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年东荒大洲凇泽咒起,昆吾山倾,墨海翻波,洪流噬世,殿宇摧,街巷裂,泥石奔涌没高廊,翠林良田葬浑沌。放眼所及,天地寂寂,断碑残碣,萧瑟万里,荒芜似太古之初。民众犹觉不足,竟将东荒两位殿下置于桥墩供千万人践踏。
“去你们的东荒殿下,算什么东西,也配让仙洲万民跪拜!”
“贱仙!疫神!你们毁我家园,害我同胞……要你们血债血偿,还命来!”
眼前这般折辱之像遍布仙洲,她又岂会不识这摧眉折腰之态?
“那舔狗贱婢,不过是她主子脚下一条丧家之犬,也配挡我的路?”
“那战舒眉就算成丧家之犬,敢坏我好事,我叫她被风干,也没人敢收尸,”辱骂先至,殷漱见一袭紫衣过来,可惜看不清楚面容。
“居士英明!说得对啊!”
“正是如此!正该如此!”
四围鬼魅附和,来者正是四艮居士。
殷漱见那背影这般熟悉,语气十成十故人做派。
“都给老子老实待着!谁敢挪半步,老子就把他扔进油锅,炸得酥脆喂野狗!”
“哎哟!居士!大居士!您可算回来啦!想死小的们了!” 游僵们嘻嘻哈哈涌上去。
四艮居士戴着面具,被一群游僵簇拥着:“还有孽海那群上不得台面的鬼东西,真以为老子瞧得上他们那点破烂家当?”
“就是!一群怂货,给脸不要脸!” 旁边立刻有游僵尖声附和,“我们居士屈尊降贵,好不容易才肯收下那鸟市,他们倒好,竟帮着那什么‘覆巢蓝阴’反过来打我们!”
“可不是嘛!可怜阿大、阿二、阿三、阿四……全被那‘覆巢蓝阴’打得魂魄连点渣都没剩下啊……”
“骨灰都扬喽……”
四艮居士听着,面具下的牙齿咬响,拳头掐白。
“那是我们居士懒得亲自出手!否则就那点鬼东西,还能活到今天?”
“没错!没错!”
“我们居士最强!盖世第一!”
“打他个‘覆巢蓝阴’永世不得超生!”众鬼齐声嘶吼,幽火在嘶喊中明灭不定。
“连一根骨头都不许剩下!”
喧闹中,又有游僵哭丧着插嘴:“还有阿五、阿六……本来都快到鸟市了,谁想到半路撞上‘连山庄’那帮鬼使!”
“找人不好好找,闲得蛋疼,打什么架啊!多管闲事!”
四艮居士一步步踏阶:“有其祖必有其后,都他娘的是狗东西。早知道,就该先剁了连山庄那些老种牛的脑袋。”
“剁……剁了他们……” 众鬼跟着低吼。
“把他们脑袋挂在他们门前,” 四艮居士声音拔高:“谁再敢拜他们,谁就跟着一起…”
“流脓烂根……哈哈哈…” 阴森笑声在黑暗中久久不散。
殷漱听分明了,四艮居士派去作乱的爪牙,先是被战舒眉杀得魂飞魄散,重整旗鼓时,偏又撞上连山庄的仙侍,再遭血洗。同样是骂人,还是师父的听着讲究,殷漱望望身侧的蓝阕,蓝阕安静非常。
几日之内连折两路阴兵,四艮居士宝座上暴怒,群鬼上前替他捶背。
四艮居士:“连山祖孙,一脉相承的伪君子,合该将那家头颅炼成夜壶,供万鬼把玩!”
四艮居士骂得正酣,一手持笔入釉,彩料浓稠,笔毫饱蘸,提笔一滴欲坠未坠。
众鬼尖声附和。
四艮居士狂笑:“可恨那连山家的东西,连夏芎芎这般至情至性之女都要算计!”
殷漱暗自想,夏芎芎虽可怜,却非全然无辜。“至性”或许,“良善”却未必。仙路迢迢,道行不过根基,命数尤为关键,无运者,虚度永世。有运者,纵无仙缘相助,天雷临顶,得道者必承其重。
四艮居士执笔,炽于彩罐上时,彩料上笔尖熠熠,执笔缓慢,料色随之深沉。
殷漱听他怨天尤人,恨不得阴阳俱灭。
四艮居士运笔大开大合时,衣袖翻滚带起阴风阵阵。画至精微时,笔尖持千钧,缓如溯流。骂不停歇,那浮厝虚伪,白翁阴险,帝宗薄义,火鸦下作,无极愚钝,祈和懦弱…末了,竟扬言要拿蓝阕的骨头化釉……总之…没一个好东西。
四艮居士望着红孔雀留白眼眶,将笔尖移至唇边,轻轻呵出一口寒气,那寒气附于笔毫,点上眼眶。
最后一笔落下,骤然收势,静观红孔雀。下一刻,红孔雀的双眼竟如活物般,泛起一抹悲悯之色。
四艮居士望着他面前那高大的红色孔雀像,道:“扶颛和火鸦打起来没?”四艮居士总算骂尽了兴,话锋忽转,只见他向后靠椅,双脚架在红色孔雀头顶,竟将这红色孔雀当了垫脚石,顺带啐了一口。
蓝阕周身杀意骤起,殷漱制止了蓝阕,四艮居士所言牵涉诸位仙君且绝非善事,必须听个究竟。
“都闪开!都闪开!这群没见识的东西,知道个什么?”一只独眼游僵猛地从鬼群中挤出来,“我当年可是跟着居士从‘无间鬼蜮’杀出来的!我知道的最多!” 踉跄着扑到阶前,仰望着四艮居士的身影,声音带着故弄玄虚的嘶哑:“我来说!我来说!依照我们居士之言,那‘覆巢蓝阴’不过是仗着些的阴咒,才侥幸得势。居士早已洞悉其根脚,只待‘蚀骨大阵’布成,将能引动地脉阴火,将他们…连同那该死的‘连山庄’,一并炼化成灰!”
白面鬼疾步上前,声音却带着压抑不住的得意:“回主子,那边一切按您授意,已将连山庄暗中扶持火鸦之事散布得人尽皆知。如今街头巷尾、茶余饭后,无人不在议论此事。”它细长的脖子扭动,惨白的脸上挤出谄媚的笑纹:“小的们假扮渡厄星君的信众,连日来连毁无极仙洲三十六座神君庙宇,”那鬼扭动身子,做出砸毁的动作,“那些愚民竟信以为真,争抢着砸神像、夺香炉,唯恐落后于人呢!”
四艮居士听罢,抚掌拍膝,“做得好!做得极好!继续添柴,把这场火烧得更旺些!那扶颛能忍,火鸦又岂能坐得住?”
白面鬼趁机凑近,阴恻恻附和:“主子神机妙算。那帮蠢物被耍得团团转,至今还没几个怀疑到我们头上,哈哈哈哈……”
无论虚实,这搬弄是非本就歹毒,更遑论假扮信众毁庙,既损阴德,又祸水东引。难怪仙洲提及四艮居士,皆道此獠难成气候,却似腐肉蛆虫,恶心至极。殷漱暗忖:设法警示扶颛,以免中挑拨之计。
“继续煽火,渡厄星君能忍,我就不信火鸦能忍,”四艮居士斜倚换姿势。
众鬼闻言会意,顿时骚动起来:“快!快去给居士挑个上等祭品!”
“要嫩的!要鲜的!居士今日心情好,可不能怠慢了!”
恶鬼应声跳下石阶,利爪在瑟瑟人群中指指点点,摸着脑袋,不满嘟囔:“怎么回事?这批货色质量怎么这么差?连个像样的都挑不出来!”
众人惊恐万状,纷纷缩紧身子向后退避,恨不得将自己埋进地里。
那鬼目光忽然锁定在一个女娃娃身上。
小女孩吓得浑身发抖,急忙躲到母亲身后,小手攥着母亲的衣角。
“不行啊!求求您放过孩子,要吃就吃我吧!”女子扑通跪地,不住磕头哀求。
“滚开!”恶鬼挥起拳头,狠狠砸向女子护住孩子的背部,“我打死你!打死你个碍事的!”
拳头落来,女子咬紧牙关,挺脊护孩。
殷漱意欲出手,蓝阕闪至众鬼前。
那鬼停了拳头,回头一看:“站住。你出来做什么。”
鬼童齐齐亮出铁刀,道:“站住!谁准你乱动!”
四艮居士一边把看着,一边漫不经心:“这祭品怎么回事,拖下去烧了。”
蓝阕道:“十恶国,后嗣在此,你们不打算出来磕一个吗?”
这话一出,不光四艮居士,就连殷漱也怔住了。
四艮居士听了,放脚起身,狞笑起来,拍着额头:“哈哈哈,哈哈哈,好大的狗胆,敢在我面前开这种玩笑,你倒是说说,你是哪门子的十恶后嗣,嗯?”四艮居士踮脚尖,朝着蓝阕踢出一尊红孔雀。
那一尊红孔雀迎击蓝阕,被拳风托住,稳稳当当落地。
“十恶弃徒,”蓝阕道。
“十恶弃徒,哈哈哈,哈哈哈…”四艮居士叉腰嗤笑,“放屁,十恶弃徒,挑衅也不先摸清底细,十恶弃徒为十恶国仅存的一支血脉,正统一脉早断根了。你哪只孤魂野鬼冒充啊?”
“哦?怎么断的?”蓝阕问。
这小子有些古怪,四艮居士意识到不对劲:“快,给我撕碎他。”
“是,”众鬼出列,拔刀围攻蓝阕。
那一道蓝色身影纵身至四艮居士的面前,吓他一吓,闪至他背后,反手一抓,单掌钳头颅,砸下地来:“你又是什么东西,敢在我面前摆这种放肆,”直往地上撞去,连带着釉瓶翻落,碎了地,覆了浆。
“你们…你们快杀了他,都给老子杀了他!”
蓝阕道:“别抖啊,虽说命由天定,可你的天是谁?你不是早见过了么?” 头颅突然弹起,他伸手摁住,嘴一笑:“你还是乖给我看看!”
“轰!”
洞殿突然一震,灰烟蒙了洞,不见一双眼睛。
烟物里,洞中邪祟尽数逃窜,鬼声肆虐。
“都给我站住!谁再敢乱动,老子先撕了他下酒!” 一只恶鬼挥着骨棒,嘶声咆哮。
“跑什么跑?再跑半步,就把你们腿骨一根根敲碎,看你们还怎么蹦跶!” 另一只腐尸咧开烂了一半的嘴,露出森森黄牙。
“老实点!全都抱头蹲下!” 领头的鬼卒猛地将铁链砸在地上,溅起一片阴火,“谁要是跑了,就把他小祖宗扔进‘焚魂炉’里炼油了!”
殷漱搂住了摔在地上的女娃,将她抱到边壁:“别怕,你先待在这里。” 想到蓝阕,忙起身,至宝座前:“阿孽。”
宝座前,溅尘消散,见四艮居士头颅深嵌地层。
蓝阕一面起身,一面抓起四艮居士的头颅连带着骨躯提起,举了起来。
她只听得四艮居士咬牙切齿,反手捂头:“来人,阻住他!快!不惜一切代价拦阻住他!都过来给我阻止他。”
“你怎么就是不明白呢?别忙活了,这世间有些定数是拦不住的,好比蝼蚁喜欢观天,骰子掷出难回头,都是改不了的。正巧,我就是你今日躲不掉的定数。” 将头颅掼地,头颅推开石砖,烟土四扬。那堆天价釉彩瓶猛蹿出去,带着一股同归于尽的决绝,轰然撞上金柱!
碎玉迸溅金光,刺得眼疼。宝座前的重重石阶顿时碎成渣。
四艮居士趴在地上,他头前就是红孔雀,勉力撑起身体,翻身过来,仰面朝天。
面具碎成齑粉,露出脸来。
任谁见了都要倒凉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