼上所需的鼓棒,材质不能太重,否则敲出来的音也不好听,我看你这把老骨头正好发挥余热,交任卸职后的人生也算得其所哉。”
“荒唐!你们两个是昏了头吗,三祭殿就算没修好也是三祭殿!祭祠世室就在百步外的内殿里,你们在这吵?”
“既然你提到这,我还想问你呢,三祭殿的重修由举仪殿主持、消尘殿协助,他们广技殿出工,一砖一瓦皆有讲究,圣令上明确说了任何环节皆由举仪殿验收,今天是举办白拜授仪的重要日子,为什么现在我们脚边会涌出这么多蚂蚁?”
稔亨看到这三位又开始了新一轮的友好交谈,身为后辈的他只能移开视线,装作若无其事,开始找旁边的念集搭话:
“我听脚步声越来越近,巫汰是不是快到了?王侍已经到了,再过不久陛下也将御临,蚂蚁们却遍布大殿甚至阶梯角落,只剩下我们现在站的区域还算干净,三祭殿平常不让一般仆侍进入,只能靠我们尽快收拾处理。”
念集却是目不转睛地看那三位压低声音、激烈措辞的精彩交锋,脸上颇有揣摩学习的滋味。她心不在焉地回道:
“巫汰走路没有声音。不会像外面那个一样,笨象踏地。”
话音刚落,一路提着礼袍、踮脚攀阶以免蚂蚁爬上袍服的辛须尝气喘吁吁地出现在正门口。
外殿寂静片刻。所有人都将视线转向他。
辛须尝到达的第一件事就是赶紧扫视全殿,见王还没到来立刻松一口气;扫视第二遍,发现除官使外、拜授仪上其他的仆仪官等都没来,更是彻底放松下来。
看来自己到得不算太晚,还在准备阶段呢。
只是除了师父外、其他人看自己的眼神怎么也都那么失望?
自己做错什么了吗?辛须尝背上出的汗此刻冷了下来,混着香粉又黏又痒地扒着他的皮。
“还以为是巫汰回来了呢。”念集替失望的大家说出了心声。
“须尝终于到了。”念集的师父,悬壶尉笑眯眯地招呼道,“赶紧过来,你师父念叨你好久了。”
宰约一脸丢尽老脸的模样:“今儿什么日子,你不知道提前出门安排筹划好?”
不是你让我去送随从的吗?辛须尝敢怒不敢言,因为细想的确是今早自己花了太多时间做心理建设、才鼓足勇气和那帮人宣布去其他殿帮忙的消息。
罢了、罢了,谁叫自己天生就适合干这种双面逢迎、两头挨打的活儿呢!辛须尝只得自嘲想道,笑一笑就过去了。
“罢了罢了,今天这么好的日子,还是缨裾亲自测算的天道吉辰,你就别拖着脸上那几撇胡子了,更像洗秃了的毛笔。况且,须尝又不是最后一个到的。”
听到悬壶尉提到了缨裾,辛须尝迈向他们的脚步更沉重了。因为他前进的路线上现在不单有师父的怒目,还有念集的白眼。
好在他脸皮厚,不怕刺更不怕刮。他快步向前,恭敬又规矩,向各殿即将交任的官使依次问好。
辛须尝的到来让三位正在低声互嘲的官使们偃旗息鼓。
三祭殿的外殿天花板正中央安着一块正十边形的清透水晶薄层,其间穿投下的日光照在地台正中的日晷上。众人看眼日晷上显示的时辰,登时便散了拌嘴的兴致。
看到大家表情,辛须尝不用问也可猜出,刚刚在门外没听清的交谈声,必然是各殿在议责论罪、推诿攻讦。
今天是拜授仪,定的是天地人和的吉期祥日;拜授仪举办的场所是拥有祭场和世室的三祭殿,拥有天地和祖宗的庇佑,由排斥阴湿毒物的木石条块精心建垒。
但显然,所有的努力莫名失效,天时地利人和目前看来是一样不占。也难怪各位经年风浪的老官使们都慌了神、乱了阵脚。
门口遥遥传来阶下戍卫的问好声。又有人来了。
大家满怀期待地看。然而希望再次落了空。
不过这次,大家没敢摞脸子,不同于辛须尝到来时只是扭头察看,这次大家整齐转身、低头问好:
“参见尘磬候。”
来人微微抬手示意不必如此,但低头的众位显然看不到。她本也就是象征性地客气一下,便迎着垂首折身的众人,信步向前:
“我来迟了。之前一直没定,现在向诸位介绍下,接任本王的夜香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