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得正好啊,五谷殿现在正急需人手呢!”
五谷殿的敬膳尉是个喜欢提前准备的人,当辛须尝领着童萝和阿蝉跨入其内殿时,就被告知敬膳尉稔亨早已出发。
“他不在没关系,给我们上几盘早点。”辛须尝急不可耐道。
童萝和阿蝉面面相觑。感觉这人现在和刚出呈壶殿那臊眉耷眼的样子截然不同啊?
“有点像他刚回到王都时的样子。”童萝弯下腰耳语道。
“我也觉得。”阿蝉努力伸长脖子。
辛须尝假装没听见他们二人的窃窃私语,在内殿摆满各色食材取样的千食桌边找了张罗圈圆凳,本想一屁股坐下、刚撅起臀便被腰间的琳琅金石声提醒,今天是个必须特别注意仪态的日子。
尴尬撅停在半空的他,还在摸索身上这套袍服的层叠交叉处、思索着如何优雅提起,旁边的阿蝉忽然眼力劲大发作,冲到辛须尝的身后,并火速不知从哪抽出一条手绢,特意给凳面抹了两三圈,献媚道:
“大人请坐。”
童萝看得想当场喝彩,为阿蝉沿袭他老大的精湛演技捧个场,但周围的食物香气诱得肚子代替他的喉舌发出叫好声。
膳官们端上了早点,五盘六碟八大碗。不多不少,正好够给敬膳尉的同寅兼好友辛须尝大人敬足面子。
辛须尝本被反常客气的阿蝉唬得一愣,但早饭既已上桌,也顾不得其他,匆匆坐定准备大快朵颐。
“辛大人,折辱您在千食桌边将就下。我们家大人临走前吩咐,把其余桌椅暂时全送去消尘殿清洗,千食桌是没办法挪不得,毕竟当季食材和调料的采样都摆在它上面,没了它就只能摆地上,这不等于是给蚂蚁们放饭嘛。”
辛须尝等三人还没等膳官的话说完,早已开始狼吞虎咽。这边一口饮下半碗滚鱼片粥,连鱼带米嚼都不嚼、顷刻徜徉食道;那边两下吞完一个油炸包子,酥皮爆油热而不烫、瞬间溢满口腔。
“好吃!”三人口齿不清地同时发出赞美。
看着即将继任掌管供史殿整个殿宇的未来监史尉,带着自己的两个随从仿佛叫花子般大快朵颐自己刚端上的精美早点,膳官们脸上毫无诧异或鄙夷之色,反而齐刷刷拿出了腰间的小巧簿笔,开始询问用后感受。
“熘鱼粥的米换成了更南边的江米,会不会过于软烂,口感反而更像羹?”
“不会!”辛须尝大手一挥一点,示意他们等下自己喝完最后一口,“虽然入口即化,但初入口仍是粒粒分明的口感。但鱼、米还来不及咽下去,便瞬时化为汤汁口感,互相碰撞交融,滋味融合又保留各自特点,属实珍品!”
“好好,不愧是辛大人,讲出来的反馈就是比其他殿的人都更为丰富深刻!”
听到自己新改良的菜色被新监史尉夸得天上有地下无,负责的膳官嘴都合不拢了,恰似阿蝉手中的开口笑烧麦。
“这位小郎,你觉得如何?我做的烧麦也同样用了江米,但不像煮粥,我没有提前泡米,而是先将米和烧麦用的其他食材如腿肉、虾仁、萝卜、玉米等用泡了干香菇的水蒸,蒸完后再收集干馏一小碗汤汁、少量多次拌入烧麦馅料;至于烧麦皮,我用的面粉是……”
“喂喂,你又犯痴了。人家又不是咱们,说那么啰嗦干嘛?挑重点和客人说!”
“不、不打紧!”阿蝉已经吃完一笼烧麦了,肚子里估计放进了两合米,说话也有点迷瞪了,“老大经常边做饭边给我们讲解烹饪过程的,我早听习惯了。”
“老大?”站在阿蝉身边的膳官们咬着笔头整齐地看向辛须尝。
“咳咳……”正打算也来个烧麦的辛须尝差点被集体凝视给呛死 ,“……这是民间的黑话,意思就相当于你们平常喊的大人。我之前不是隐藏身份在外游历嘛,这个小光头是我当时收来的随从,讲话还是留着些旧时口癖。你以后可得改过来了!现在咱们是在宫里,不是在外面了。”
听到辛须尝几乎等同于明面示警的话,阿蝉摸着脑袋立刻回过味来:“对,多谢大人提点!可我已经不算小光头了吧,头发最近都快到眉毛了呢……”
还没说完,阿蝉身边的膳官们立刻催他赶紧分享对烧麦的吃后感。
同时,一连吃完四个包子的童萝开始好奇炸包子的结构,终于慢下手中动作,从扔着吃改完掰着吃,嘴里塞着一半、眼里装着另一半:
“你们的包子怎么是炸的?不过吃着倒不油腻。”感觉大哥一定会爱吃!他没来这儿真的可惜。只是他现在的腿应该不适合在厨房长时间站立干活了……
“那当然了,因为我们是先炸后烤的。”他身后的膳官立刻开始自豪介绍,“我们用了特别的油,炸完后烤能全部蒸发完毕,并能带出包子馅儿本来有的动物油脂香气,这点还被牲谷殿的同僚们最近学习借鉴过去了呢……”
听到牲谷殿三字,正沉醉于膳官们左一言“监史尉大人高见”右一语“监史尉大人好品”的辛须尝如梦初醒。
对啊,自己一开始不就是来蹭个早饭的嘛?怎么跟喝酒了似的飘飘然到现在!
时间!时间快来不及了!自己还要遣送其他人去别的殿宇呢!
他匆匆起身,抓过餐盘上的手巾匆匆擦嘴,又俯身龇牙咧嘴地在锃亮的银盘上照了照、确保没有残渣遗留导致接下来事态,便立刻提起累赘的袍摆、不顾各位膳官们的惊呼和高声挽留,半走半跑地丢了句话便出去了。
“我两位随从就交给你们了!五谷殿美食多,可千万别被蚂蚁给祸害完了!”
膳官们十分惋惜地咬着笔头目送他远去——童萝和阿蝉直到现在才发现这“笔头”原来是某种风干的墨鱼腿,不知道如何做到干瘪后竟仍能储存墨汁充作记录用笔的。而膳官们手里的簿册也是风干的腐竹片,硬脆得仿佛能切开水萝卜。
“监史尉大人!你和我们家敬膳尉大人可都要顺顺利利的啊!”
听到身后传来的美好祝福,辛须尝心头一暖——他跑得太急,刚刚喝下的滋味融合熘鱼粥此刻反流涌了上来,在介于他心头和喉头的位置继续着碰撞交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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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够可以的啊你,自己吃完早饭才出来,让我们在风口站着等你,还不知道顺手带点给我们?”
听着曲秋一的训斥,辛须尝急得胃里又开始唱戏。
“算我求你了,别在宫道上大声嚷嚷。要不是今天各殿都忙着拜授仪的事儿,换做平常你早被人发现拖去打死了。”
“站在宫道上,干的事可真一点不公道。你也别动不动求我,求多了就不管用了,有这工夫不知道带点饭给我们。话说我们还要这样扮演多久?”
曲秋一换上了宫内统一的仆侍服,怎么站都不自在,料子是比自己的常服好些,但腋下窄腰胯紧,放量这么小,是给干活的人穿的吗?
旁边的童苏更惨。他套上了最大码的仆侍服,还是差半截,吊着脚脖子露着手腕子站在旁边,像个脑子比身子发育迟缓的傻大个。
“别抱怨了,一天天的那么多话。话说你身体真没事了?我看辛须尝嘴现在还是青的,怎么你拉了一晚就好了?”
“都过去好几天了,我好不好的你看不出来?真是眉毛底下挂两蛋,只会眨眼不会看。”
晏琢带着平和的笑脸介入二人的肩膀之间:
“别吵了。我昨天可提前问了咱们的监史尉大人,接下来咱们要去的地方就剩两个殿了,据说一个是负责打扫宫殿各处卫生的,还有一个……”
辛须尝听到身后三人的谈话,头皮发麻。失策了,怎么偏偏留下三个最难对付的到最后?个个身强体壮不听话,嗔、莽、阴各占一角。
“还有一个是什么?”曲秋一催促问道。
晏琢皮笑肉不笑道:“那可是个好地方,辛大人之前带我们领教过了。”
“什么?”
辛须尝实在听不下去了,不想再等别人用话语钝刀子割肉,索性直接开口道:
“剩下两个殿,一个是负责宫内清洁的消尘殿,另一个也算是负责宫内清洁的,叫化谷殿。”
“哪来那么多谷?刚刚不是已经去过什么谷殿了吗?”
“你不是识字吗?”可给童苏逮到机会好好奚落曲秋一了,“刚才的是五谷殿。喂,辛大人,化谷殿该不会是我想的那个意思吧?”
步履不停的辛须尝眼短暂地闭上,心一横利索答道:“是。化谷殿,负责处理运输各殿人员五谷消化后的产物,也就是俗称的倒夜壶、通溺厕……”
曲秋一的声音陡然逼近视线黑暗的他耳边:“你竟然让我们去运粪?!”
辛须尝冷汗涔涔,再度睁开眼睛,但不敢偏离头颅半毫,只目视前方快速说道:
“没办法啊,童苏的腿疾发作,没法如常行走,要么去消尘殿负责擦地时寻蚁穴角落灭蚁——宫内仆侍都是跪着擦地、不用站立行走的;要么就只能去要求最低的化谷殿,那儿常年缺人手,不挑新仆侍的资质。”
“辛大人,你也知道送我们去是帮忙消灭蚁患的啊?”晏琢的声音靠近辛须尝的另一侧耳边,“我们猎妖人靠的主要是灵力而非体力,这么大的王宫,你就只能送我们三人去这两个好地方?”
“和供史殿交好的殿宇就这么几个。”辛须尝想道,念集和缨裾交好也就等同是和供史殿的人交好,毕竟缨裾之前也算最有希望接任监史尉的人选,在念集眼中是能代表供史殿的存在,“师父让我平均一点送人,不要分亲疏厚薄,只是关清之病着,你们仨里必须有一人得只身入殿了。”
身后三人飞快地互看,呈三角的眼神传递流动波谲云诡。
毫无疑问,会有一个人单独去负责倒大粪的殿宇灭蚁。
呈壶殿的灭蚁是从研究药材配置方子出发,五谷殿的灭蚁则是保卫食材隔绝蚁噬,那么用脚指头都想得到,化谷殿的灭蚁是会深入夜壶内盛之物、寻觅蚂蚁神秘踪迹的。
啊呸!谁家好蚂蚁放着清香药材和喷香食材不祸害,跑去找屎尿?
“你是不是故意整我们?别说人了,虫子里面除了屎壳郎,我就没见过喜欢围着屎尿转的。非派我们去那儿干嘛!”
“……如今剿除蚁患是王宫上下共同的任务,眼下正是筹备中秋宫宴的卡口,届时还会有众多他国来访,别说一只蚂蚁了,一片落叶刚落到宫道上就得被收拾干净,王早就下了死令,蚁患波及全宫,宫内各殿须勠力同心,闰六月到来前必须消除蚁患。而且宫内蚁患到眼下非但没有遏制好转之势,反而越来越严重,没有一个殿能因本殿受灾较轻而推免责任的。”
说完,辛须尝又开始宽慰或者说劝诱三人:“消尘殿是负责全宫所有清洁事宜的,就像我刚刚说的,小至一只蚂蚁、一片落叶,大到数千甚至上万个蚁巢及腌臜角落,均由其负责。化谷殿差事辛苦但单一,说不定你们作为我送去的帮手,在那里还能轻松点呢。”
曲秋一阴沉着脸,若不是顾着出发前辛须尝千叮咛万交代的在宫里奴仆千万不能走到官使前面甚至并肩,她早就一步迈到辛须尝面前把他拦住先骂个爽了:
“我听来听去,怎么更感觉你是故意的?你是不是存了私心,见我们三个之前对你最坏,搁这安排我们呢?”
晏琢脸上的笑意也很淡了:“那可说不好,我觉得也可能是因为我们三个除了猎妖外别无所长——毕竟我的技术在这儿基本派不上用场约等于无。其他人懂医术的懂医术,会品美食的品美食,我们仨只能空怀一膀子力气听候差遣咯。”
“医术也就算了,谁还不会吃啊?”童苏十分不服气,“想当年还是我每次带着小藤小萝去偷吃,凭什么不让我去五谷殿……”
“大概是因为看你人高马大还是个瘸子,觉得你耗食过巨又无法出力,亏得很吧!”
“别说了!”辛须尝陡然提高音量让所有人吓了一跳。
紧接着,他转过身,低眉顺眼柔声细语道:“下个转角就到消尘殿了。你们再这样吵嚷,等下被人听到了,怪我御下不严……”
谁料此时头顶围墙顶处传来不远不近的一声:
“须尝?是你吗?这三个不懂规矩的随从是你从宫外带来的?”
辛须尝心里咯噔一下,抬起头顶着刺眼的阳光眯眼看,勉强辨出一个蹲在围墙上的黑影。看到黑影头上顶着和自己发冠形状类似的东西,立刻确认此人身份,高兴地说道:
“是我。巫汰,你蹲在上面干嘛?你今天穿的礼袍,别跟以前一样爬上爬下检查,弄破了怎么办?”
这不会就是消尘殿的官使吧?三人心里直犯嘀咕,就这样也配评价他们不懂规矩?他懂规矩,倒像是个猴山上的头。
然而他们的念头刚闪过,围墙上的人影却如一只猫般轻飘飘地纵身跃下,站到他们面前时竟没发出半点声响。
三人立刻下意识内缩本就外放不多的灵息。
看来王宫里也不全是辛须尝这种三脚猫。竟还有灵力控制如此高超的人——还偏偏是个管扫除垢污的。
“不要紧的。”
被称为巫汰的人拥有一双在阳光下如绿宝石般发光的眼睛,在他的脸上像被半埋在黄沙里的翡翠。
他和辛须尝显然往日交情不错,要不然现在看他们的眼神怎会如此像宝石匕首割过他们脸的感觉?一张接着一张打量,一片顺着一片剜下。
在看清他脸的那一刻,童苏可以肯定,自己是所有人里心跳跳得最快的一个。
因为他拥有的眸色,和李现道失明前的那对眼睛几乎一样。
都是大漠青空的颜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