掌门之女和贴身护卫在一起了,这个情节实在太像话本子上的老套故事。第二天早上,祝迎荷后知后觉地想起来,不知道爹和长老们听了这个故事,会先打断顾九的哪条腿。
都说要她继承掌门之位,可门派中其实有很多长老对她意见颇深,无非是女孩子家家游手好闲不知进取那一套,平日听得她耳朵都要起茧。
甚至还有流言蜚语说她并非掌门所出,将来若继承门派必会变成严叔手中的傀儡。但其实严叔几十年前就抛下家产跟着他爹白手起家,现在帮了老的又扶小的,何况她娘亲早逝,爹又时常不着家,严叔几乎已成了祝迎荷的第二个爹。
祝迎荷甚至觉得他要是真如众人所说想坐掌门之位,那直接坐就是了,难道还会有什么不及自己的地方?
近年来江湖上本就山雨欲来风满楼,她没指望自己能帮着分忧,却意外乱上添乱。
首先她自认并非薄情,经过昨夜,顾九在心里面的地位自然与旁人不同。可婚约既定,又带个贴身侍卫,这像什么话?再来又该给他什么名分呢,总不能一道带去狄宅和未来夫婿大眼瞪小眼吧?
她心里乱糟糟的,靠在床头的枕头上,看门口的顾九正在给早上猎来的野味扒皮。她支着下巴,不想靠近那股血腥的膻味,也不知道他猎来干嘛。
凭心而论,祝迎荷清楚是自己先动了心,怪不得他。但他只是个出身卑贱的小侍卫,连做爹的入门弟子都不够格,性格木讷又不会说话,以后进了后宅大院,还不给那狄家公子欺负死?不如干脆退了婚,耳边也好剩些清净。
她打定主意,又盯着顾九干活时胳膊上鼓起的肌肉,心里烦闷地想定要找个机会把他手上的老茧全都搓平。
收拾好行囊,顾九才走进屋来接她,用温水给她擦了脸以后,抬起头道:“今天可以走了。”
祝迎荷有些奇怪:“不是说村子里还有黑莲会的耳目吗?”
顾九就说,昨天自己已经探查清楚,只要不引起太大动静,应该不成问题。他昨日已在村里找好了一辆进城的马车,中午就走。
山中的雨季并未过去,只是暂时停歇,暴晒过的山道仍旧带着几分潮意。她两手空空亦步亦趋跟在背包裹的顾九身后,连追着蝴蝶的小黑都跑在她前面撒欢。
林间鸟鸣啁啾,路旁缀满不知名的野花,她好奇地指着那些姹紫嫣红问叫什么名字,谁知顾九只识得哪些有毒无毒,哪几样能入腹充饥。
昨夜没有歇息好,祝迎荷才走了几个时辰就觉得疲惫,脚底隐隐作痛,怕是磨出几个水泡。前面的顾九察觉她步履渐缓,回身伸出布满薄茧的手掌将她牵住。
远处已经见到了袅袅升起的炊烟,临近正午,正是家家户户生火做饭的时辰。沿途所见也从山野生灵逐渐变成家畜,鸡鸭蹒跚,黄犬摇尾,还有只花猫倏地掠过草垛,追着灰影没入墙根。
走到村口,几个顽童正玩着泥巴嬉戏,见到顾九拽着她走来,竟蹦跳着拍手起哄:“新媳妇,新媳妇,山上的猎户娶媳妇喽!”
虽知道顾九定是为了打探情报才编出个身份,祝迎荷还是暗自烧红了脸,心里暗骂谁是他家媳妇?
眼见顾九却置若罔闻,只牵着她往村里去。昨日才来过一天,他的人缘竟然挺好,沿途乡邻认识的见了他都会打一声招呼。
在这小村子鸡犬相闻,来了两个陌生人自是惹眼,祝迎荷不过走出十余步,“山上猎户带着媳妇下来了”的消息竟已传遍家家户户。灶火未熄的村民纷纷撂下活计,争相涌来瞧热闹。
祝迎荷何曾见过这般阵仗?往日门派里的小师弟师妹连直视自己都不敢,哪似这些乡民竟敢直勾勾打量,一道道目光烙在身上,仿佛她是什么稀罕物事。
因着顾九不太说话,众人便围着她七嘴八舌问询,南腔北调混着浓重乡音,听得人云里雾里。祝迎荷正被推搡得心头火起,却不便发作时,一位老太太突然攥住他手腕:“新媳妇还害臊呢?附近村寨可没见过这般标致的人儿。”
祝迎荷最厌旁人随意触碰,正不知道该不该挣开,忽然手里又被塞进一油纸包:“身子骨太单薄了,他说你爱吃这个,路上好好补补。”
她有些惊诧地打开包裹,居然是几块洒着桂花的米糕。
顾九正将带来的野味与几张皮毛分送完毕,空着手转回来。
祝迎荷蹙眉低问:“可以走了?”
他轻应一声,朝她伸出手。祝迎荷未及细想便递过手去,不过是从前总有下人搀扶,早已成了习惯。
谁知这寻常举动落在乡民眼中竟显得过于亲密,人群顿时爆发出善意的哄笑。还有人起哄让他们常来村子里玩,祝迎荷面皮到底不比顾九厚实,有些羞恼地甩开他的手,径自朝村口疾步而去,心道早知如此,真不该走这一趟。
村口,一架驴车已经停好。祝迎荷被后面赶来的顾九扶上去,问了车夫几句才知道这是村里人自己进城办事的车,是顾九知道她不想与人同行,才靠几天猎得的野味皮毛换得这趟送她入城。
归途心境不同,似乎连景色都显得明媚几分。小黑窝在扯上的草垛里睡着了,四爪还抽搐似的一蹬一蹬,不知正在梦里追赶什么猎物。
祝迎荷咬了一口被塞在手里的米糕,忽然鼻尖一酸,本是期盼已久的高兴时刻却陡然冒出些怅惘,轻轻靠在了顾九的肩头。
世事无常,若非那场山崩,他们本该一个小姐一个侍卫。如今情非得已,与顾九而言却未必是件好事。他待自己掏心掏肺,却还不知回去以后要受多少指责,连被扫地出门也不是没有可能。
祝迎荷虽然被保护的很好,却也知道门派中明争暗斗不断,如今也要把顾九扯下着一潭浑水,她忽然察觉出几分残忍。
他不知前路等着什么,祝迎荷难许他什么承诺。
“顾九……”她轻抚他肩头,“你可曾想过往后要过什么日子?”
他答得朴实:“赚钱,修炼。”顿了顿又补道:“养你。”
这话听得她心头发涩,叹口气道:“要是父亲不许呢,你知道狄家的事,我原有更好的婚约。”
顾九倏然垂眸看来,她赶忙别开脸心虚地想找补些什么,忽然被拉起一只手,一个草编的手镯轻轻套在她腕上,满满都是她路上说过好看的那种小花。
祝迎荷抬头发现他眼中多了许多自己看不懂的情愫,摸上那花环,又发现枝叶上再细小的软刺都被他拔得干干净净,沉默良久才道:“好。”
她搬过他的脸,故作严厉道:“你以后不许变心,要是变了,我追到天涯海角也不会放过你!”
……
破旧的驴车吱呀摇曳,抵达驿站是已然暮色昏沉。这里离城里尚有三十里路,人员往来稀少,檐角斜插的酒旗在夜风里轻晃,招揽着南来北往的商人脚夫。
掌柜听到顾九要了间上房还有些惊讶,毕竟依着二人现在的装扮,活脱脱一对刚进城的乡野夫妻。
驿站的上房确实与山野陋居不同,至少有不要钱的蜡烛,能把室内照得明晃晃。
祝迎荷颠簸了一日早就觉得气力好近,扑进床上狠狠舒展酸痛的腰肢,使唤顾九道:“备水,我要沐浴。”
两人简单吃过便饭,热水便被送上来了。房间角落里有只大浴桶,待热水注满腾起白雾,祝迎荷便褪去鞋袜衣衫全身浸入其中,只觉得浑身舒坦,又叫顾九来替她洗头发。
氤氲水汽中,顾九执起犀角梳为她梳发。祝迎荷心里松快,又故意往他身上泼水,直到弄湿了他的一身衣衫才意犹未尽。
擦干洗净,祝迎荷换上来时的裙子,又催促顾九赶紧进去洗。他收拾起来倒是利索得很,片刻功夫便走了出来。
她无意间瞥见他背过身去,背上一道深深浅浅的痕迹,以为是没洗干净的泥点,走进才发现是一道疤痕,不由得一怔。
那位置正好落在左侧的肩胛骨上,与自己背后胎记的位置一模一样。
“这痕迹是怎么来的?你小时候也被什么东西咬过?”
他垂眸瞥了一眼,只道自幼便有,他连亲生父母都未见过,自然记不清来历。
祝迎荷埋头看了许久,觉得两人恰好都有着一模一样的疤痕未免太诡异莫名,却又抓不住那一闪而过的灵光。顾九大抵又以为她在担心什么,转过头来亲了亲她的手指。
“放心,我会一直陪着你的。”
第二天,祝迎荷睡到日上三竿,才被外面鼎沸的人声音吵醒,下意识伸手摸向身侧,却只摸到一片空荡。
她唤了顾九几声,本以为他是去热水了,然而枯坐半天还是不见人影。心里一沉,她披上衣服出门找人,遇见掌柜说他本来是去要热水,忽然撞见一个锦衣华服的倨傲男子,竟直接把他他掳去了后院,至今都没回来。
祝迎荷立刻心头火起,怪他就这样一声不吭地任人欺凌。三步并作两步跑到后院,果然见到两名碧霄门的弟子守在门口,伸臂阻拦。
她抬脚就踹:“狗东西,连你姑奶奶也敢拦!”
二人愣了片刻这才认出,慌忙解释道:“小姐别气,是严长老将他抓起审讯,说顾九可能是黑莲会的内奸……”
顾九是不是内奸,她还能不知道?
祝迎荷管不得这些人阻拦,一脚连人带门踹进屋内,一眼就看见几个弟子正夹着一块烧红的烙铁不断逼近顾九的脸前。
她猛地推开众人,厉声喝道:“都给我住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