眺云台戏谈花柳事,在中堂自语引窝烦
却说方执此去柔心阁中,便就在那草草用了晚食,府上宴席,自是等不来她。众戏子门客齐聚眺云台,家主不在,倒更放浪形骸。
吃着喝着,还不断有人回府,原在外头吃过的,听见嬉闹声也都入了席。好巧不巧,冉新台一位唱花部小曲的正是自柔心阁回来,甫一落座,先拉着白末兰道:“你可知方总商到了哪儿?”
此人名凤雁平,既入了席,便有人替她放碗筷,她却摆手止了。
白末兰哪知方执去向,只是摇头。凤雁平将周围几人拍遍,才终肯道:“柔心阁呀!她惯爱宿在瘦淮湖,怎地又跑去柔心阁了耶?”
众人皆有些意外,越山鸿道:“你就这般确凿那些传闻,她饶是平日宿在外头,也不见得就是露水情缘。”
这一圈坐的都是冉新台的人,她们养在外头,又同方执厮混大的,没有府上那种规矩,这便畅聊起来。
方执在梁州确有些传言,也确有好些时候留宿画舫,可她究竟风流与否,总是没个说法。这种事外人自是不敢多嘴,同她亲近者问了,她也只会笑而不语。然其答得这般暧昧,在座诸位若真有谁有心与她狎昵,总是吃个闭门羹。
“你说她清高,她转眼便弄个新绯闻,若说她四处留情,她又瞧着那么干净,”余夔??眼,向白末兰道,“老三,这么些年了,你也没试出个甚么耶。”
眺云台极宽阔,地势也比周遭高些,月光一洒,很是惬意。白末兰只一味喝茶,问着她了,才摇头道:“谁还比咱们明白她呢?独凤儿很信那传言罢。”
凤雁平道:“并非我信传言,梁州此城,稍有些银子便啷当到瘦淮湖去。方总商这般人物,翻手为云覆手为雨,何苦守个寂寞?”
彼时花细夭上站到案上唱开了,几位门客拿乐器合之,众人便停了停,听过几句,白末兰又道:“我说家主等着谁,你们总不信呢。”
外班里,唯有她将方执叫做家主,她说这话时,双眼忽地一空,旁人一拥,茶水一晃,便又回神。白末兰人如其名,面若白瓷,细眉薄眼,两片唇瓣窄而粉,叫人觉得真乃兰花拟人。偏她又是个伶俐性格,不常像这般似的面若止水。
越山鸿闻言,道:“你也很爱给她编排些情债,她家事未了,并非守个寂寞,原是守个清净。”
余夔微微仰面,倚风自笑:“你何不是给她编排个清白呢?”
说罢,花细夭正唱到要人贴的。内班里醉倒一片,站不出个人来。白末兰还端着茶水,却向她唱:“还愁,白发蒙头,红英满眼……”
李爱芳夸她接得好,余夔将她一揽,暗笑道:“好罢,再说只怕她心里酸了。”
却说方执这夜并未留宿柔心阁中,可是回得颇晚,宴席已散,冉新台众人也已回去了。她自是不知这几人给她编的故事,不过画霓侍她入眠,略微提了几句。
方执已上了榻,闻言只是笑,唯问府上渝酿还剩多少。画霓答了,方执也不经心似的,转而道:“方才自沁雅阁回来,原来川江发了疫,盐是不好卖了。”
画霓还未应,方执又道:“葛二已带商队去了几日,也不见回个信来,若我今日不去应酬一趟,还不知了。”
方家手下的引岸分布在安山、鹤阳、高河、浙南一带,基本聚集在梁州以东、衡湘北岸,唯有安山再偏北一些。这些日子正该往川江行盐,方执原要亲自过去,却被修筑学堂一事绊住,便留在梁州,只叫府上的管家葛二带人去。
“葛二不行,”方执已躺下了,叹气道,“母亲说的一点不错,要有一个自己培养的管家,用着顺心。”
方执不满意葛二,这事画霓早就知道。葛二此人不够灵光,做一天和尚撞一天钟,办事也不能办到方执心坎儿上。
“到哪儿去找个管家来养?”想到这里,方执转头看着画霓,叹道,“你该做个主管,总在我身边做这些小事,实在大材小用。”
画霓正剪烛花,闻言摇头道:“小人从不了解盐务,怕是做不来甚么。”
“并非要你管账,就家里大大小小的事务,你还管不成么?”
画霓还是摇头。她比方执年长几岁,如今已二十七八。她看着方执从少家主变成方总商,自觉贴身丫鬟已是最合适的差事。再多她并不一定得心应手,再少便开始得闲,如此最为恰当。
方执只好笑笑,也不再逼她了。她接着又说起瘟疫来,川江此次瘟疫是自川北传来,按理说那川北更焦灼些,百姓买药不及,自是不再买盐。然而听邢老板说,那管川北的鲍友温倒卖得很好,甚比平日好些。
说罢瘟疫,她仍是愁眉不展,她知道画霓不懂,可是实在没人倾诉。画霓已剪完烛花,听出她欲言又止,便也不走。果然,方执又道:“为窝单交易,我也往郭肖两府跑了几趟,竟试探不出所以然来。”
画霓对行盐还有些眉目,可这忽冒出的窝单交易是怎回事?方执原也没真同她探讨,却认真念叨了一遍,好教她听懂似的。
虞周食盐公有,有了窝单才可成为盐商,有卖盐的权利。有了这权利,便能去衙门请“朱单”,这朱单规定了每年、每个引岸能行的引数,可拿去盐场收盐,是真正具有实权的凭证。
窝单由盐商世袭,朝廷明令禁止私自买卖,然而近年来纲法松动,炒窝又显出巨利,租买窝单逐渐猖獗,这些日子,正是专门交易窝单的“公店”开始登场的时候。
窝单始终属于盐商个人,无法完全交易,因此,虽说着“炒窝”,买卖的其实是朱单。窝单交易滋生以来,为了扩大市场,已有人提前预支了两三年的朱单,这些朱单到期之前,就可以一直辗转在公店里供人买入或投出。窝价涨落之间,牟利十分可观,这便是那郭印鼎敢说不用再费力卖盐的底气。
说起来,朱单交易也有些时日了,不过在暗里进行,流动的朱单也相对少些。方执一心想得到皇帝垂青,因是不愿触犯法律,只纵容手下的散商去做,自己摘得干净。可话虽如此,她做商人的,看着同行赚钱还无法插手,也是不堪折磨。
这次方执将朱单投店,其实是为解肖玉铎之困。肖玉铎和几位散商一口气许了两年三千引朱单,却一时拿不出来,这才求助于方执,令其预支了廖林、浙南两岸一年的朱单投入店中。
方执不愿露面,肖玉铎便许诺只顶几日,不等卖出就用自己的朱单替换掉,这就没人知道她方家下场了。
可方执心里明白,此事决没有这么简单。她又想起拜访郭府那天郭印鼎的话,因是反复揣摩,入定一般。
她早已不再喃喃自语,也没再管画霓,只在心里出神。烛火微微晃着,纱帐的影子一层一层,也跟着轻荡。仲秋,梁州的夜舒服得叫人不忍睡去,无奈方执俗务缠身,没有那份清闲。
不知过了多久,她终合上眼,最后道:“明日到筑地一趟,后日便往川江去。不论如何,眼下还是实业最要紧。”
画霓一知半解,只记着应收拾往川江的行装。她应了声,最后将垂帷放下,便离了这房,自下去了。
修筑学堂是方执主张做的善事,开工之际,工头请她到筑地看看,方执自是不会推脱。她第二日如约前往,自筑地回来,却还未过午,她便拎上些茶,溜达着往医馆去了。
到了启明堂,她一如既往叫肆於在院门外止步,自推门进了院。药草香一缕缕飘出来,她向里问:“老师?”
荀明一听她来只叫她进,她正给病人针灸,这会儿还走不开。方执掀开竹帘进来,带来的茶叶放到桌上,便坐到另一张矮桌旁,静静看着荀明针灸。
这间医馆兼有药局、医馆之职,不大不小,一张横桌隔着前后两小间。左右两面墙各开一窗,平时朝外开着,屋里倒也明亮。
“疼……”那病人突然出了声,方执看过去,隔着竹帘却只能看到一双腿。
“是胀还是疼?”荀明问。
“胀多些。”
“正该如此。”
方执收回目光来,面前的矮桌上有未配完的草药,她莫约一看,有黄连、黄柏、龙胆草,她猜到是清热燥湿,却也不敢动手帮忙。
她少年时跟着荀明学医,后来家业为大,医术只得放下。荀明本就没正式收她为徒,自那之后她也愧于自称学生了。
“今日怎么得闲?”荀明已为病人针完,又将其摆正身子,将刻漏放好,便坐到方执对面,接着收拾她的草药了。
方执看着她把称好的药一点点分到纸上,答道:“刚从南曲门回来,学堂已动工了。”
荀明手上配着药,头也不抬:“可还顺利?”
“一切都好,揽工的正是熟识的头子,也用得踏实。”
荀明点点头,药已经分好,她空出手来开始叠包,方执这会儿开始帮忙了,师徒二人就这么无言地折着药包。方执以为荀明不会再说什么了,她把包药纸叠得仔细,心里却有些说不出的滋味。
她折到第三个,荀明又开口了:“这很好,梁州富贵人家虽多,却仍有孩童无处上学。你母亲当年修桥改路,唯有建学堂的事没有着落。”
听了这话,方执手上的动作没停,却将药包折得更深了些:“梁州穷塾,执白虽有余勇可贾,有时却也无处可使。唯有做些小事承家慈衣钵,何况积水成泉,若能得天子垂青……”
方执原名方执白,然而生意场上难堪清白,于是从商以来,只留方执二字作为商名了。
她这话自谦亦自傲,荀明知道她为当年的事妄图接近皇帝,可这条路哪有这么容易?方家的因果太深,她一个医家,不愿、也不该沾染。她只是点点头,回到她一贯的默然。
良久,药包已包完,荀明终又开口道:“你那侍从,下回叫她进来便是。”
方执道不相宜,荀明便也不再多问,方执留在医馆帮着打理了会儿,到申时晓春来找,原是府上有客来访。
这客人乃是掣盐司的,还有些身份,方执只得辞去。她一面回府,一面却想,不仅要给自己找个管家,还应给老师找个帮手。一想管家,不禁又蹙起眉来,川江疫病至今不见葛二来报,那人真也太钝了些。
她想着便到了府上,既要待客,且将诸事搁置了。她却不料,第二日一趟川江,倒真叫她捡了个新账房。
引窝交易(也叫炒窝)应该说是中国金融业的雏形。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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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第三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