裂痕 第7章 践踏

下午四点半，江城人的手机上都收到了橙色暴雨预警，昨天的天气预报就仿佛是个笑话一样，被狠狠煽了一巴掌。出门的老江城人淡定地掏出雨伞，新来的年轻人站在大门口一脸懵地等雨停。

金蟾大厦的18层还有十来个员工决定加班，反正是没带伞的，不如点个外卖解决了晚餐再回家得好。

不过接下来的事情，让这十来位员工恨不得自己淋着暴雨离开，哪怕冻成鹌鹑也不会有一丝一毫地犹豫。

但他们没有。

就在刚才，在他们没注意的时候，一个年轻高挑又帅气的男人进了覃总的办公室，然后那间隔音不算太好的房间里面就传来了瓷器摔碎的声音。

大家一时间噤若寒蝉，各个都竖起耳朵听着里面的动静，猜想着什么人能惹得覃总这么生气。

打斗的声音从门缝里传来，就连桌椅都因为碰撞发出刺耳的动静。听得一众员工提心吊胆，不知道该不该打电话叫保安上来。

“你给我住手！”覃宇的怒喝传出来，吓得一众员工动作一顿，连保安室电话都还没摁下，面面相觑着不知改如何是好。

办公室里另一个人似乎低声说了句什么，不仅没有缓和局面，反而闹出了更大的动静。员工们担心老板在里面出什么意外，商量之后觉得不能就这么不管，一个男员工大着胆子直接敲开了办公室的门。

但印入他们眼里的场面却十分出乎意料，所有的人都恨不得时间能够倒流，因为他们看到自己的老板正把一个年轻的男人摁在沙发上，两个人都衣衫不整。

没人猜不出发生了什么，尤其是他们进门的一瞬间，躺在下面的那个男人不由自主地瑟缩了一下，把脸埋进覃宇和沙发之间的空隙里，浑身都在发抖，露在外面的皮肤瞬间泛起红色。

站在门口的员工一时间不知所措，直到覃宇身下的男人大吼了一句“滚出去”才逃也似的离开。

里面克制隐忍的声音并没有被墙壁完全阻隔，那种压抑到极致的声线听得人面红耳赤，却又引人同情。

分不清是痛苦还是欢愉的破碎声，在寂静的办公室里低低响起。声音的主人有意压制，但还是被一点点逼出来。

他们的老板在犯法……

员工们从没想到如此有哲学性的话题事件会发生在自己身上，就像一个笑话说的那样，如果一个会计发现老板在做假账，你会报警吗？

在座的没有一个会计，但都面临了财会人员的灵魂难题。

正在众人不知道该如何是好的时候，身为总助的林宪终于回来了，他看见大家一脸神色莫名还觉得奇怪，等他也听到里面的动静后，立刻就明白发生了什么。

他皱紧眉头，干咳一声，吩咐道：“都下班吧，回去以后别乱说话。”

“好的，林总。”众人巴不得赶紧离开这个尴尬的地方，不需要林宪过多吩咐就立刻拿着东西轻手轻脚但又十分迅速地离开。

林宪站在门口犹豫了片刻，觉得里面的动静实在不堪入耳，他收起脸上的情绪回到自己的办公室，紧紧关上门以隔断这些羞耻的动静。

雨还没有停，雷声一阵阵地从远处逼近，然后在头顶上炸开，让人毛骨悚然。

一束刺眼的车灯从转角冒出来，刺得时序眯着眼睛往屋檐下又缩了缩，就像一只受伤的小动物，只想躲在隐秘的角落里舔舐伤口。

时序按着剧烈跳动的心脏，大雨已经将他淋得湿透，寒风凛冽吹过时冷得牙关都开始打颤，喉咙里是挥之不去的血腥味。

爱过他，他也曾深爱的人，已经成了拉扯他坠入深渊的梦魇。再也没有什么事比这更可悲可笑的了。

他想起自己的行李还在那个奶茶店，扶着墙壁想要站起来，却发现双腿已经快失去知觉，在他勉强站立的一瞬间，眼前仿佛被黑布蒙上了一样，看不清任何东西。他紧紧抓住墙面上的装饰墙裙才堪堪稳住。

他要喘口气缓一缓，这样走路时会舒服很多，不至于栽倒在地。这里离奶茶店其实不远，不过二十分钟的路程，他鼓起完成跋涉的决心，同时祈祷着别被认识的人看见。

他苦笑着看了一下自己，感谢黑夜和大雨，把一切不堪都掩盖起来。

眩晕在摧毁他的意识，麻木的双腿恢复了知觉，却让他感受到另一种更为让人绝望的不适。他弯下腰喘息，抬起头，看着空无一人的街道，心里疼得难受。

他终于还是坠入了他最恐惧的地方，那失去飞云总裁的身份后，随之失去一切的境地。他的人生只是一片虚无，什么也没有，什么也抓不住。

没有身份地位，他想要的东西，从来没有能力得到，而他拥有的东西，也会一件件消失。

他并不是一个多么有韧性的人。

在蜜罐与宠溺中长大，需要他契而不舍去追求的东西不多，而眼下他却连最后的避风港也没有了。

他选择出租而非出售那套房子，本就是要给自己留一条后路。

他低头看着自己手腕上已经变成紫色的掐痕，他眼睛通红，狠狠地瞪着手腕上的伤口，下垂的指尖微微颤抖。

半小时后，他终于抵达了那家奶茶店。

大概是暴雨的缘故，只有几位客人点了奶茶坐在店里，大约是在等着雨停下。

他推门进去，才意识到自己一路没有打伞，整个人**的往地上淌水。万幸江城是个多雨的地方，被淋成落汤鸡是常有的事，店员对他同情地一笑就递上一条一次性干毛巾，让他赶紧进来暖和一下。

“抱歉，把地板弄湿了。”时序看着店员拖地，不好意思道。

“小事，你快进去暖暖吧。现在冷下来了，不像热的时候，淋雨容易感冒的。箱子在后面，我等下帮你拿出来。”

“谢谢。”

时序找了一个角落坐下，擦着头发上的水珠，脸上湿漉漉的，也不知道是不是雨水。

手机在桌上震动着亮起来，一条银行到账提醒的短信挂在最上面，收入7200元。他看着这条消息，无奈地打开订酒店的页面，开始寻找附近合适的房间。

店员把箱子拖了出来，时序微笑着道谢。

店员看他一个人大暴雨地还有行李，主动提议道：“你这么走不方便，这种天气CBD打不到车的。不然你在店里等等，你住哪儿呀，我送你？”

时序内心感激，但还是展示了一下自己手机的页面，说：“谢谢，但是我还没找到住的地方，就不麻烦了。”

店员看了一眼页面，叹气道：“你要是临时定这边的酒店可就太贵了，怎么不来之前提前定好呢？”

看来是把他当成旅游的人了，时序尴尬笑笑：“本来定了的，但是临时出了点意外，被取消了。”

店员同情地点点头，说：“那你先找找吧，远的话就等我们下班，我送送你。”

“谢谢。”时序笑道。

他的身体开始暖和起来，因为奶茶店的空调，也因为陌生人的善意。

时序开始仔细在网络上筛查寻找自己的目标酒店，地理位置、价格及优惠、干净舒适度还有安全问题，都被他仔细审查着。

正当他注意力放在网页上时，一件深沉的墨绿色西装出现在他的余光里。他动作一顿，实在想不出来这个客人为什么不坐旁边空桌，反而坐在自己对面。

他抬起头，一脸茫然地看着对方：黑色的领带白色衬衫配着一件暗绿色英式西装，衬衫不是商场里那种手腕上钉扣子的，而是用一对绿色袖扣点缀。尽管带着普普通通的浪琴手表，但周身气度却能证明并非凡人。

对方看他一脸茫然的样子，显然也有些意外，只得无奈一笑，主动自我介绍道：“看来我没给时先生留下深刻印象啊。我是江商合规部的陈衍灵，上次聚餐的时候我们见过的。”

时序回忆了一下，合规部的杨总的确带了一个人来，但对于有些脸盲的时序当时记住人名完全是因为座位固定，排列组合一下估计一个都记不住。

“抱歉……你叫我名字就好，时序、小时都可以。我保证下次能认出你。”时序半开玩笑道。

陈衍灵笑笑，正巧他点的奶茶也来了，两杯。他推了推杯子，又用眼神指了下两个行李箱，说：“给你点的，刚才看你半天了，这是什么情况？”

“正在找个住的地方，想离单位近一点，但是出了点意外。”

“对方违约？”

到底是合规部的，一下就猜得**不离十。

时序点头：“是啊，但是对方也按照违约条例赔偿了，我连控诉的机会都没有。”

“这倒是麻烦事，铁了心要违约就很难再争取什么了。”陈衍灵端起奶茶喝了一口，注意到时序有些苍白的脸色里带着不正常的红，问，“你是不是生病了？”

“没有，就是淋了雨，太冷了。”

“那赶紧喝点热的暖暖，可别着凉。”

“谢谢。”

陈衍灵本想多说几句，但同他一起来的朋友正在结账准备离开，他只能说了句“抱歉，先走一步”。

时序也不想被同事看到自己这么狼狈的样子，装作另有安排的样子道别，没给陈衍灵客气的机会就拖着两个箱子离开。

夜风急速推动着天上纠成一团的黑云，暴雨停下了，又或者只是换了一个地方继续施虐。

时序觉得头晕的感觉更甚了，他觉得自己很有必要买一些感冒药，正巧前面转弯的小路上就有一家连锁药店。他蹒跚着走过去，将行李箱放在门口的台阶下，买了两盒泰诺备着。

他把两盒药揣进荷包里，正要去拖两个箱子，余光却不小心瞥到了街头角落里，一对男女正躲在暗处纠缠着，行为极其大胆。这一幕撞在他的眼睛里，就同时撞在了他的胃里，他看到了那只手扶在女孩儿的腰上，就不可抑制地联想起覃宇的举动。

他太恐惧了，甚至看到类似的画面都会引起生理性的恶心。一阵眩晕袭击了他，他伸手扶住路灯，痛苦地干呕着，仿佛要把内脏都吐出来一样。

“你怎么了？生病了吗？”

一只手从侧面伸出来，他看到一截暗绿色的袖子，和余光中银灰色的车，认出来这是刚刚见过的陈衍灵。他不知道陈衍灵怎么会突然出现在这里，被人看穿的慌张一下子笼罩了他。

“我送你去医院。”

时序想拒绝，他不敢去医院，不敢让人发现他的伤。可他现在说不出一句话，只能一个劲儿摇头。

陈衍灵没给他拒绝的机会，直接将人半搂半抱地塞进了副驾驶，还仔细扣上安全带。眼前发黑的时序完全没能反抗。

陈衍灵把行李塞进后备箱，启动汽车一路向中心医院驶去。

时序好不容易熬过一阵耳鸣，深呼吸了一口，虚弱道：“不去医院。”

“你发烧了，身上很烫，不去不行。”

“我不去，麻烦你随便把我放在哪个酒店门吧。我睡一觉就好了。”

陈衍灵露出诧异的表情，向后视镜里的时序瞥了一眼，安抚到：“不一定打针，但总得让医生看看吧。”

“我不去，很感谢你。但是我真的不能去。”

陈衍灵叹口气，一打方向盘就掉头，说：“那先去我家将就一下吧，你这样子要是出什么问题，警方一查监控准得把我请去喝茶。”然后完全无视时序的不情愿，硬生生把人拖回家。

雨又开始下了，也或者只是他们又走到了乌云肆虐的片区。江城太大了，大到同在一个城市里，一块艳阳高照，一块暴雨倾盆。

车窗外的雨幕连成一片，水滴在层层叠叠中变得浑浊，模糊间能看到一线暖黄色的光。

到地方后，时序看着楼下有些眼熟的风景，才突然意识到陈衍灵住的就是中域华庭。只不过他租的是一个单间小公寓，总共也就四十平米，而人家是一套大平层，少说也有180多平。

陈衍灵给他拿了新的拖鞋，又到了一杯热水放在茶几上。

“快去洗个热水澡吧，毛巾牙刷杯子在柜子里，都是新的，选个喜欢的颜色。”

“谢谢。”

既来之则安之，虽然住进只有一面之缘的同事家里有些尴尬，但他现在身上发热，实在难受得很，没有半分力气再去折腾。

当然还有另一个难以启齿的原因，那就是他害怕。担心覃宇查到他住的酒店，再去做什么可怕的事情。

他想起在覃宇办公室里的时候，他就等着覃宇结束的那一刻、最放松最不设防的那一刻，拿起桌上的摆件向覃宇砸过去，然后裹着风衣逃出来。但他确定听到了摆件碰撞身体的声音，覃宇肯定受伤了。每当时序想到这个结果时，感到的不是快意，而是恐惧。

他连那种事都敢做……调查他的酒店再去报复他也肯定能干得出来……

花洒的水温热得有些发烫，但时序还是打了个哆嗦，恐惧带来的寒意从骨头缝里钻出来，让花洒里的热水也冷却下来，他瞥到自己身上青紫的痕迹沉默许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