柴房阴冷而潮湿,浓郁的铁锈味萦绕在祝迎荷的鼻尖,几乎喘不上来气。
房间深处,顾九俨然被捆在一个柱子上,即便她已经竭尽所能快点赶来,还是看到他身躯衣衫褴褛,胸前烙上了几道渗血的鞭痕。
祝迎荷冲过去,一把夺下了那名弟子手中的刑鞭命令他赶紧松绑,又小心捧起那张染了血腥的脸问:“疼不疼?”
指尖拂过他颤抖紧皱的眉头,祝迎荷的心口阵阵发紧,想到若在来迟半步,这张俊脸怕是真的要毁了。到时候最大的优势没了,可怎么在父亲和众长老面前对阵狄家公子?
直到顾九微微摇头示意无碍,还抬手为她整理蓬乱的发丝,祝迎荷心里一怔,气恼之余又涌出一丝甜蜜,转而骂道:“左峰,谁给你的胆子,敢对我的人用刑?”
师兄左峰倒不嫌抹了面子,只对她挤眉弄眼地使了个眼色。
祝迎荷立马探头一看,后面黑暗的角落里端坐着一个人影,正缓缓起身道:“是我下的命令,如何?”
她大惊之下又骤然大喜:“严叔!”
严世松眉目间的凝重终于化开少许:“迎荷,没事就好。”
她不见父亲,又问及父亲病情如何,严世松神情自若,只答应她回城再说。
“干嘛真的对他动刑,有话不能好好商量吗?”
严世松拂袖冷哼,只道他若一开始就肯说实话,自己必然不至于动用手段。
想来他们这番事故出得诡异,两个人中驾车的逊叔又已命丧悬崖,便只有严刑逼供顾九才能确认自己身边安全。祝迎荷以手帕擦去顾九脸上污秽,想来想去觉得都是因为自己,才让他受了这无妄之灾,心里更觉歉疚。
二人行迹亲密,祝迎荷根本不去瞧旁边严世松清白的脸色,连左峰故意大咳了两声都故意视若不见。
这态度十分鲜明,严世松也只好转身让掌柜去备好车架,嘱咐进城再议。
车架颠簸,祝迎荷执意不让旁人近身,亲自取来伤药为他敷治。幸好她醒的及时,顾九才没有被鞭刑伤及根本,她知道碧霄门特质的刑鞭会专门浸过盐水,鞭梢还带着细密倒钩,为的就是让受刑者皮开肉绽。
这样撕心裂肺的痛处,顾九竟然没有发出一丝声音。她鼻尖发酸,握紧他掌心叹气道:“他们想让你说什么,大不了你先认下便是,有我在何必硬抗?”
然而顾九只沙哑道:“我不会和黑莲会同流合污……”
还有半句他未说出来,但祝迎荷心有灵犀般已然懂了。顾九不会弃自己的安危于不顾,即便只是嘴上说说,大约也如同将这颗赤诚之心推下油锅一般伤痛。
真是个实心眼的痴人。
她咽下下意识的责备,用绢帕再次为他拭去血污。
许久以后,他忽然缓缓开口,带着点小心翼翼地意味道:“其实左峰没有下狠手,我能感觉得到。”
不知怎的,祝迎荷噗嗤一声笑了:“他当然不敢,否则就算是有违门规,我也得把他吊在演武场门口示众!”
她又想到二人流落荒村的第一晚,篝火前的顾九还吓唬自己,叫自己准备继承掌门之位,如今再看,一切烦恼仿佛一场过眼云烟。
“回去见爹的时候,你可要站直了腰板,不许给我跪。”
颠簸间,祝迎荷身形一歪摔进他的怀里,正害怕触到他伤处慌忙起身,顾九忽然不管不顾地把她揽入怀中:“好,你叫我做什么都行。”
两人正温存间,忽然车厢外传来有节奏的叩响,左峰的声音传来,嬉笑着问二人这几天的荒野生活过得如何。
祝迎荷自然知道他在调侃什么,撩开帘子毫不客气道:“师兄再啰嗦,我就让严叔罚你去伺候小黑。”
马车的速度终究快上很多,临近驿站,祝迎荷立马吩咐下人先去请最好的医师,备好热水与绸缎的新衣,估计回到门派以后,顾九的伤就能好得差不多了。
虽说此行不必大动干戈,严世松还是包下了最好的驿站,匆忙间给祝迎荷腾出来一间上房。她原本一步都不愿意离开顾九,生怕谁再趁自己不注意又把他绑了去。
可顾九却劝她可以先去梳洗一番,正好趁这个时间让医师来瞧瞧他的伤势。
祝迎荷只好抓住了游手好闲的师兄左峰,勒令他不准离开顾九一步。
推开房门,面前骤然扑来一个身影。
“小姐,你失踪这几天,可要急死我们了!”
祝迎荷慌忙将侍女小蝶抱住,打笑着连声安慰。热水及沐浴一切所需均已备下,她跨进浴桶的那一刻,心中才真醒悟过来,自己到家了。
“这些日子,你可曾见过父亲?”
小蝶正帮她梳发,力道恰好,不知比生怕一点点磕碰的顾九强上几倍。
“听闻掌门大人如今正在为下一届武林盟会的琐事烦扰,倒是没有见过。”
靠在盆缘的玉枕上,祝迎荷深深舒了一口气。这时,又有其他侍女奉上来一碗汤药,她觉得奇怪,可听闻是严叔怕她路途辛苦安抚受惊准备的,便不再多言,端起碗昂首将药饮尽。
味道倒没什么奇怪,也不苦涩,喝起来只像一碗平常的安神茶。可惜祝迎荷一向在药理上一窍不懂,辨不出其中玄机。
沐浴过后,小蝶正要为她带上新玉镯,正打算将先前摘下来的草编手镯收起来。
祝迎荷犹豫许久,终究没有让她收。虽然看起来有些简陋,也不止几个银钱,但到底是顾九的一片心意。于是只在穿衣时将袖口稍稍理正,将草编镯子盖住。
倒不是觉得哪里丢人,祝迎荷只想还将这个秘密藏得更久一点。
更衣过后,她又用了一碗厨房温好的桂花糯米丸子羹,这才觉得浑身舒坦起来。定了定心神,特意又叫了一碗,亲自去端给隔壁厢房的顾九。
另一边,顾九早已收拾整齐,倒真的应了那句人靠衣装的古话,只是经过几天野外的风吹日晒,小麦色的皮肤更深了些。
“过来尝尝这个,从前我最爱吃的。”
祝迎荷将青瓷烧制的小碗推到他面前,眉开眼笑。自小她就偏爱这些甜食,小时候娘早逝,爹怕她吃坏了牙,可她偏偏宁愿被罚去抄书也要多吃上一口。
那时候,顾九就已经是她瞒天过海的共犯了。
顾九将那碗端起来,在他粗糙宽厚的手掌里显得格外得小。吃了一勺,又舀起一颗送到祝迎荷嘴边,却被偏头避开了。
“我吃过了,这碗是专门给你留的。”
她有些脸红,实则是顾忌着背后不远处的小蝶还在前前后后的忙碌,总觉得有些别扭。
顾九放下碗,冲她招招手。
祝迎荷立刻凑过去小声道:“怎么了?”
猝不及防间,一个柔软又带着桂花香气的软物立刻覆了上来。
她瞪大眼睛,手脚都仿佛僵直得失去了直觉,不知道顾九为何今日忽然这么大胆。
擂鼓般的心跳中刚刚闭上眼睛,忽然听到身后“啪嚓”一声脆响以及小蝶的惊呼,立刻察觉出了他在打什么鬼主意。
一把推开顾九的胸膛,她别过脸愤懑道:“你不要脸,我还要呢……”
顾九却不回话,装作什么都没发生一样,将碗里的余下的汤羹慢慢饮尽,直至一滴不剩。
祝迎荷心中不甘,自是想要报复,然而忽然严世松走了进来,只好收手作罢,赶紧理了理微乱了的衣襟。
严世松说有要事相商,她便从善如流地叫顾九下去歇息,晚点再去寻他。严世松瞪大的目光一时看看顾九的背影,一时又看看她,踌躇再就终于化作一声叹息。
“你知道我找你来说什么?”
祝迎荷揪着桌前半谢的兰花,有些懒散道:“不是同那狄家的婚事,就是爹又吩咐下来什么命令了……”
严世松却执起茶盏,轻呷一口,眸光定定地看向她:“前几日在山林里,你可曾与黑莲会的人打过照面?”
原来是为了这档子事,她无意隐瞒,自然一五一十地将她如何在路上睡着,如何坠入山崖醒来,又如何与顾九汇合之事说了。
提及逊叔,虽然并未见过尸身,可她亲眼看见碧霄铜印落在那些人手中已是不争的事实。
“这场事故非常不对劲,碧霄门中被渗入了奸细。”
祝迎荷心里清楚,但她宁愿怀疑自己都不愿怀疑顾九,要是没有他,自己根本不可能从那穷山恶水之地活着走出来。
她看着眼前扶额的严世松,迟疑道:“会不会是其他知道行踪的人无意中透了信?”
还是那个问题,自己虽然是碧霄门千金,但众所周知到底只是个绣花枕头,谁会大费周章地来暗杀自己?
“迎荷。”
她正思考着,应了一声有些懵懂地抬起头。
“你爹不在了。”
万千个疑问一瞬间化为一片白茫茫的空白。不在了是什么意思,爹不是正在门派里等着她回家吗?不是正忙于武林盟会的琐事吗?
严世松握住了她的肩膀,似乎十分用力,但祝迎荷像傻了一样,感受不到任何的痛楚。
他说:“你的身边有黑莲会的奸细,把他找出来,你爹才能瞑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