猎人 第148章 38.远离

这一瞬，沈平澜脑海中一整锅沸腾的念头尽数鸣金收兵，缓缓沉入了意识海洋的深处。他突然觉得很困，所有的意识能力像是被镇住了，困在无念无情的黑暗中。

不，他不应该……

最后半个念头戛然而止，在外界柳易与众人眼中，沈平澜化作的怪物动作猝然停止，并未倒下，可也没见到有更多动作，只是……像一座雕塑般站着。

这是一座有热度的雕塑。柳易马蹄落地，伸出手爪碰了碰沈平澜，深灰色的皮毛在他爪下按出一个小小的凹坑，传来略有些粗糙的、暖烘烘的手感。

他心中产生了一种很奇妙的感觉，他在触碰一个无比熟悉，却也陌生的事物，近乎激起了他的某种近似保护或者喜爱的情感。

他的人类……竟然变成了这样一个同族……

——可是，事情不该是这样的。

尽管柳易曾经期待过沈平澜变成异类的未来，可随着他与沈平澜的接触愈来愈多，这个人类不可避免地与他的生活交缠在了一起后，他反而不再这么想了。

沈平澜变得和其他人类不同了，和其他所有的生命都不同了，他不是柳易静静观望考虑是否要吸收的猎物。不知从何时起，名为“沈平澜”的人类在柳易心中那座阶梯上节节攀升，与他并肩眺望同一处风景。

换而言之，他已经变成他的“家人”了。

他的人类是一名强大的猎人，猎人有属于猎人的骄傲，不该成为异类。

然而，柳易也的确预料到了眼下这一情况的发生，因此在基金会看到抑制锥体时立即将其拿走，随身携带。

他伸手抚上扎在沈平澜脊背上的尖锥，在看清尖锥的情况时瞳孔一缩：覆盖了抑制锥体大半表面的，由污染属性带来的血肉增生物，正一点一点向沈平澜的伤口内前进！

这一道具可以大幅度抑制目标的意识波动，这样一来就能将沈平澜的意识——无论是属于人类的还是属于怪物的那部分——暂时锁住，避免他因为意识的矛盾做出一些不妙之举。

但相对应的，抑制锥体的污染性很强烈，绝对不能使用太久……

“你把队长怎么样了？！”

外界响起呼喊声，打断了柳易观察抑制锥体的过程。

戴晟喊完这一句话后，立即发现零号异类如同自长梦中恍然惊醒般，猛地停下了手中的动作，但它没有转头过来看他们。

几乎就是戴晟喊话的同一时刻，柳易从胸口的吊坠里听到了沈平澜的心跳，或者说是思维的跃动，从扎入抑制尖锥后的平静，又猝然变得激烈起来。那些没有规律的跳动的心绪借助福禄连心，也震彻了柳易的胸膛。

沈平澜在极力反抗抑制锥体的效果。

柳易意识到事情比他预料得还要麻烦。

沈平澜的意志太坚定了，甚至于在彻底狂化变成异类后，依然能保持某种意义上清明的自我意识，他不允许任何外物来干扰他。

还要考虑到抑制锥体本身具备高污染性，一旦使用过久，很可能令为本就复杂的局面添柴加火。柳易意识到他必须带沈平澜去一个不受打扰的可控环境。

尽管柳易本人……其实对除了沈平澜以外的人类都称不上有“关心”的情感——哦，与他接触比较多的戴晟、华安双等人可以算有0.5份关心吧——但是他知道，沈平澜在乎，他的人类可能比他自己所想的，还要更加在乎这世界上其他的人们。

正是这份在乎，令他可以无视普通人们对猎人的误解与逃避，在海牙镇也好，在老城区也好，甚至在萍纺村任务后为了给已经逝去的人们讨个公道，毫不停歇直接找上基金会也好，一次又一次的为了人们战斗，将自己的生命置于刀尖狂舞。

也是因为“在乎”，在无限下坠的污染深渊中，他才能支撑得比所有人都久。

所以，为了他，柳易心想，还是把他带走吧。

他们去一个隐秘的、无人知晓的地方。

柳易背对戴晟等人，看了眼沈平澜右爪中的长刀，不满地蹙眉。

猎人协会的猎人武器适应性重铸，专门为狂化过的猎人准备的“自杀”手段，这样的东西沈平澜当初能眼睛都不眨地装上，真是不把自己的命当命。

所幸柳易一来就爆发出了最强的镇压手段，将这把刀适应性重铸的效果暂时封印住了。再加上抑制锥体将沈平澜属于怪物的那部分意识也镇压住，迷惑了武器内部的检测程式，短时间内，这把刀应该不会再作妖了。

戴晟喊完话，半天没等到回复，身旁芙洛拉向前一步，声音又带上了几分凝重，好似这位收尾人已对柳易的心意有所察觉，她问道：“你……想要带着沈平澜去哪儿？”

零号异类闻言，稍稍一顿，侧过了脸来。

众人得以窥见它面部的轮廓。像是由某种坚硬甲壳层叠构成的面具苍白而冷硬，阻挡了众人窥探它真实的长相，但从面具上类似人类的面部起伏来看，这只怪物可能具备一张很像人类的脸。

就如它身上所展现出的某些特质一般。

被认为有点像人类的柳易停顿一下，最终还是什么都没有回答，伸出三条手臂抱住变作怪物的沈平澜。

别说，手感像是抱起了一只超大号的毛绒玩具，暖烘烘且实心，怪舒服的……

手爪放在深灰毛发上轻轻摩挲了几下，他抬起前蹄，倏然踏风而起，带着沈平澜往远离众人的方向跃去！

有了芙洛拉方才的提醒，所有人都预料到了柳易会带着沈平澜走的动作，柳易一动，他们也纷纷作出反应。

傀儡师米兰达十指弹动，释放出密密麻麻的金色丝线，铺天盖地往柳易一落，诺拉的重剑紧随其后，似有万千重量凝聚于剑尖一点，以千钧之势，似慢实快地向罗网中央的柳易坠去。

“我们都还没向沈队好好道谢呢，怎么能让你们带走他！”张桓清怒吼低喝一声，与身边邬峻、詹任二人齐齐追向柳易。

露易丝与亚历克斯站在原地，一人抬手唤出烈烈火海与激涌雷霆，一人重重将短杖驻地，无形精神风浪沿着短杖的引导，无声无形地缠住远处的怪物。

其余猎人也各使手段，刹那间对柳易摆出围剿之势。

沈平澜哪怕狂化了，真的变成怪物了，也依然是他们的同伴！

就算……就算真的要“处理”他，也该由猎人来处理才是。

他们不能让不知底细的零号异类带走沈平澜，谁知道它会对沈平澜做什么？

柳易鬃毛本能一炸，空气中霎时密布来自猎人的威压，引得平原间再度掀起飓风。

风浪将他的鬃毛逆向卷起，白色的衣摆烈烈摆动，与怀中另一只怪物的黑色衣摆交叠于一处。

他猛然止住前进步伐，躲过自面前落下的一刀，顺势旋身，左手中齿鞭浮现，向前一节一节地旋飞而出，将另一个猎人的长刀击飞。

没等他接上下一步“镇压”，亚历克斯的无形精神冲击就到了，轰然一声，他脑海如遭重锤，一时间耳鸣阵阵。然而这冲击没有制止他的动作，面具下他裂开嘴角，低低地发出短乐曲、长笛音与某种刺耳嘶吼彼此交杂的嘶鸣，身形反倒再快一分，前蹄重重往前一踏！

以前蹄为圆心，周围的地面层一圈一圈地被掀飞，层层裂隙崩开，岩土如水浪般飞起，将米兰达的傀儡金线尽数镇压于飞扬的土层之下！

抓住机会，柳易又是往前一踏，空门自四蹄下打开，他带着沈平澜离开了这一层级。

“轰！”在他离开的下一秒，尘土被重剑劈开，坠星般沉重的剑锋砸在了空处。

“差了一步！让它带着……逃了。”诺拉收回重剑，用力“啧”了一声，眯起眼看向尘土升腾的原野。

杰克从她身后走来，挠着头道：“零号异类貌似有在空洞随意穿梭的能力，这下我们该怎么办？”

他话音刚落，从后方赶来的戴晟与芙洛拉就异口同声道：“必须找到他！”

“……”诺拉静静在伤痕累累的大地上屹立了一会儿，低声道，“沈平澜那家伙，还没从协会除名呢，只要他还是我们的队友，我们就必须找到他，不过……”

她仰首望向天空，天边星光闪烁的裂隙已然愈合，丘凌星带着众多独立生命体以及诞生之门，在猎人们与零号异类战斗时就已从这里撤了出去。

“我有一种直觉，”她喃喃道，“零号异类没有带着沈平澜真正离开，他们还在空洞里……”

“笃笃”几声，马蹄在昏暗的街道上落地。

柳易带着沈平澜来到第四百四十四层，只来得及瞥了一眼被他随手安置在角落的中年男人，就再度往前一跃，数次空门前进，回到了死路尽头，旧日之门前。

使用过一次钥匙后，旧日之门已然从失落的状态恢复过来，而他便成为被这道门认可的个体，能够随意进出此门——也可以携带外来生命体，比如怀中这只超大号**毛绒玩偶进门。

走到旧日之门前，他凝望门扉的模样。这是一道看上去无比普通寻常的，木头做的，单薄的门扉，些许苔藓蔓延上门框边角，像是来自原始世界的只鳞片爪。

手爪伸出，覆上生锈的金属门把手。

“嘎吱。”

略显刺耳的开门声中，从门缝里倏尔吹出了一股清风，吹得萦绕于沈平澜身周的幽火飘摇起来。沈平澜脊背上的抑制锥体不知何时融化塌陷，正缓缓与他的血肉融合。

与右爪融合的猎人长刀，倏地扭曲成了一道金属色的波浪。

黑布的沉沉阴影下，沈平澜原本半阖的双眼猛然睁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