抵川江盐号布草药,访票号巷里救文程
第二天天还未亮,方执胡乱用了些晨食,只带了肆於一人,便迎着朝霞启程了。
川江地方小,没有专门的盐官,盐务由巡府一道打理。川江的巡府姓林,此人虽算不上贪,却懦弱无为。方执一到衙门,是葛二将她迎了进去,她见了巡府还没准备发问,林大人倒先抹起泪来。
“下官本无心相瞒,方总商也该知道,川江历来都只发小病小灾,不足挂齿。原想着等病过去了,百姓口淡久矣,积盐定是好卖。不曾想这病竟过不去了……”
“多大的疫?”
“其实要说也还是不重,只是听说别处有因此死了的,咱们百姓就怕了起来。囤药还来不及,谁还买盐?”
他一把鼻涕一把泪,又说起自己的不幸来。方执不愿同他斡旋了,便问到:“你只说,川江有没有私盐来犯?”
盐、烟草、铁等等物资一向由官府管控,权利攥在少数人手里,世世代代靠垄断牟取暴利。而私盐贩子的存在打破了这种垄断,需求量固定,私盐卖了,官盐就卖不出去,接着就对盐税产生影响。因此,私盐贩子往往遭到官商的共同抵制。
林道远一听私盐,立马不哭了,瞪大眼睛说:“是非轻重小人还是懂得,方老板这不用问。”
“那就好了。”方执就此事已经想了一夜一程,多少也有些眉目。她带着葛二一行去盐仓验了几袋盐,又重新清点了一下引数。葛二不懂她想怎么办,因问到:“一时半会儿恐怕没人买了,百姓拿着钱买药还不够。”
方执摇摇头说:“库里留够一季,剩下的运到川北吧。我跟着过去,事出有因,郭老板也不会为难咱们。”
川北是当初郭印鼎从她手里抢去的引岸,如今她卖一程盐而已,那人不至于阻拦。
林大人在后面跟着,闻言上前来摆摆手:“您有所不知,这瘟疫就是从川北传来,川北、聿南一带,不知死了多少人了,咱这还算轻的!”
方执冷笑道:“疫病源自川北不错,可方某听闻,鲍老板倒卖得很好,林大人没听说么?”
鲍友温是郭印鼎手下的散商,这川北是郭印鼎的引岸,属鲍友温管。
林道远闻言愣道:“这不合常理也,既疫病泛滥,如何卖得出盐?方总商许是听错了?”
方执叹气道:“某也不知方法,不过各人生意事,总不愿说与旁人。这般送盐过去,贱是贱了些,总不至于堆积。”
她没再深想,快走了两步,一心想离开这衙门。走着走着,她又忽地停了下来,她一停,肆於和林道远都止了步,唯有葛二一人浑然不知,仍往外走着。
“林大人,此事说大不大,说小也并不算小,您看方某在其中有什么过错?”她回头,直看进林道远那双眯缝眼里。
“没,”林道远连连摇头,“是小人的错,若是早些——”
“方某既没错,为何担此亏损?”
林道远不知该说什么好,他明知方执话里有话,看着这奸商的一双眼睛,一时却猜不透彻。
方执同他耗着,绝不先一步点透。前头的葛二已去十几米,发觉身后没人了才回过头来。远远看见他回头,林道远却恍然大悟了。
“噫!忘了说!今年既有疫病,官盐滞销,盐引难以上缴也属正常,此去裕谷也不知前路如何,此回退引,您酌情就是了。”
“林大人留步吧。”方执这才回头,前面葛二又回来迎她,她摆摆手,叫葛二先一步出去了。
方执在川江多留了一日,几处牙铺都开着,却根本没人买盐。她在门前站着,掌柜、掌柜的跑腿、葛二、肆於几人在她身侧,也都默然,宛如榆木一般。
方执素来厌烦这些人办事不利反爱奉承,兀自想了个大概,便袖手道:“惟其如此,船既往大秦去了,便载草药来,牙铺先改卖药罢。”
在场除了肆於,皆叫她这主意震了震。方执却很不以为然,接着向掌柜道:“并非以此牟利,卖得便宜些,也解百姓之困。”
慢说掌柜领月给的,不受这亏损影响,便唯应道:“小人明白。”
梁州局势捉摸不清,如今肖玉铎许诺的期限就要到了,方执不好在川江久留。她将运药、打包、卖药的事细细叮嘱了葛二,只由他办了。
交代完葛二,她又亲自往票号去了一趟。卖药不比卖盐,怕是要商队自己换钱为银带回梁州,她先去露个面,也好让那票号老板心里有些数。
这间票号名“汇德”,老板是山陕人,原本只开在淮梁,后来才发展至川江等地。方执常去梁州的票号,却只来过这川江分号两三次,犹记得每次都是一个小姑娘引她入座。那姑娘看着和细夭一般大,机敏聪慧,已是个小小账房。
这次她一进去,一个中年人招待她坐,她环顾四周,不见那姑娘身影。她没多问,常老板一进来,便直奔主题。
常到胜上来先将她恭维一番,方执半推半就,半天才说明来意。却见常到胜为难了,他捋着自己那一点灰白胡子,踌躇道:“方老板,您也知道,川江刚逢水灾,如今又有疫病,钱贱银贵已有多日……”
方执在心里蔑笑,汇德票号总号的老板马旺德和她有些交情,那人精明能干,诚信开拓,可曾知道这常到胜如此小人?
她归根结底不是来行善的,没好气道:“常老板,方某也不是不懂规矩,朝廷一律天下汇通,难道说你另起门灶了?马老板知道吗?”
常到胜面色沉下来了,方执笑了笑,接着说:“算了,依你所说,你就按淮梁汇率兑,某在马老板那里也有三分薄面,其中差价,你说明缘由找他去补罢!”
方执说到这里,常到胜才终于认清局势,连连作揖道歉。方执不再同他周旋,和肆於二人往客栈回了。
路程不远,只是川江城还在疫里,路上没什么人烟。川江气候颇好,往年开春,都是杏花春雨,骏马西风。病来如山倒,饶是一整个城,说倒也就倒了。方执看惯了富贵繁华,清冷如此,心里有些不是滋味,可路上连个人力车都没有,也只好自己走着。
她二人待到夕阳西下才拐到巷子里,高墙顶上剩一点残阳,走着走着,这一点残阳也褪去了。
巷里静谧,方执默默盘算着川江一行的盈损,不料突然被肆於拦停。她一蹙眉,倾耳细听,才听出是前面巷道里似有纷争。她思量片刻准备绕道而行,却听到有女子力竭道“我没拿”,其声凄厉,好不可怜。方执怔了怔,终上前去了。
肆於走在前面,拐过巷角,只见几个家丁对着地上一人拳打脚踢。方执站在一丈远处,喝道:“住手!”
打人者停下来了,纷纷回头看。为首的那个仔细打量了两眼,眼前一青一黑两人,青色长褂那个,看起来确有些身份。
“这位贵人,”他吊儿郎当地拱了拱手,轻蔑道,“我们执家法,这人偷拿柜里的钱,您说该不该打?”
话音刚落,地上那人便又喊道:“我没拿!呜——”
又是一脚,他接着说:“咱们井水不犯河水,无论您是何方神圣,也没必要插这一脚不是?”
“何至于将人往死里打?”方执只是问。
“怎样?”这人嗤笑一声,“往死里打——有何见教?”
方执看到自己的侍从早已攥紧剑柄,却叮嘱道:“下手轻些。”
肆於下一秒便窜出去,那搭话的拿棍比出起势,似乎准备认真比划比划。两人相会,棍棒先盯准了人砸下来。肆於并不拔剑,剑鞘将棍一挡,那人还没知觉,便被她的剑柄一下锤到后墙根去。
剩下的人左右看看,一拥而上。肆於合了合那双白眸,万籁俱寂,只见她顷刻间调转局势,踏棍而上,劈身而下,又剑鞘滚腰,剑柄前后重击,收入腰间,敌人已尽数倒下。
整个过程未尝抽刀,行云流水,不过少顷。那群家丁明白了实力悬殊,尚能站起来的都跑走了,剩下的也连滚带爬出了巷道。肆於暗暗调着气息,方执已走上前来。
地上的女孩疼得浑身脱力,还以为自己卷了无辜之人进来,再睁眼,那青衣女人已站在自己身前。
她浑身是血,意识模模糊糊,见了方执却脱口道:“是……方总商,您来了……请……”
方执这才看清,这竟是一直在票号的那小账房。虽不知眼下情形如何,因她之前对这姑娘印象极好,忍不住动了恻隐之心。
肆於将女孩扶着坐起来,女孩道:“方老板,偷钱的事小人从未做过,只是遭人污蔑……”
说到这里,她似有些如梦初醒,明白自己刚捡回一条命,这才连连磕头道谢。她身上的布衣已破烂不堪,褐色的布条混着血色,跟着她上下翻飞。
方执看着她,思量良久,抬起她的下巴来把她停下了。她们就这么对着看,女孩脸上灰血污泥,一双眼却十分明亮。
“你叫什么?”方执问她。
“文程。”
“哪两个字?”
“没有定的,只是嘴上喊着。”
方执又沉默片刻,她看进这双眼,也不知是在问她还是问自己:“带你回梁州,如何?”
女孩一愣,失神地看着眼前的人。
“来为我做事吧,你的才能不该荒废,就当我白捡了个账房。”
女孩又笑又摇头:“方老板,小人不会……”
她说她没那种本事,方执又道:“那我就给你另谋一个差事,我正为一间医馆找伙计,难道你还算不清药铺的账吗?”
女孩哽住了,一合眼,两滴泪吧嗒一下滚落到方执手上。
万池园角色收集进度 1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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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第四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