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中堂执书教哑兽,柔心阁撤帐羞素钗
方执回了梁州,第一件事就是去找荀明。她将川江疫病仔细说了,又将川江药方自誊了一遍。
荀明当年留在梁州,一是因为方执的母亲方书真坚持挽留,还有个原因便是要编写医书。方执正是知道这点,才专门给她详述这些。
荀明一一记下,又问了些细枝末节,才盖上砚盖,算是告一段落。她此番另要亲自前去,问得细些,也好有个准备。
荀明道辛苦,方执自知不能受,连连摇头,又说:“执白此行带回一个账房,是个姑娘,不过十六七岁,想先看看能否用作管家,倘若不行,便叫她来给您打打下手。若她当真能用,执白想着,再为您另寻一个账房。”
荀明本欲拒绝,却忆起自己前些天还算错了账,又想着也是方执一片孝心,便默然接纳了。正是这会儿,金月来找,说陆大人请,方执便回去了。
回府已是傍晚,用过晚饭,方执才觉疲惫。画霓为她按着肩颈,方执问了一嘴文程的事,画霓答:“许嬷嬷帮她细看了看,皮外伤不少,好在没伤到要害。小人看她心情尚好,只是犯困,这会儿恐怕已经睡下了。”
方执只是问,倒没想到画霓能直接答。她回来时将文程暂时安置在走马楼,叮嘱几个丫鬟照料着,并没有通过画霓。
“咦?你难道多一双眼睛么?”
她这话是开玩笑,画霓哪里不懂她意思,只是笑道:“小人方才去楼里拿了趟东西,听说家主带了个负伤的女孩回来,先安置在楼里了。因想到家主会问,才专门去看。正是用的脸上这一双眼睛,哪里有多?”
方执又笑,画霓手上停下,方执便转而爬在矮榻上:“我叫柱来去打听鲍家的事,也不见他回话。”
这事画霓真不知道了,就没应什么。方执本还疲惫,这会儿按了按竟又有些恢复过来了,沉默半晌,又问到:“肆於在外面吗?”
画霓心想那人自然在,一抬头,果然见格窗外一个人影:“在那站着呢。”
方执撑起身子来坐好了,左右掰了两下脑袋,吩咐道:“叫她进来。”
“哎。”画霓到外面去请肆於,只说一句“家主叫你进去”,自己便很会意地走开了。她听见肆於的走动声,至于这人怎么进去、进去做什么,她一次也没有回头看。
方执的起居室名“在中堂”,整体为歇山式砖木结构,明三暗五 ,房中梁、柱等木质构造均为上等楠木。当年她母亲重修万池园,除请了园林家设计山石水景之外,还专门请了建筑家设计内宅。
那人姓龙名瑞安,心细思巧,胆大革新。在檐梁等设计上化繁为简,屋宇外观端庄稳重,内部又暗藏玄机。三间通透自成一体,两侧内室隔有镂云的紫檀木架,高低上下,左右屈格,与木器上的雕花自成一套,典雅和谐。
肆於走进来,隔着那木罩见方执在内室里,便朝里一拜,低低道:“家主。”
方执拿了书走出来,还坐在矮榻上,抬眼瞧她一下:“教你说话,你声音这么低怎么行?平日交往,你见有谁像这样说话?”
肆於不说话了,低着头,做错了事一样。方执又道:“摘了吧,也没有旁人。”
肆於便摘斗笠,斗笠连同遮面纱一同摘下,平时藏起来的异态暴露无遗。她那白发束在头顶,一双白眉好似一对银剑,再看眼睛,又好像雪落芳毫,暗藏明珠,却有一种慈悲韵味。她天生如此,皮肤也生得雪白,若是摘了斗笠再换上素衣,必不是那黑衣恶煞的模样。
方执只低头翻书,左看右看找不到那一页,先问到:“淮梁以北曰——”
“羌吴。”肆於比方才大声些了。
“羌字怎样写?”
肆於顿了顿,用手在半空比划出来了。方执又问了几个地名,行盐涉及到的各关隘、渡口,肆於都答了上来。
肆於刚来方家时不会说话、不认字,唯对“知情”二字颇为敏感。方执因猜测从前驯她的人爱用这指令,她随之将“听命”、“过来”等试了一通,肆於却都不明白了。
“知情”二字并不常用于驯兽,方执虽心存疑虑,却也无处可问。后来她专为肆於请了老师,那人却被吓跑,方执干脆自己教了。到如今,肆於听话已不是问题,讲话也算可以,只是尚不适应。
方执并不是要她做到知书达理,肆於现在寸步不离地跟着她,但日后说不定有要她自己去办点什么的时候,至少要知道路上基本的东西。
“上回问你想看什么书,可曾想到?”
肆於张张嘴,却一时没说出来。方执看她认字多了起来,便想着随便给她些书看,熟能生巧。可给她什么书呢?骈文、诗句没必要,难道史书?还是小说?杂剧?她拿不定主意,干脆叫肆於自己去想。
“想说什么?”方执问。
肆於摇头道:“您替肆於选吧,能看什么,肆於不知。”
方执也料到这结果,她暂且决定给她拿几本小说,或寓言,或常事,总之是个故事就好。
“好罢,我明日差人给你送去,不可不读,日后我还会考。”
肆於恭恭敬敬地应了,却还是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方执少见她这样,笑问:“什么事说不得?还没学清说话,倒先学会讳言了。”
肆於有话不好意思说,方执这么一催她更是窘迫,只好扭捏道:“家主何日有空,到卧松楼去一趟吧。”
卧松楼是她起居的地方,矮矮的两层,连带着有一个小院子。这本是方执的母亲方书真请术士居住的场所,方书真一去,那些术士也就走了,便将它空了出来。肆於在方家,既不像是丫鬟、佣人,也不像是听差,更不是戏子、门客一类,倒刚好住在这里。
方执极少到卧松楼去,如今肆於邀请,她倒是有些意外。她不知道这人心里想的是什么,却也没再问,唯道:“知道了,得空便去。”
这两日盐务清闲下来,窝单的事也有了着落,肖玉铎果真按照期限将朱单还了回来。方执还有心再探,却不好表现得太过明显,只能先按兵不动。她平日里看书听戏、去医馆帮忙,再次,便是和自己下棋了。
画霓和金月都知道她爱琢磨棋,却不知她两年来都在同一盘残局里缠着。她们并不懂棋,有一次金月差点要偷偷学起来了,被人说“你一个丫鬟学这些做什么”。她一想也是,家主要解闷自有去处,何必和一个丫鬟下棋呢?从此便不再学了。
方执一闲下来,却总觉得忘了什么似的。她有天到迎彩院里,见到一架旧琴,才豁然开朗,脑子里比琴声先出的,竟是那围屏上绣着的竹。
到了晚上,她没带肆於,独自往柔心阁去了。说来也是缘分,她每次来都不先打招呼,却次次赶上素钗得闲。那阿嬷欢天喜地地将她迎进去,只说来得巧、真巧、太巧了!
方执往那雅阁一坐,面前还是围屏、后面人影也一样,柔心阁里琴声阵阵、清香喜人,每次过来,好像外面的时间不复存在一般。
她没点曲子,只叫素钗随心弹。阿嬷将其他人都遣了出去,此间只有她们三人,其中默契,倒像是方执已来过千百次。
方执听了几首,时而专注,时而云游去想些什么。坐着坐着,她突然想听《旧时蝶》了,因问这曲弹不弹得,她以为还是阿嬷答她,却不料那琴师开口了。
“弹得,不过要调琴。方老板等得吗?”
她音色清冽,说话不疾不徐,娓娓道来,和饱含情绪的琴音颇有差别。方执有些意外,继而道:“不急。”
方执虽已来了几次,这却是她们第一次开**流。素钗又依着《旧时蝶》的调子弹了两首,便停下来稍事休息。也不知谁先开口,她们从曲子开始,就这么聊了起来。
素钗不仅仅弹得好,作为琴师,对曲子、其背后的渊源亦有研究。她谈吐不凡,同方执对谈也毫不露怯。也说不上什么缘由,方执从未将素钗当做一般琴师,在她心里,会和素钗聊得来似乎是自然而然的事。
她们终归有些淡淡的陌生,聊到某一句话,都觉得还应有下文,却都没再开口了。素钗又弹起琴来,这时候阿嬷上前来,问方执道:“方老板,我们这有一目叫‘撤帐银’。”
方执猜到她要说什么,却不动声色,接着听了下去。
“您若想将这围屏撤掉,和咱说一声就行了。”
方执垂眸看着自己的半杯茶,轻声道:“不必了。”
她只是来听琴,也不为一睹芳容,也不为那露水情缘,撤帐银她当然出得起,只是没有必要。阿嬷“诶”了一声,给她倒上茶,便退到一边了。
方执仍只是听琴,仿佛没有这个插曲。她也没有深想,刚才阿嬷问她那句话的时候,曲有误耶?曲如常乎?
琴音虽好,可方执其实并不专心,曲听多了,和心里的东西纠缠在一起,不免觉恹,没再坐太久便走了。
她前脚离开雅阁,后脚便有三五丫鬟进来收拾房间。茶具撤掉、清理长案、将原本的一排藤椅摆回来。她们将那三扇围屏折起来时,里面琴师还坐在琴前,耳朵滴血一般。
素钗已经太久没和别人真正交流,也已经太久没感受到尊重二字。三十七年夏天她来到这里,到如今一年已去,差点要忘了自己了。
阿嬷催她回房间去,随着另一位琴师就进来了,此人穿一件水红色对襟长衫,手里抱着琵琶,侧头向素钗问好。她名转腕儿,一手琵琶也是数一数二。素钗和她算是有些交情,可这会儿心里有事,也就只是打了声招呼,便和阿嬷出了雅阁。
两人一起沿着楼廊走,阿嬷对方执赞不绝口,素钗不答话,只是听。说着说着,阿嬷叹气道:“她也不容易,七八年前……那会儿她才多大啊,那时候的方家二位老板、就是她娘她爹,去了一趟京城,竟没能回来。”
素钗心里一惊,下意识顿住,瞧着阿嬷看。
前面拐角迎面来了两个琴师,几人致意之后擦肩而过,阿嬷继续道:“说是船翻而亡,我也记不清了。都以为梁州又要变成三家独大了,谁知道方家竟真让这少家主肩了起来。”
一番话听得素钗五味杂陈,说到这里也到了寝室,阿嬷没再进去,正要走时,素钗叫住她,委婉道:“秦娘,方总商若是不提,莫再问撤帐的事了。”
秦娘思量一下,已是心如明镜,因笑道:“好了,从你这赚点银子,倒是规矩繁多。”
素钗没去想她这是玩笑,又说到:“旁人要撤便撤了,唯这一人……”
秦娘没再逗她,她还要接着待客,胡乱应了两句便离开了。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6章 第五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