裂痕 第8章 惊弓

第八章惊弓

这一夜对时序来说注定难眠。

他像一只惊弓之鸟，对周遭所有的动静都敏感警惕到极致。

晚些时候，他紧紧裹着浴袍出来，陈衍灵只是伸手送来热水和感冒药的简单动作都让他警惕地后退半步，然后撞上了玄关。

这种应激的反应显然让陈衍灵很惊讶，一时尴尬地顿在原地不知如何是好。

时序意识到自己的行为让人难堪了，连忙上前一步接过，道：“抱歉，差点弄坏你的东西……谢谢。”

“没事。”陈衍灵笑笑。

时序喝过药实在晕得厉害，老老实实躺在客房里用被子裹紧。

他知道自己不对劲，他人善意地触碰让他汗毛倒竖；一个眼光，他就觉得陈衍灵看到了他身上不堪的痕迹；嘴角上扬的微笑在他眼里也会变成嘲讽。

无论陈衍灵作何举动，他的大脑都会演绎扭曲成一万种恐怖的答案。

一整夜，他做了十来个噩梦，梦里充斥着各种诡异的内容，但所有梦的结束都是在覃宇的办公室里。

被用力甩在咖啡色的沙发上，头重重磕在木质的扶手上，还没来得及呼痛就被一只手捂住，疼痛和窒息让他眼前发黑。

那个庞大的身影铺天盖地地压下来，把他的骨血碾得粉碎。

天将明时，暴雨初歇。

清晨的空气中充满着水汽，只要今天能出太阳，热气一蒸腾，一切痕迹都会随之蒸发，再大的暴雨也只会留下浅浅的水痕。

时序这一觉睡到了九点，顽强的生物钟催他起来吃早饭。

陈衍灵起得比他更早，穿着一身卫衣，正在餐桌上摆弄刚送来的外卖。

起初时序还有些紧张，但发现陈衍灵对昨晚的狼狈状态只字不提后，他就慢慢放松了下来。他知道，陈衍灵应该已经看出什么来了，身上的痕迹衬衫根本掩盖不住，随之而来的情绪异常和高热都暗示着发生了什么不可描述的事情。

时序清楚的知道他跟覃宇的故事已经传的沸沸扬扬，但一般人也不敢对落魄的时公子动手，毕竟那些感情纠葛还在，谁也不知道时总会不会东山再起，也不知道覃宇会不会跟他和好如初。能让给他这种卑劣的折磨的，也只有覃宇本人了。

但陈衍灵体贴地装作不知道，那他也乐得如此。

早饭后，时序给叶钦打了电话，大致说明了一下自己租的房子出了问题，问能不能借住几天。

叶钦二话不说就开车来接。

临走时陈衍灵还调侃这一百八的大平层都留不住时总，装模作样地深深叹了口气，然后送他去了小区门口。

“等我安顿好了，再请你吃饭。”

“行啊，要大餐。”

“好。”时序笑出声来，看着叶钦的车靠近，简单道别后就离开了。

车内沉默的空气有些压抑，叶钦铁着脸，一言不发。时序在副驾驶上被太阳晒得暖洋洋的，熟悉的空间熟悉的人在旁边，让他久绷的神经终于松弛下来。

“房子怎么回事？”叶钦最终还是忍不住问。

时序掀开眼皮，觉得太阳穴跳得疼，叶钦此人的敏感程度，完全不像一个程序员该有的样子。

“能怎么回事，我把自己房子租了，但是人家的小公寓不能租给我。我昨天淋了雨不太舒服，路上碰到同事大发善心把我捡回家……”

叶钦冷笑了一声，说：“你这种修正主义的苗子，还能委屈自己淋雨？你最好老实交代，坦白从宽。”

“真没……”

叶钦从后视镜横了他一眼，没有说话。直到一个十字路口等红灯时，叶钦仗着红灯有四分钟，出其不意地伸手扯开他的围巾。

脖子上斑驳的痕迹就这样暴露在阳光下，鲜明得刺眼。

“覃宇。”叶钦用的肯定句，声音冰得掉渣。

时序低着头，平复着自己的心跳。刚刚叶钦伸手过来的动作惊到他了，甚至会跟某些不好的回忆重合，让他连躲避都不敢。

“我特么要弄死他。”叶钦说，“你的房子怎么回事？不租了，违约金我来付。”

“我签了一份补充的协议，允许租户在不违规的情况下改室内格局。覃宇当天就带着装修队进去了……我让物业去看过，他把能拆的墙面都打通了，现在我家跟他家变成了一个大平层……就算不租了，我去哪儿？”

叶钦一时间说不出话来，这手段虽然很缺德，但是合理合法，还真没办法翻出浪来。

“他真这么恨你，还对你能有反应？下得去口吗？”叶钦嗤笑，想了想又不太对，惊讶道，“……他在上面？”

时序没说话，默认了。

“行，还真是狗血的剧情。被渣攻抛弃的小白兔黑化复仇，怎么着？你俩还准备上演一出强制爱？”叶钦骂骂咧咧，“覃宇特么的知道这是犯罪的吗？三年以上十年以下！”

“没，他只能判五年以下或者拘役，我是个男的。”

叶钦：“……”他想先揍一顿时序。

“算了，以前要了他这么多次，我就当还债了。”

“您可真有爱心。脑子没用不如把它捐了？”

时序叹口气：“我也没脸用这事儿报警。”

叶钦不说话了，这事儿的确不大方便闹开。

到了地方，叶钦没打算走，时序知道他是担心自己心理状态，正巧自己也不太想一个人呆着，于是两人一起坐在沙发上，等着阿姨收拾整理。

“那你现在打算怎么办？万一他再折腾些什么，怎么收场？”叶钦刷着手机，头也不抬地问。

“惹不起还躲不起么。”

“你躲得起？覃宇有钱任性，他昨天可以把你那一层的房子买了，今天可以把你租的房子买了，明天就能把这间屋子旁边的也买了。你怎么办？”

“他闲得慌？”

“炒房呗，江城的放假一涨再涨，尤其是市区的房源一向紧俏，买不了吃亏买不了上当。”

“哼，以后收空置税也让他够呛。”

时序叹口气，他也只能在言语上占点便宜了，覃宇如果真的顺便炒房，空置税那点出项根本比不了房子增值的部分，依旧是稳赚不赔。

“我要是还有钱，我也想炒房啊……”时序抓过一个抱枕，狠狠地揍了几拳。

以钱生钱才是最快发家致富的渠道。

叶钦掀了他一眼，说：“覃总家大业大，买几套房多交点税那是做贡献，你就别凑热闹了，饿死街头影响多不好。”

“你到底谁那边的。”时序一巴掌拍在叶钦背后，吓得他差点摔了手机。

叶钦犹豫了一下，把手机扔到一边，放软了身体靠在时序旁边，压低声音问：“你说老实话，你现在……需不需要找个医生看看。”

“我身上没什么伤。”时序耳朵一红。

“我是说心理上……昨天你不是自愿的，按说，这种事情会留下心理阴影。”

时序笑说：“你看我现在像？”

“不好说……你如果真不放心上当然是最好了，就当被狗咬了一口。”

“……最大的伤痛大概是我纯1的地位受到挑衅吧……没事，就算不是纯1了我也还是0.99。问题不大。”

“你真这么想？”

时序看着叶钦，又挪开视线，说：“只要不想、不看，我就没事，不然会恶心……我是说生理上的，会吐。”

“我给你安排心理医生。”

“你先让我缓缓吧，给我一点时间。”

叶钦叹气：“你这样……我哪儿敢让你一个人住着。”

“别吧，我昨天跟同事一起就不太舒服，让我一个人呆着吧。”

“行。”叶钦眨眨眼睛，“有事情一定跟我联系。”

“遵命。”

“要不我把许之危弄来陪你，反正他也很闲，朝九晚五的。”叶钦还是不放心。

“真不用……他那学校在三环那边，太麻烦了。”

“行叭。”

叶钦的房子离CBD也不远，但也不是上下班适合步行的距离，于是就把小奥迪留给了时序，自己打了个车回家。

接下来的几天风平浪静，或者换句话说，浑浑噩噩。时序常常没办法集中注意力，同事肢体的靠近会让他心脏倏然一紧，虽然表面上维持得很好，但他知道，自己不对劲。

他揉了揉发胀的太阳穴，扔下文件，仰头靠在了椅背上，决定摸鱼一天，数着秒数等下班。

大约是老天爷看不惯时序这幅摸鱼的德行，下午一上班，李楠就拿着一份文件，点了几个人跟她去会议室。

时序进门一看，有些意外地看到陈衍灵也在此间。

“也泠的一个贷款项目，也泠和兴物流有限公司，被系统跑出来高风险。他在我行的交易流水被标记异常，当地风控的同事怀疑这家公司经营出现了问题，可能会对贷后有影响。总部让我们成立调查组，以拓宽业务为借口去再做一次评估。”李楠一边简单介绍，一边把纸质资料传下去。

“当地分行已经透露过我行希望与该公司有更深入的合作，对方公司也对提高贷款额度有迫切需求。我们就以这个名义去做调查。文芝，你就辛苦带着小梁、小时负责一下数据，唯义负责财务数据，合规部的衍灵给你提供法律上的帮助。”

“好的，李总。”何文芝和陈衍灵都点头应下。

李楠说：“好，这个问题比较急，你们这两天就准备出发吧。文芝，辛苦你带一下新同事了。”

“客气了李总，他们都和厉害，能帮我很多。”

“那行，有难处就跟总部联系。”李楠看了一眼手表，起身道，“我还要开会，你们可以先熟悉一下，讨论一下方案。”

李楠离开后，小会议室就接连冒出了几声生无可恋的叹息，时序看着同事动作异常统一地趴在桌上，一时间不知该作何反应。他求助似的看向陈衍灵，却只得到一个意味不明的笑。

“也泠这地方，还真是邪门。这已经是第五家了吧。”负责财务数据审核的张唯义翻到报表，一目十行地开始浏览起来。

何文芝从桌上爬起来，嫌弃地看着面前三指厚的资料，说：“上次我们去查过，也泠那边的流程虽然跟总行有一定出入，但也基本没什么问题。难道是系统模型出错？”

“可能性不大，其他地方的流程也会根据当地情况有所调整，也泠的放宽政策还不是最大的，系统应该没问题。”陈衍灵摇摇头，“这家公司本身好像没什么问题，证件齐全。难道真的是经营不善？”

“不好说，他的报表有问题吗？”何文芝问。

“表面上看没什么大问题，但还是实地考察吧。”张唯义叹了口气，把报表翻的哗哗响，“现在都厉害了，拿到我们面前的账当然是漂漂亮亮的，大错没有小错不断，弄的跟真的一样。越来越难从报表上看出什么来了。”

“那就去了再说吧。”何文芝也很无奈，“也泠今年的KPI够呛啊，行长要哭了吧。”

“如果他们做到尽职免责，也不会太惨。”陈衍灵说。

何文芝摊开双手：“怕就怕在没尽职啊，说不定还是内部有问题。”

梁渐一惊，坐直身体道：“不会吧……这可不能乱猜啊……”

判断失误、没能尽责，顶多是行内的批评，扣些绩效、降个职而已，下次做得优秀就又是一条好汉；但如果是内外勾结，这就可能是要坐牢的事情了。

陈衍灵一笑：“我同意小何的想法。也泠不算小，大大小小的支行五百多个，今年他们跑模型出来的红标就有五个，三个都在河里大道支行。不可疑吗？”

“这就麻烦大了。”

何文芝说：“的确很麻烦，这种查证是最难的，因为你不能再相信客户经理，乃至支行行长。”

“那我们怎么办？”梁渐急了。

陈衍灵道：“明察暗访，我们就借着拓宽业务的名头去，也泠分行那边估计也是意识到了这一点，才提前准备了这个名头。如果实在不行，也只能请一些朋友帮忙了。”

时序听着有些疑惑：“什么朋友？”

“尽调公司。”张唯义解释，“如果真是内外勾结，河里支行的人就都不可信。江商的员工网里能查到我们的照片和信息，这当初是为了各分行之间配合工作时，避免认错人而被骗取信息或资金而设立的。但也造成了我们查这种内外勾结的问题时，没办法掩盖身份和对方公司对接。”

“所以你们找尽调公司帮忙？让他们借着合作或者投资的名义接触。”

“是这个意思。但用这个也需要非常谨慎。”张唯义点头。

陈衍灵补充道：“主要是尽调公司出现的时间太敏感，很难取信对方公司，甚至引起他们的警觉。而且这种案子一旦证据确凿，就很可能算金融诈骗，有些人为了逃避法律制裁会铤而走险。”

“铤而走险？不会还想杀人灭口吧。”时序玩笑道。

何文芝一掌拍在时序肩膀上，语重心长道：“也不是没有过，”她眼神瞥了一下陈衍灵，示意道，“喏，他们部门之前就出过意外，后来案件水落石出后，那个老板自己招了，找人撞了我们的公车，一死三伤。”

时序愣住，他没想到这份工作还能有这么大的风险。

陈衍灵见他这个表情，笑着安抚到：“她吓唬你的，这种事情毕竟少数，大多数人不敢背上命案。你放心吧。”

时序打开资料，也泠和兴这家公司成立了两年多，手里有四十多辆危险品运输车，挂靠经营（1）的，贷款也就是在江商的三百万之外，也就是老板本人名下有个一百万的房贷。似乎看起来都很正常。

文件里还有半年前尽调的影像资料，土地证、出让金发票应有尽有。老板看起来年纪也不太大，开的车一辆奔驰一辆奥迪Q5，都算是还不错的车。

然而时大总裁以前太过富裕了，以至于他看到这些资料一时间无法判别这个公司的水平到底如何。

他战战兢兢地听着同事们对这家公司的资产情况定性，终于从中提取出来他想要的指标，那就是这个客户是被行内评为优质类的。

时序又仔细地看了一下和兴的流水，默默记住这种资产负债级别就属于“优质”。

“这家公司资产负债还不错，但是资产几乎都是固定资产，流动性不太好啊。”张唯义道。

何文芝：“业务范围也是运输为主，其实收入算不上太高，但也不至于完不成贷款。系统跑出来的是什么风险指向呢？”

“欺诈风险提示，应该是流水的问题。他的流水太少了，但确实贷款少资产多，他的无形资产估值100万，固定资产也有900万左右。”梁渐说，“当然硬伤还是没什么流动资产。”

陈衍灵放下文件，补充道：“这个老板以前是做修理厂的，两年前转型做运输，有些太突然。这个也需要查一查。或许还要排查一下业务员、客户经理跟老板的关系。”

“也泠那边的分行很多都是信用社、农信社为前身，员工也大多是以前的。他们很多都是关系型贷款（2），对于客户的了解都很深入。”何文芝用笔在客户经理的名字下狠狠划了几道杠，道，“如果真有猫腻，这家伙肯定过不了干系。”

时序翻到业务流程授权的那一页上，一张经理与客户的合照放在正上方，背后是挂着营业执照的办公室，两人握着手，满脸都是激动的笑容。

因为新任务下达，时序第一次参与加班的行列，何文芝带着他和梁渐把相关数据放在模型里跑了三次，最终排除了流水造假的问题，于是就把流水异常的排查完全放在合规流程上。

“这家公司是有点问题，说不准是有地下贷款。”何文芝说，“看来行里的新模型还是很有用的嘛。”

梁渐看时序没明白，解释道：“去年上了一个新的风险模块，是数据组和风控一起加上去的，用企业法人、合伙人、股东的往期流水做参考，排除贷款人资产造假的风险。”

“老板以往的流水有问题？”

“有，问题不小。”梁渐指着一处标黄的提示，“你看，这里的意思大概就是，他的资产来源存疑，他的报表上没有几乎没有权益，而自身以往的资产并不高。所以，我们就需要知道他是不是有其他的资本背景，而这一点我们只能到现场尽调。”

“那我们就明天出发吧，今晚别加班了，回去收拾东西好好休息。”何文芝说。

“好，就这么安排。”

时序走出大门的时候已经是九点多，晚间的风从街道上吹过，主干道上熙熙攘攘，路上都是刚下班的年轻人。

投身工作的时候，脑子全都被工作内容占领，反而可以忘掉一些让人害怕的东西。

正在等红绿灯时，时序的手机响了起来，是个陌生电话，时序不知道是不是新同事，只能连了蓝牙接起来。

“您好？”

“时序，我们见一面吧。”

【注释】

（1）挂靠经营：即车辆的营运权是车老板的。

（2）关系型贷款：主要是小型银行在使用，这些银行前身多为信用合作制（城信社、农信社），交易对象都是特定人群、熟人，依靠着“点多、面广、人熟”的优势，与贷款客户的信息不对称程度较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