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巫汰,你在上面是检查什么?”
辛须尝见到暌违数年不见的好友,十分欢喜。果然他顺利继任修祀尉了。
不同于他这个除了师父外无人看好的新监史尉,巫汰的修祀尉一职应当是无人不心悦诚服的。
洒扫涤荡,拂拭浣濯,上到祀祭殿翻新,下到宫道上洒水,消尘殿的巫汰不管接到什么任务都能完成得很出色。当然,辛须尝不可避免地多想了一句,这也得归功于他很善于运用自己与生俱来的天赋。他的风之灵力在人才济济的宫廷官使中都算得上出类拔萃,比如刚刚就助他从两丈有余的宫墙顶端平稳落地。至少自己办不到。
品貌端正,性情峭直;执事严谨,御下有方。辛须尝从很早以前就想好了该如何落笔巫汰的史赞了。
然而巫汰似乎并不知道自己的好友心中充满了对自己的溢美之词,他此刻比较关心这三个一路没大没小、大呼小叫的随从。
巫汰的注意到童苏惊诧的眼神后,越发不悦,边看着他边慢慢回答辛须尝的问题:
“我刚从三祭殿回来。”
“你这么早去拜授仪的举办场地?也对,毕竟场地布置什么的,除了举仪殿,也离不开你们消尘殿。那你回来干嘛?还从墙上走。”
“从上面走不合规矩,但快。我请示过王的许可了。毕竟三祭殿那边出了点小状况,我得尽快赶回取物。”
童苏虽已入宫几天,不过显然还没从心底适应宫内的尊卑秩序。巫汰直视着他,他一时竟忘了立刻垂眼低头,甚至抓住机会更仔细地察看其眼瞳的颜色。
而巫汰见这人高马大、胳膊腿还露了好几寸在衣服外面的随从一个劲地俯视直迎自己的目光,心中已是不快至极。更让他恼的是辛须尝竟然也不制止呵斥。
难道在外面久了,真的把自己当平民活了?
然而辛须尝非但没有接到巫汰递来的不悦暗示眼神,反而被他说的三祭殿新状况给吸引住了,刨根问底道:
“你回来取什么?”
巫汰看到他充满了好奇的真挚眼神,愣了两秒,想到时间紧迫,不是计较的时候,无奈地长叹一口气,比起责罚仆侍只能先答道:
“肥皂水。三祭殿今日的蚁患格外严重,其他仆侍脚程太慢,只能我回来取特制药皂,等回三祭殿后让稔亨给我放水。”
“三祭殿闹蚂蚁?这不可能!”辛须尝震惊后便是否认。
曲秋一冷哼一声:“不是你自个儿刚说的,‘蚁患波及全宫’,转头就忘?”
巫汰的眼神已经从不悦变成不可置信了。这个女仆侍说话的态度更是不恭不敬,甚至还模仿自己尊属的语气!
然而辛须尝还在好言好语地解释:“三祭殿不一样啊,这可是负责祭祀天、地、人的殿宇。大概三四年前它开始翻修,翻修期间用的木石皆是千年不腐、万年不蠹的,本来就防各种蝇虫爬物,之前蚁患也未波及到那里……”
“须尝,”巫汰用古怪的声线打断辛须尝,“……算了,现在时间紧,有些问题我还是之后问你吧。刚刚我看你前进的路线是往消尘殿?有什么事吗?”
辛须尝这才想起自己的来意,赶紧让出身位、好让巫汰好好打量自己身边这三位活祖宗、啊不是,新随从,并让他尽管挑选。
“不过你不能全要走啊,我还得留至少一个送去化谷殿。”
……你把这三位全送去吧,别客气。巫汰想道。
但无奈,同僚兼好友的面子还是轻易不能驳的,须尝还在外多年,如今总算顺利回归并接任统领供史殿,巫汰还是十分感动他还记得送人来帮忙的。虽然这些人看起来都不是视令如山、从令如流的好随从。
不过他最近几日或多或少听闻过一些关于须尝带回来的奴隶和随从们的情报。据说他只带回了一个貌美的男奴,其余皆是良民出身的随从——虽然会灵力的随从身为良籍的可能性很低,但他并不过多质疑这点,毕竟宫内上下都知道上任监史尉宰约的脾气。
比起眼前身着仆侍服、但都透着一股不服管束的反骨气质的三位,巫汰还是比较想亲眼看看那位男奴的样子。究竟得长什么样,能让须尝违背宰约的禁忌购买奴隶、还能顺利留在供史殿?
不过以后总有机会的。他叹了一口气,伸出手随意点了下:“那就这位吧。”
看起来人高马大的,清洁偏高处的死角时应该用得上,而且蚂蚁也挺会爬高藏匿的。暂且原谅他的冒昧犯上吧,等进了消尘殿,自己会替须尝好好教他的。
童苏一愣,随即兴高采烈道:“好的。”
另外两位顿时背脊一紧。
不行。
晏琢苦于风险太大,无法在光天化日、宫道正中央处直接施展催眠术,曲秋一便先他一步作出行动:
“叫什么来着……巫大人?您看我怎么样?”
辛须尝心脏顿时停跳好几拍。
如果其他人身上透露的那股与仆侍身份格格不入的气息是**分的话,那么曲秋一身上便是**十分。他不知道这位姑奶奶的身世来头,但他知道她是所有人里最容不得所谓“人上人”对她大小声的一位。
之前在满月镇,辛须尝是见过好几次她是如何对待薄小王爷的。
那态度,说是对狗都算描述委婉了。
最可怕的是,辛须尝感受得到,她不是因对王公贵族心怀愤懑怨恨才如此行事的,而是她天然奉行类似动物的“弱肉强食”原则,对于德才不配位者本就有股蔑视。他有些时候甚至感觉比起小王爷做过的“好事”,他更多是因为灵力太弱又作为阶下囚的身份才饱受虐待的。
现在她这样的人物主动要求去和自己关系最好的同僚麾下。
虽然觉得让一个女子去化谷殿很不厚道,但辛须尝的确从一开始就暗暗希望曲秋一不要去消尘殿倒他牌子。
巫汰听到曲秋一的毛遂自荐,微扬眉毛:“消尘殿干的活计,绝非寻常百姓府邸里洒扫仆从从事的强度可比的。即使你是须尝送来搭把手的,我们消尘殿目前在灭蚁方面也没闲差给你。我明白你不想去化谷殿,但化谷殿的夜香尉和你同为女子,不会为难你的。”
“我说过要你照顾了?”曲秋一不耐烦的反问语气一出来,辛须尝就想赶紧截过话头,奈何她嘴更快,“好歹是个官,不知道不能以貌取人?消尘殿是负责打扫的殿宇,又不是负责装卸搬运的苦力库,个头越大就越能顶事?而且当务之急是灭蚁,我身形精练眼明心亮,更能找到蚁穴一举摧毁。”
这连说带训的。辛须尝已经掏出手绢开始擦汗了:“巫汰,你听我说,她刚到宫里,以前行迹狂野、心智……总之你别跟她计较,我回去后一定……”
巫汰没让他说完,打断道:“须尝,我之前听说,你带回来的人,个个都有灵力?”
“是。她之前靠灵力为生,大字不识几个,教养有限,所以你……”
与此同时,面无表情的童苏将手绕到曲秋一身后,狠狠戳了下她的背,示意她保持安静、别再逞口舌之快反驳他人。
巫汰再次打断,不过这次他发问的对象不是辛须尝,而是被童苏暗中制止开口的曲秋一:“你使的是什么灵力?”
曲秋一几不可察地在嗓子底冷哼一声,什么灵力都看不出来?但童苏的指头动作由戳变成了钻,她只得掉转话头,磨着牙答道:“雷之灵力。”
巫汰暂时没说话,童苏看到他只继续睁着那对如玺折光的眼,神态颇像李现道每次对他无语的样子,继续打量着曲秋一。
这下连辛须尝也不敢随意开口了。
他终于开口道:“你的灵息收伏得很低。我刚刚还差点以为,你是个普通人。”
曲秋一登时被巫汰的菜恼得火冒三丈,好在他快速说完了剩下的话:“灵息能压到几乎不被我察觉的地步,应该也能瞒过蚂蚁们。这群莫名出现的蚂蚁感知很敏锐,须尝,我打算让她去负责往蚁穴里灌滚水,配合她的雷之术式,应该能收效卓著。”
“你派她干什么都行。”辛须尝攥紧了手绢塞回去,“但如果她之后说话不防头,得罪了你,巫汰,你得给我几分面子,留待我亲自处理她,可以吗?”
辛须尝的语气近乎恳求,童苏听后半垂眼瞪了曲秋一一眼,可她还是一脸满不在乎样。最后面的晏琢轻轻叹气,刚脱粪坑又入便池,自己是不是今年流年犯冲?
巫汰摆出一个示意辛须尝放松的笑,礼貌而克制:“不会的。她好歹也是供史殿的仆侍,消尘殿怎么能有权力随意处置她呢?”
曲秋一听到这二人的对话就窝火,感觉像是在商量怎么给自己收尸。
她知道很多人听到自己说话都不爽,这无可厚非——反正人活着,不是让自己爽,便是让别人爽了,她当然更心疼自己。但她特烦别人谈到她说话时,总是一副她没脑子不跟她轻易计较的样子。
一个个把屁大点事当成天大的事,放个屁都能崩掉他们的天。怪不得她这几天看下来,王宫里的人也和外面差不了多少,都把一些看不见摸不着的东西奉为圭臬。
她有点想席白了。至少他在这点上跟自己一样,都看不惯自恃尊贵的人。
辛须尝本来还担心曲秋一抢白,毕竟他做不到跟其他官使一样、一个眼神就能让下人闭嘴,压根管不住她。但见曲秋一只是沉着脸并不说话,他心内窃喜,道:
“那这两个人我先交给你了。对了,他,”
辛须尝试图拍童苏的肩膀,但随意抬手只能抬到他的上臂。
“他腿脚不好,麻烦你不要安排需要过久站立或行走的活给他。”
巫汰有些无奈,无奈在须尝收的人怎么不是性格有问题、便是身体有问题。但面上仍是微笑应允:“好。”
接着,他对童苏和曲秋一说道:“时间不多,我就不多话了。你们二人随我去取药皂,我会安排人引导教习。”
见三人走远后,辛须尝抬头看了眼日头,额上渗出细密的汗,赶紧再掏出扑了香粉的手绢出来点额。
今天的拜授仪是十年一度的重大仪式,他全身都敷了细致的香粉,保持身洁味芳。
“晏琢,我们快些走吧。化谷殿位置偏僻,不仅处在王宫靠海的最边角处,为了防止其臭味熏传、它四周还挖了一片宫池,得经过一条较长的池中小径才能到达。”
晏琢一脸接受命运摆布的样子:“送我去吧。要不你就送我到池子边,反正就这么一条路能到。你要是赶不上拜授仪,后果挺严重的吧?”
辛须尝犹豫了片刻,纠结再三,道:“那好吧,我只送你池边。只是你要记住——”
他顿了顿,停下匆匆赶路的脚步,忽然转过身万分严肃、低声道:
“在那里不管遇到什么,你绝对不能使用你的催眠术。化谷殿的夜香尉没有灵力,但她出身贵族,见识广泛,你在那里必须只能是一个普通的仆侍,不用隐瞒自己拥有灵力的事实,但也绝对不要暴露额外的事情。”
“贵族?”会去主管处理粪溺?晏琢目瞪口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