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艮居士见他缓缓走来的身影露出真容,道:“是你!你是怎么混进来?”
蓝阕扼住他的咽喉,将他生生提起:“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十恶弃徒是怎么死的?”
当时殷漱竟然见到一双蓝瞳似有异色隐现,急忙上前轻抚他的脊背,道: “阿孽,你先冷静,你先放他下来。”
蓝阕眼底异色终于褪回,终归澄明,手指一松,四艮居士跌落在地,发出连串呛咳来。
殷漱从未见过蓝阕如此失控,这是怎么了,正要近前,忽觉浑身一凉,蓝阕反手一只冰尜定她的灵台。
抬眸望去,正对上蓝阕的目光。
不妙……他要是像方才那样失控,可如何是好。
“阿孽…你做什么…”殷漱只觉周身一轻,眼前景物般般褪去,喧嚣瞬间消散,她已置身黄狮林中。
殷漱在黄狮林间穿行,散去方才的尸妆,心中思忖:蓝阕失控,如何是好?自己又折返不回去,还有那丫头与布偶联手的蹊跷手段,只怕蓝阕栽在里面,枉送了性命。”
她往前走,一步慢似一步。又行数里,眼前一片黄狮林,看过四周,又走了些路,林中风声呜咽,枝错如爪,碎光满地洒,风过落叶沙沙,漆桶挂枝桠,像鬼眸眨呀眨,鸟雀惊飞叫喳喳。
殷漱驻足:“这林子看着凶险,倒要仔细找出路。”
正观察间,只见树影里有个人探出头,往她这边望一眼,似是见她孤身一人,悄没声儿闪了回去。
殷漱暗忖:“想必是往来路人,见我是个女子,或许不想招惹麻烦躲了回去。此刻一肚子顾虑,又找不到阿孽,正没处找去,倒撞了上来,不若问问底细,或许能寻些帮助,实在不行,也能探探附近的路。”
她握紧手中锤子,顶着冰尜径直抢到林边去:“林子里的朋友,不必躲着,请现身一见!”
林中那人听得,反而道:“我饶过了你,你倒来惹我!” 说罢,提着一把扇子跃出林子,背上还挎着个布包,衣着利落,眼神锐利,上下过了殷漱一眼,道:“小娘子,好不晓事!速速离去,饶你性命!”
殷漱道:“正要领教!” 挥锤要上前。
那男子却突然一怔:“且慢!你这声音好生耳熟。”
殷漱收住锤势,定睛看时,那一袭白衫,衬得他潇洒非常,惊喜道:“原来是曜灵仙上啊。”
那晴芳好快步上前,破了冰尜,手执折扇,轻摇着,悠然间有一番风流:“是殷漱你啊,你怎么在此荒山野林相遇我?你在此处多久了?”
殷漱道:“此事说来话长。”
两个再此揖了揖,同到林间石上坐定。
殷漱问:“自灵桑顶一别,仙君向来在何处云游?”
晴芳好轻轻摇动折扇,缓缓说道:“那日孤独师兄忽闻凡尘动荡,为惩凶顽,竟亲自下世捉拿,动用了真火,我与师弟作别,寻找师兄的下落。那些巡天司的耳目素来敏锐,探得曜火痕迹,我只得暂离秘境,寻访师兄踪迹。怎料行至谢客关,又遇结界障目。辗转来到这里,本想采些日月精华以续仙元,不意在此得遇故人。只是不知道,殷漱为何来这里?”
殷漱将前面的事,从头说了一遍。不过蓝阕在洞内的事,及半日闲只一并略略提了。
晴芳好道:“竟有这等蹊跷事?炼鸟喉、会装疯的布偶倒有趣。我此番也是来寻独孤师兄,既然师兄和师弟回去了,我也就放心了,我跟你走一遭,去会会他们。我这里还有些肉干,你先垫垫肚子。”说着,从布包里摸出肉干与水囊递来:“殷漱,你先充饥。既然他们还在洞中,这回我们同行,不怕他们再耍什么花样。”
殷漱接了,谢过之后,两人分着吃了,吃饱喝足,各执兵器,重返蓬头春洞。
到得洞里,只见小书朵依然坐在藏兔穴上,那个布偶仍在她怀中,正低头对着布偶“说话”,柳毒喉则站在她身后,双手背在身后,目光看着四周。
小书朵见殷漱去而复返,道:“姐姐,你还敢再来?”
殷漱此番有晴芳好相助,精神大振,提锤上前一步“你们若识相就主动放了人,毁了那些炼喉的邪物。”
柳毒喉冷笑道:“你倒是有本事,还能寻来帮手?只是就凭你们两个,也想跟我们斗,我来会会你们!”
“不用你来,这是我们的帮手,”小书朵眼神里没了往日的怯生生,“姐姐,你还是别管闲事了,不然它的声音,会震碎你的耳朵!” 那小书朵忙将布偶往前一推,举了起来,手指在布偶背后轻轻一扯,那布偶竟“活”了过来,四肢动了动,发出之前装疯的鸟喉之音,挥着布臂迎战。
晴芳好对殷漱道:“这布偶古怪,我来对付它,你去牵制柳毒喉,那小女孩交给我,她伤了你,我来斗她。”
殷漱点头,身形一闪,往柳毒喉那边荆棘桥冲去。
晴芳好提着扇子,迎扑过来的布偶,弯扇挥出,精准劈向布偶的关节处。
柳毒喉见殷漱来势汹汹,立转毒音,喉鼓囊囊,一道声波朝她来。
殷漱早有防备,侧身躲开,同时从怀里摸出两块“珠”,塞住自己的耳朵,加快逼近柳毒喉。
她知道,毒音需近距离才能发挥最大威力,只要贴近柳毒喉,他不敢随意发动毒音,怕误伤小书朵。
这边晴芳好与布偶荆棘桥下缠斗,布偶虽灵活,毕竟死物,关节为软肋。
晴芳好找准机会,一刀砍中布偶的手臂关节,布偶的手臂“啪”掉在地。
小书朵见布偶受了伤,急得大喊:“不许伤它!”说冲去帮布偶,却被殷漱拦住。
“小书朵,你可知柳毒喉炼的鸟喉,都是活鸟的性命?洞内的贩鸟商队,也被他困了许久,甚至有人被毒音震死,你跟着他,不是在帮他,是在帮他害人。”殷漱精神气力,越使缓出来。
小书朵咬着唇,却还是硬着嘴:“你胡说!柳叔叔是为了保护我!”
见柳毒喉被殷漱牵制得节节败退,手里没了章法。
晴芳好趁机又劈了布偶一扇,布偶的另一条腿也掉了下来,斗到□□回合,布偶渐渐力怯,走不得路,彻底没了动静。晴芳好只一扇,把布偶打下荆棘桥去。
小书朵见势不妙,从袖中掏出一把粉末撒来。
晴芳好赶上往她后心一劈,扑地一声响,小书朵倒在一边。
听见殷漱的喊,晴芳好往下面只顾劈她的动作收了,掉转扇子。
柳毒喉见大势已去,无心恋战,转身想往洞内逃,却被殷漱一把抓住手腕,反手按在地上。
“你现在逃得了吗?”殷漱道。
柳毒喉挣了挣,见逃不掉,不再挣扎,恶狠狠盯着殷漱:“今日我栽了,要杀要剐,悉听尊便!”
殷漱没杀他,只对晴芳好道:“先把他绑起来,再去洞内看看商队的人,还有那些炼喉的邪物。”
“听你的,”晴芳好一面敛扇,一面缚了两人。
两人押着柳毒喉,带着小书朵走进洞内。
刚进洞,就见贩鸟商队因见殷漱输了去,怕洞主来杀他们,已咬舌自尽了。
两人深入洞中查探,发现先前那个垂髫女童那个掳来的女童撞壁而死,只在角落里找到她的行囊。晴芳好打开一看,里面尽是些细软物事。
洞内阴风阵阵,洞壁跳着火光。当时殷漱率先踏入洞中,一眼看清洞内情形,目光在蓝阕的侧影和瑟瑟发抖的春杳杳之间快速一掠。
蓝阕方才的戾气消散无踪,却又比平日多了几分难以看透的幽深。蓝阕目光流淌过她的眉眼,既在确认她的安好,又像在无声安抚。可平静之下,似乎还涌动着某种更复杂的情绪,是未能宣泄的旧恨,还是必须担开真相的决心?
紧随其后的晴芳好也踏了进来。视线越过殷漱的肩头,看见幽蓝火焰的身影,目光急剧收缩,想到独孤忘稔的重伤,垂在身侧的扇猛地握紧。
蓝阕手中动作微顿,侧头冷冷瞥来。
就是现在!四艮居士意欲爬走,蓝阕闪挡在他的头前。四艮居士抬头,半撑着身,嘴上不饶:“你这只疯狗,老子掘你祖坟了?”
晴芳好身形一动,手腕一翻,朝辞扇悄无声息滑入掌心,直指蓝阕后心要穴:“覆巢蓝阴。”
殷漱几乎在晴芳好变化的瞬间预判到这一幕,向前一步,挡在晴芳好突进的径上,手肘向上猛地一抬,“等等!”
晴芳好所有杀意凝在这一扇,猝不及防被殷漱这么一撞,手肘重重磕在殷漱抬起的手臂外侧。晴芳好那一股酸麻窜上小臂,蓄势待发的扇锋险险擦着蓝阕的衣角掠过,响入旁边的石壁,只留下一个小孔,冒着一股薄薄白烟。
蓝阕看着眼前挨在一起的两人,歪了歪头:“你哪位?”这话是对着晴芳好说的,语气平淡里自带威压。
晴芳好几乎将蓝阕锁定,方才因殷漱的意外打断,失去最佳的偷袭时机,也失了先手。
“阿孽,这位是曜灵仙君,”殷漱向前一步,稳挡着晴芳好,这才说道,“曜灵仙君,这洞里地面不平,还有许多被抓来的俘虏,莫要误伤了人。”
殷漱转向蓝阕,神态自然将揉着手肘的手放下:“阿孽,四艮居士已制服,不必再耗费力气,他看来一无所知,不必再问了。”
殷漱将焦点重新引回那只奄奄一息的四艮居士身上,同时身体侧移了半步,依旧隔在晴芳好与蓝阕之间,形成了一个微妙缓冲。
晴芳好攥着扇子,杀意被强行中断,面对蓝阕的审视和殷漱那诚恳的姿态,侧过身去。
洞内一时只剩下四艮居士微弱的呻吟。
蓝阕掌焰渐渐熄灭,未再与晴芳好追究,道:“漱漱,非问不可,” 走向四艮居士: “十恶弃徒,怎么死的?”
“干你屁事,”
殷漱站在一旁,见蓝阕抓着他的头:“你操纵樟木村人偶,祸害乡里,是该偿命。十恶弃徒,怎么死的?”摁在后脑上的掌掼地,摁得他鲜血迸流,额头扁了半边,地上似开了朵残榴花,鲜红溅射,点点斑斑。
蓝阕举起他的头,骨头碎裂清脆。
“不要!”一个瘦影从洞壁冲来,扑到四艮居士身前,用自己单薄身躯挡住蓝阕的拳头。小书朵那一双大眼满是惊恐与决绝。
蓝阕掌中托着焰:“闪开。否则连你一起毁成灰。”
小书朵张开双臂,护住身后的四艮居士,声音颤抖却坚定:“不!都是我做的!樟木村的一切都是我做的,洞主只是...只是收留了我这个祸害!”
殷漱眯起眼睛,道:“你不过是个孩子,如何能操纵那些偶人?”
小书朵急促呼吸着,话语涌出:“我...我从小就懂得操控偶人,假装它们是我家人。在黄狮林的四艮河时,我就会用泥巴捏的小人吓唬别的孩子。后来到樟木村,我发现那些偶人特别容易操控...所以我就...”
四艮居士一面挣扎,一面向后微仰,喉咙滚一声“哼”响。
“是我让那些樟木偶人活过来的!”书朵抢白道,泪水在眼眶中打转,“杜家棺材铺的那些惨淡的生意,没有村民的疼爱...所以我让偶人动起来吓村民...后来事情失控了,不是我本意...”
蓝阕掌中火焰更盛:“满口谎言。就凭你一个稚童,能施展这等邪术?”
小书朵咬牙:“我天生就会!我就是个妖怪!”
四艮居士挣起来,忽然发出一阵刺耳尖笑,腮帮一紧,随即猛地向前一啐。
“十恶弃徒,怎么死的?”蓝阕一边甩开小书朵,一边抓着他的头,双瞳蓝焰灼灼:“十恶弃徒,怎么死的?”
四艮居士嘶吼:“你自己不长眼睛看典籍吗?什么事都要来问?”
“典籍若可真信,我至于来问你这废物,”蓝阕提起头来,就脑壳只一摁,摁得骨棱缝裂,黄珠迸出,也似打个闪电,满眼金星乱滚。
蓝阕举起后脑:“说,十恶弃徒是怎么死的?”
小书朵扑来,拉住蓝阕的脚,道:“十恶弃徒是我杀的。”
殷漱上前一步:“十恶弃徒不关你的事,不过那日在茭白斋,试探我的那个匠人,是你指使的?”
小书朵紧紧攥着:“是...是我。我听说有外人靠近,怕被发现樟木村的秘密...就让他去试探你。那匠人早就被我控制了,他的一举一动都受我操控。”
“为何要试探我?”殷漱追问。
“因为我...”小书朵声音渐低,随即猛地扬起,“因为我怕被人知道我做的那些坏事。”
蓝阕看了看小书朵,没有理睬,忽然抬手,一道蓝光击向四艮居士,小书朵毫不犹豫转身扑在四艮居士身上,硬生生接下一击,疼得蜷缩起来。
“狗蓝阕!”四艮居士骂道。
小书朵颤着抬起头,嘴角渗出血丝:“都是我的错,洞主什么都不知道,他只是可怜我,帮助我过得好...…在樟木村时,他早就劝我收手,是我不听他的话。”
殷漱道:“你为何如此维护他?”
小书朵抹去嘴角血迹,脸上浮出一种痴迷的执着:“因为他是不嫌弃我还给我力量的人,只有他无时无刻都会收留我,你们不知道,做一个没人要的孩子有多害怕。”
四艮居士的骨爪轻轻搭在书朵肩上,似是安抚。
蓝阕道:“戏演够了。不管是谁的过错,今日一并了结!” 又只一摁,四艮居士太阳穴正着,却似做了一个骨窝,被一棍捣得纷乱。
殷漱看时,只见四艮居士挺在地上,身上只有碎掉的骨头,没有整的皮,动弹不得。
小书朵再次挺身阻挡,被掌风掀飞,重重撞在石壁上。
“不要杀他!”小书朵挣扎着爬起,“一切都是我做的,是我求洞主教我操控偶人的方法,是我逼他帮我隐瞒,樟木村的活人变成木偶也是我做的,因为我...我想永远有陪着我的家人...…” 她小小的身躯因伤痛不住颤抖:“那些木偶新娘,是我照着陀轻轻的样子做的...每天晚上,它们会给村民敲门,回来后还哄我睡觉...就像真娘亲一样...我只是太孤单了...”
殷漱眼中闪过动容,目中担忧却未放下。
就在蓝阕准备下杀手时,四艮居士突然发出一阵凄笑,破碎的骨爪缓缓站起。
“够了,小朵子,你编的谎话连自己都要信了吧?”
小书朵惊恐望着他:“洞主,不要...”
四艮居士道:“不必听这小屁孩的胡言乱语,她不过是我捡来的工具,只是一个容器罢了。”
小书朵呆立当场。
“那些死树,”四艮居士道,“是我用邪术驱活偶人活动,也是我故意混淆活人与偶人的界限。至于那个试探你们的匠人,自然是我派去的。”
看着浑身颤抖的小书朵,声音里没有温度:“这小屁孩没说谎的,她确实天生能操控偶人。这等天赋,不利用可惜了。所以我教她法术,让她在樟木村替我劝降陀轻轻。”
小书朵摇着头。
四艮居士笑道:“若非你的痴样几分似我,我早就将你做成偶人了。你以为那些木偶新娘为何能动?是因为我取了你的半分魂魄注入其中,你才会时而正常,时而反常。”
小书朵面色死灰。
殷漱道:“小书朵,他只是在利用你做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