诚国公府,先皇亲封,外人听来何等风光,知情者却不愿提及这背后因由。当年北境狄人来犯,蓝家先祖蓝元辅随征北境,不过边军营中一员小将。两军对峙边境半年之久,僵持不下。当时的狄人趁着守军休整前来偷营,蓝元辅将自己的战马让给了守军大将樊征助其脱困,因而获得赏识,成了樊征心腹。
后来,他跟随樊征突围、袭营,次次皆是险胜,但也因樊征提携,得了不少军功。五年之后,狄人败退,蓝元辅随樊征回京,从此平步青云。在花甲之年,得已经官至前军都督的樊征殿前推举,获封诚国公,世袭爵位,并获准返回老家锦安府养老。
于是同年,蓝家居家迁往锦安府,一座敕建诚国公府,成了锦安府中最耀眼的存在。
然而,知道内情的人见到这座府邸,根本不屑一顾。
所谓一人得道,鸡犬升天,外人眼中,这才是对诚国公府蓝家人最好的注解。多少将帅浴血死战才能换来的封妻荫子的大好前程,蓝家人只靠一匹战马就得到了,想来不觉令人发笑。
因而,即便有一张敕建匾额贴在府门前,诚国公府也不能让那些自负才学和抱负的人高看一眼。更何况,时至今日,诚国公之名已承三代,愈发名不副实。
当今的诚国公蓝宗平庸人一个,两个儿子更是无用,长子蓝蔚明虽然不出众,好歹也有仁名,安分守己。次子蓝昭明就不一样了,蓝家数代人中,除了先祖蓝元辅,属他在锦安府最出名。锦安府百姓眼中,他放荡不羁,凡事只随性子,真才实学没有半点,出格的事倒是没少做。
从小不愿读书,七岁吵着学武,学了半年便爬上府门,差点拆了诚国公府的招牌。十岁私跑出府,将诚国公家传玉佩抵押给酒楼,只因想要尝尝烈酒滋味。十三岁因不满外人说诚国公府的闲话,召集一众家仆上街,与人群殴。十五岁在亲哥婚宴上放了一把火,险些烧了整座诚国公府。十八岁那年因不愿接受媒人说媒,偷了一袋黄金出走,一年方归。十九岁因觉得铁鹰卫威风,更是使劲浑身手段,让蓝宗平为他求来一个铁鹰卫总领的虚职,带着那把铁鹰卫的旗刀招摇过市,引得人人侧目,摇头兴叹。
也无怪乎外人总感叹,如此下去,诚国公府,怕是要四代而终了。
外人这些评价,诚国府中的人一清二楚。只是,也毫无办法。
诚国公夫人早逝,蓝宗平虽有心管教,但每每都败下阵来。蓝昭明好似与他有仇,每次被斥责之后,行事便更加放荡。当初蓝昭明要入铁鹰卫,蓝宗平本以为他在外游历一番有了见识,终于转了性子,从此要收心,于是心甘情愿的放低身段去求了人。没想到蓝昭明自得了总领之职后,只是隔三差五去铁鹰卫大营点个卯,根本没有要做事的样子。后来,每逢九月金秋,还会告假,出去游山玩水,引得营中人非议。
蓝宗平终于发觉,自己的儿子加入铁鹰卫,原来只是爱听别人唤一声总领大人,顺便显摆那把旗刀。他羞愤至极,可又不能让蓝昭明离了铁鹰卫,那等于坐实了蓝昭明的不学无术,只会让诚国公府脸上无光。
官府也不愿出面说什么,官员们虽看不上诚国公府,但也不好得罪,毕竟因为诚国公府在府城,锦安府也得了不少好处。铁鹰卫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懒得去管,权当用一份俸禄哄得诚国公府的公子开心。
最终,蓝昭明成了个有名无实的铁鹰卫总领,气的蓝宗平大骂他是讨债二世祖,从此大手一挥,随他去了。
整个诚国公府,也只有蓝蔚明的话,蓝昭明才能勉强听进几句。然而蓝蔚明自己知道,自己这个弟弟,若是他不愿,他蓝蔚明就算是说破了嘴皮子也于事无补。
看看眼前这人,再想想外人对诚国公府的态度,蓝蔚明觉得,这份骂名,诚国公府担的也不冤。
他突然觉得说什么都是无益:“罢了,这事不提了。”
本来以诚国公府之名,是轮不到一府知事上门提亲的。可无奈整座锦安府都知道诚国公府的底细,在他们眼中,若能结下这门亲,还是蓝家高攀了林家。
可是蓝昭明非但不应,还当着满城百姓的面拒了这门亲,这下子,本来的亲家就要变成仇家了。
见蓝蔚明终于放下说教的架势,蓝昭明这厢才松了口气,那厢蓝蔚明又开了腔:“你在街上轻薄人家姑娘,这事究竟是真是假?”
想是林余桑将街上的事事无巨细的说给了家人,蓝昭明觉得这人好没意思。若是换了旁人,必然觉得自己理亏,偏他一点也不在乎。
“谁?大哥说谁?”
蓝蔚明敲了敲桌面:“林余桑说,你在街上拉着人家姑娘的手,说对人家一见钟情?”
“有这事。”蓝昭明说着,又往嘴里塞了半块点心,“不过不是轻薄,我只是请她帮个忙,糊弄那姓林的。”
“荒唐!”这下子,蓝蔚明无论如何也忍不住了。他原本同蓝宗平一样,以为这是林余桑编出来的说辞,没想到竟是真的。他可不信蓝昭明真的与那姑娘认识,“你无故将人牵涉进来,说对人家有意,毁了人家清白声名。若是旁人当了真,以为她与你有婚约,你岂不误了人家姑娘一生?”
蓝昭明今日头一遭沉下了脸,倒不是因为抱有歉意,而是因为厌烦:“大哥,你也太认真了。那人不过是街上一路人,说不定都不是锦安府的人,是外州路过的也不一定。就算是锦安府的人,无名无姓,街上有认得她是谁?她脸上又没贴着名字,不然林余桑早就指名道姓了。既不知她是谁,如何毁她声名?”
“就算外人不理会,万一那姑娘当真了呢?万一她明日找到府上,你打算如何?若真闹成那样,你觉得父亲会袖手旁观吗?”
“啊?”蓝昭明差点被点心噎着。
当真,那人会当真?
他回想了下白日里那女子的模样,除了失手之下甩给他的那个巴掌,被他抓了手也没见她有多愤怒,既没质问他,也没叫他负责,反而气定神闲的说教了他一番。这怎么看,她都不像是把自己的话当真了的样子。
这么个呆笨的姑娘,见到街市上乱了都不知道躲,若说这么个人会闹上诚国公府,他是不信的。
“大哥,你放心吧。”蓝昭明对自己的判断十分自信,“我担保,她连我是谁都不知道,决不会闹到府上。只要大哥你替我保密。”
听他信誓旦旦的保证,蓝蔚明并没感到安心:“你啊,何时才能不这么随性。且不说这姑娘了,就算你对婚姻之事从来也不上心,也要谨慎些才是。如此儿戏,难道你一辈子不成亲?”
这话出口,蓝蔚明登时有些后悔,只因蓝昭明的脸色比之前更沉了。他一时口快,竟然忘了,自己这个弟弟最厌烦的就是谈这些事。他赶忙闭了嘴。
蓝昭明哼了一声,毫不避讳的表现出不耐。倒不是因为蓝蔚明的话犯了他的忌讳,只是他这话听着有些耳熟,仿佛是今日第三次听到了,让他想起了白日被那女子说教的场景。
也真是倒霉。家里人和张升卓说几句也就算了,连个不相识的外人也要来说教,想想觉得心烦。
但蓝蔚明为何提起这话茬,他心知肚明:“大哥原来不是关心那姑娘,只是关心我的婚事。”
蓝蔚明被猜中了心思,闭口不语。
蓝昭明早就见怪不怪了:“大哥承袭爵位,如今已有两子一女,蓝家不缺我传宗接代,父亲都不催我,大哥催我做甚?”
哪里是不催,是催不动。蓝蔚明心道。
“大哥不必说了。”蓝蔚明道,“我自有许多事要做,顾不得这些儿女情长的小事。”
你哪里来的大事要做,去铁鹰卫大营中谈天饮酒、还是带着那帮所谓的好兄弟去逛赌坊?蓝蔚明想问,却知即便问出了口,蓝昭明也定然会搪塞过去,他别想得到一个能说服人的理由,只有顾左右而言他的强词夺理。
蓝蔚明见他的样子,便知道今日是说不通了,他再多言,只怕适得其反,他于是起身:“罢了,今日晚了,你先休息吧。”
“知道了。”蓝昭明突然想起还有事没问,“大哥,我有件事要同你打听。”
这倒奇了。蓝昭明居然也有主动向他询问的时候。
蓝蔚明重又坐下:“何事?”
“爹和府中同知有来往吗?我不是说今日那姓林的,我是说姓苏的。”
“你说的是苏如训苏大人?”
“正是。”蓝昭明问道,“爹认识?”
蓝蔚明道:“点头之交,算不得熟悉。锦安府这些官员,爹只同方鹤梁有些交情。”
“这样啊。”蓝昭明若有所思。
蓝蔚明十分好奇:“你打听这个做什么?”
“没事没事,随便问问。”蓝昭明摆摆手。
蓝蔚明眼睛一转:“你该不会……我记得苏如训有个女儿,正是双十年纪,尚未出嫁……”
“哎,打住!”蓝昭明一下子蹦了起来,“我可不是为这种事,大哥莫要会错意。”言罢,在旁边柜上翻腾起来。
蓝蔚明试探道:“不为这事,你是为什么?”
“我得罪了林余桑,日后要和府中同知打交道怎么办?总得找个不记恨我的人吧。”蓝昭明做出送客的架势,“我乏了,大哥回吧。”
蓝蔚明有种被戏耍的感觉,起身道:“好,那我就不耽误二少爷休息了。”
蓝昭明将翻出的几锭银子甩到桌上:“银子带走。”
“做什么?
“今日集市上损坏的货物,明日大哥替我去赔了吧。”
自从蓝宗平不再管教蓝昭明,每次蓝昭明惹出祸,都是蓝蔚明这个做大哥的出面料理,他早就习惯了。将银子拿起来,他道:“如此下去,我只怕你的私房钱就要耗尽了。”
蓝昭明悠闲地吃着最后一块点心:“我还有铁鹰卫总领的俸禄,不愁银子。”
蓝蔚明叹了口气,离开了房间。
他刚走,蓝昭明赶忙拴了门。
“可算清净了。”他朝房间外望了一眼,将那藏在胸口的那枚竹筒取出来,握在手中运力。展开手,竹筒已被捻做灰烬。
“苏府……”
他狡黠一笑,顺手将灰丢进烛台,看着蜡油滴下来覆住了灰,才吹灭了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