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就是这样。”
辛须尝昨晚做了一晚上的思想斗争,还是没敢直接和这伙人摊牌。睡着后的夜晚噩梦连连,清早他浑浑噩噩地起床梳洗,直到对镜戴好拜授仪的礼服发冠后,才惊觉再不说的话,很有可能自己前脚刚出门、后脚这群人就被师父派人打发出去随即给供史殿惹回泼天大祸。
与其让他人推动自己的命运,不如自己主宰生死!于是他抱着这样的觉悟来到他们的居卧处,如同昨晚在连环噩梦里反复上演的那样,一口气将师父吩咐自己的事说了出来。
然而,令他诧异的是,说完后几乎是立刻——没有痛骂,没有殴打,更没有从殿宇侧面的窗户涌进一大批豢妖部的人将他们全部捉拿羁押——所有人都平静接受了。
哦,也不是所有人。
“关清之还没养好身子,他得留在这休息。”童萝语气蛮好的,脸上带着不容拒绝的笑容。
辛须尝想都不想道:“那肯定。我已经和师父据理力争过了,说关清之在葫芦头地牢饱受折磨,还身有暗疾,必须……”
话还没说完,他的气管就像凭空被人抽走半截,憋了半天直到快背过气前、又猛然涌进新鲜的空气,辛须尝华服上挂着的各类金玉坠佩立刻被咳嗽的姿势带得到处晃荡,发出悦耳的相撞声。
“说谁有病呢?”
坐倚在床上大小软枕中的关清之抬着其中一只手,高低错落的手指远远看去像旁边桌几上摆设的玉雕,赏心悦目。
辛须尝咳得眼泪都出来了。泪眼朦胧间,他竟幻视陷在枕间的关清之就像是清坊锦拥缎簇的花魁,懒懒地倚着,自己仿佛才是来伺候他的下人。
此刻这位“花魁”的头发刚长到能盖住眉毛的程度,原本似乎偃旗息鼓的脾气近几日也跟着发丝冒出头,比起之前的怒焰冲冠,此刻中和成了阴阳怪气。
“辛大人,穿成这样,今天是有大事要去办吧?”
关清之的直觉依旧敏锐得能扎人,众人立刻将审视的目光投向辛须尝。
当曲秋一和卞采露回来告诉众人司初的消息后,关清之平日张口闭口诸如“黑心矮子”的破口大骂立刻摇身一变成为惊人谶语,从那之后无人怀疑他脱口而出的话语只是意气用事的情绪发泄,而是奉为先知预兆。
辛须尝本也没打算瞒,边咳边说道:“我马上要去参加拜授仪,继任监史尉。”
室内响起集体倒吸一口凉气的声音——但是是惊喜的。童苏立刻兴冲冲说道:
“继任之后,你总能把童藤从地牢里捞出来吧?”
“大哥,童藤是在那儿干活,不是在坐牢,什么捞不捞的。”童萝拍拍他后背,“而且曲秋一不是说了吗,是童藤他自己觉得一起行动风险太大,分散开来各有盼头,才不愿意跟我们一起进宫的。”
“盼头?”哪来的盼头?童苏眼底闪过稍纵即逝的绝望,但很快被自己竟然拥有这种想法的震惊所取代。
两种情绪过得很快,当他转头时,童萝能看到的只剩下生气的大哥。
“我们三个在一起才是最好的,不说别的,就算真打起来了,谁的配合能比得上我们之间的默契?而且如果你怕你俩在一起被发现的话,我们总能够易容乔装的……”
“你是不是忘了?”曲秋一冷冷说道,“我们中最擅长易容乔装的那个人,已经不在了。童家主,你已经不是童大少爷了,做事别想得那么简单,不是换个衣服或发型就算改头换面的。就算童藤现在眼睛的颜色变了,童萝没变,两个人放在一起简直是把破绽送到别人面前等着被发现。”
童萝见势不妙,赶紧插嘴道:“大哥,我和童藤彼此能感应到对方好不好的。他现在很好,而且我能感受到,虽然他很想我们,但他也确实不愿意现在就跟我们会合。不为别的,如果童芜到了王都,那不管他在宫内宫外,我们都能有路子想办法啊。”
辛须尝听得肠胃又要应激收缩了。不为别的,单为想到曲秋一带回卞采露的那天,还带回“宁阀已死”的消息——虽然他知道消息的时间比其他人滞后许多,毕竟当时自己腹痛得死去活来,根本听不到外界的任何声音了。
再怎么说,宁阀也是死在豢妖部的人手里。虽然负责处刑他们的人竟然是猎妖世家的“司家家主”,但归根结底,不论动手的是猎妖人们明牌的敌人还是暗中的叛徒,至少都是豢妖部也就是朝廷的人。
经历了葫芦头地牢的几天,辛须尝此刻实在没法对他们同伴死在朝廷手里的事保持理直气壮。
如果他的人生停留在看到清侨城废墟的当天该多好。自己不要多此一举去找地下集市的黄姑娘,不自作聪明去找海平侯汇报猜测线索,不盲目乐观去了满月镇潜伏……可惜人生没有如果。
他已经是现在的他了,未来的路纵使有千万条,现在的他也是被过去唯一的路所铸就或者说注定的。
辛须尝深吸一口气,打断了接下来众人要继续的争辩:
“没时间了。我答应带你们进宫保你们平安,但如果你们连尊重在宫里的我这点都做不到的话,我觉得你们还是趁早出宫。留在这里迟早是死。”
辛须尝原本打算一口气说完,但说到中途,还是打了磕绊。虽然他强迫自己眼珠不要乱晃,但还是忍不住快速偏移看下曲秋一的反应。
这群人里,他最怕的就是她。
很简单,其他人都有或多或少的牵挂和顾忌,而对于曲秋一,这种东西一开始就近似于无;更别谈自从入宫后,不知什么缘由,辛须尝感受得到她在精神上已完全变成赤条条无牵挂的野人,有种随时可以去死并顺带上至少五六七八个人的气质。
然而出乎他意料,曲秋一并没有像之前一样发出诸如“果然是回到自己地盘了”“说话都硬气了”之类的热嘲毒打,仅仅只是注视着自己,带着一种……平静的肯定眼神?
辛须尝不由自主地被毒妇偶尔流露的温良眼神鼓舞到,继续铿锵有力地说道:
“我知道你们不想在宫里和过多人接触,可是我们回来已经被海平侯知道了,缨裾师妹的催眠也不知道哪天会被契机触发而解除。但既然海平侯现在还没来找我们,我们必须先动起来,不能困守一殿一宇。最重要的是,就算我今天去继任监史尉了,我师父依然是我师父,是供史殿地位最高的人,不管是对我还是对其他人都是如此。说句实话,师父他虽然德高望重学富五车,但脾气性格在宫里真的不讨喜,正因如此,他能在宫里坐稳几十年监史尉的位置,手腕是远超你们的想象的。如果你们能在有限的时间里获得他老人家的认可,之后哪怕海平侯进宫来找我们,至少在供史殿里,还轮不到他堂而皇之地破门抓人。”
辛须尝无比严肃地说完最后一句:“因为这里不是他这位分封王的领地,而是王宫;在这里,任何人都只会听一个人的命令,那就是王。”
片刻的安静。
辛须尝在这个房间里,难得能听到门外人来人往、袍角拂地的声音,也听得到搬运书籍、众口低语的声音,还有摩挲纸页、笔杆轻碰的声音。
在外十年,离开十年,十年来自己的梦里经常出现此刻涌入自己耳内、独属于供史殿的声音。
他凝视着眼前众人,基本上各有各要守护的人与物;自己也是如此。师父还是师父,可他已经不是以前的他了。以后换他保护好供史殿,不管以什么方式,不管站在哪边,不管……供史殿里有什么人。
终于有人回答他了。是童苏。
辛须尝惊觉,他竟然在童苏脸上看到了自己此刻应有的表情。
“既然如此,”童苏将随身携带的以邪刀扔到了关清之躺着的床榻内侧,在软枕堆上砸出一片蛛网般的褶皱,“还不快带路?”
辛须尝忽然想到什么,在自己身上摸摸索索掏出两个膝盖窝垫,递给童苏:
“多谢你的法子。这几天若是没你的招儿,我膝盖早就废了。”
童萝连连点头:“这方面我大哥的确专业。”
若换做以前,童苏一定“那是!”即刻接口。但现在……一直坐着的童苏面色越发凝重。等不住了啊,时间不等人。
阿蝉一想到接下来的扮演仆从之路,脑海里就浮现出他那位目前仍下落不明、生死未卜的老大身上最强悍的能力,挠了挠头上已经冒出一指头长的蜷曲发根:
“希望我们接下来都能扮演好采史官……不,监史尉大人的随从吧。”
前路真是凶险忐忑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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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了门,右拐再左拐,通过长廊就是呈壶殿门口。慢走不送。”
发出语气和善指路加逐客的,正是即将和辛须尝一起去参加宫中各殿换任拜授仪的呈壶殿新一任悬壶尉,念集。
辛须尝看到她带着微笑的和善面庞就牙酸。念集看似端凝和善实则油盐不进的光洁如石的面庞像极了一个人。
没错,她是缨裾的好朋友。
本来他是抱着将最困难的任务放在开头做、后面会越来越轻松的心态,才先带着李现道和卞采露直奔掌宫廷医事的呈壶殿的。
但显然,这位妙手狠心的新悬壶尉,是不打算接受他这位“抢”了缨裾位置的新监史尉的善意帮助。
“辛大监史尉真是跟我说笑了,呈壶殿再不济,还是懂得一些古法熏药驱赶走虫的法子的。”
辛须尝瞅着念集的样子一点都不像是想跟他开玩笑的样子。旁边的女侍正在给她佩戴参加拜授仪所需的饰品,她的手里还提着一柄银戥称估药材,大有自己再不滚蛋就要连药带称塞自个儿嘴里再风干制称人形驱蚁药草包的架势。
“所以,还用不着您亲自给我送两个仆侍来帮忙。我这人怕生,呈壶殿有外人在,我就浑身不自在。”
怕生?是怕人没熟吧。辛须尝按下腹诽,好言好语道:
“再不自在,共剿蚁患是眼下需要我们宫内各殿齐心协力完成的任务。我带来的人你绝对用得上。”
说着,他推出站在身后的李现道,献宝般说道:
“这是我的随从小李,是位盲人大夫,医术……”
“然后你就看他可怜,把他带回供史殿?”念集的语气似乎更不好了,“真是心善啊,辛大监史尉。不像我这儿的医官全是经过统一考课后征召选任而来的,呈壶殿的差事比不上供史殿的高贵,但也是稍有不慎就会出性命差错的,比不得你们强调‘博文广记、触类旁通’,遍访民间也是业绩功勋,我们只能专精医技,不是什么人都能往呈壶殿里安的。”
辛须尝一听到念集开头的语气,便觉得她似乎误解了自己的意思。难道是觉得自己特地买来个会医术的仆从跑来羞辱她?虽然这个分析很清奇,但辛须尝觉得这是她能想得出来的。
再听到后面,他大概琢磨出她在想什么了:自己送来李现道,是想暗示(挑衅)是个人就能粗通医术会治病……
辛须尝自认为一向很会揣摩人心——虽然揣摩出的结果不保证正确率,但起码能感受到对方的情感倾向。此刻,他感受着念集对自己时隐时现的恶意,想到专精医技且能影响生死的呈壶殿的确是自己惹不起的,正要小心翼翼继续开口,却听到后面传来李现道冷冷的声音:
“专精?你药都配错了。”
现在情感没有倾向了。是板上钉钉毫无争议的黑色负面。
辛须尝感觉自己抓着李现道手肘的指尖陡然间变得冰冷。他从自己无力的手指中抽走衣袖,一路皱眉、闻着药草香走到念集面前。
二人之间距离不过半臂。念集在这样近的距离看到李现道灰白釉色的眼瞳仿佛能看到东西般、直勾勾盯着自己手上银戥称盘上的药草。
旁边正从托盘上拿佩饰的女侍一惊,正要出言叱退李现道,却被念集抬手制止。
她对李现道说话,眼神却是穿过他的头顶、一眨不眨地盯着辛须尝:
“你说什么?”
辛须尝刚想虚弱开口、为李现道辩几句,便听到李现道已经回答了此问题。
他直接伸出左手往前探去,五根长得诡异的手指像他平常随身携带的银针的加粗版,戥银白的表面反射处他更加苍白的肤色,互相反光,倒映着他在药材里快速翻拣的动作。
念集的戥一头是砝码,一头是具有驱蚁作用的紫秆银丹草。李现道的现场手指从纷乱翘起的草药中拖出一苗草药,看上去与其它药草并无分别。
下一秒,他的指尖一捻一撮,银丹草紫红色的茎秆立刻变成了染在他指尖的一片血红汁液,接触空气后迅速变淡、褪成淡粉色,紧接着又莫名泛出豆绿色,顺着李现道的指甲往下流,染得他整只手看上去像一颗变异的剥皮茭白。
辛须尝想到自己还没吃早饭。于是决定下一站去五谷殿。
“这不是紫秆银丹草。是长在蚜狮妖巢穴附近的一种植物,目前没人给它取名。我个人命名它为‘红衰翠减’草。人如果只是单纯被它汁液沾染到还不会怎样,但这种汁液对爬虫来说等于是珍馐大餐。你打算拿它给蚂蚁开宴会吗?”
辛须尝看到念集身边的女侍身上立刻飘起一股小小的灵息——她在侦测李现道。
“他身上没有灵力。”侦测完毕后,她向念集小声汇报道。
辛须尝点头道:“是的。他只是一个普通人。”和你一样。他憋了后半句没对念集说,免得她又误会。
念集是看不见灵力的普通人,她的眼里能看到的是从上到下俱灰白惨淡的李现道。辛须尝感觉她此刻应该很想对李现道全身做一个事无巨细的检查,尤其是扒开眼皮看看眼珠子判断他是不是真瞎。
念集看着李现道沾满汁液的手,眼神示意身边另一个女侍给他递上擦手巾。
同时,原本安静到落枕可闻的呈壶殿发生小小的骚动,有医官小步快走靠近她禀报,原本稍减的蚂蚁不知为何,忽然从呈壶殿庭院内的各个角落集体冒出,还连带着涌出不少瓢虫、草蛉、蚯蚓等爬物,正在往她们所站的内殿方向爬行,目前已经派人用大量薄艾水泼洒并用纱网阻隔。
医官带着担忧和自信说道:“大人,您还是尽快去参加拜授仪吧。等您回来,我们会处理好的。”
在医官汇报的同时,女侍终于按照礼仪要求依次悬系好了所有的腰佩坠饰,正站在念集身后拢绑她的官冠发带。念集的头配合着一动不动,目视前方道:
“嗯。在我离开的期间,由这位新来的……”
辛须尝立刻及时接口:“小李。还有我身后的采露,她会水之术式可以帮忙洒扫和淹溺虫豸,还有、她想学习点入门医术,最好是能治疗肢体淤血水肿之类的,所以是真心要来呈壶殿帮忙的……”
念集忽略了辛须尝过多的废话,在感受到脑后拖拽发髻的轻微下坠感后,她优雅地收手覆腹,往外走去,道:
“由这位新来的小李和采露来协助呈壶殿解决突发的蚁患。回来时我要看到比之前都更有效的灭蚁虫方子,毕竟可是监史尉亲自送来的人,比连日来屡战屡败的我们强多了。”
“没有没有。”辛须尝大喜过望,立刻也往殿外赶去。
念集侧眸看了他一眼:“这么赶路?还有一个时辰才开始呢。当心走太急,把官冠走掉了。”
辛须尝却是匆忙得连她的话都没听没回,一个劲儿地往外快走,震得腰上的金玉叮当,在殿内回荡。
才解决两个,外面还有好多位活祖宗等着他安置呢,还有他急需早餐的肚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