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南苏府坐落在街道角落,院子只有两进,算不上豪华。因位置偏僻,门前往来行人不多,与喧闹的市集截然不同。
未时,苏婉禾刚到了府门前,便见上了年纪的管家慌慌张张的站定在门口,招呼几个家仆聚集在门前。
从没见过府中这阵仗,苏婉禾赶忙跑了几步:“兴伯,发生何事了?”
一听到苏婉禾的声音,兴伯犹如获大赦一般,抛下一众家仆奔了过来:“二小姐,你可算回来了。”
苏婉禾点点头:“嗯,回来了。”她看看兴伯后面一众人,“府中发生何事?”
“没事,没事。”兴伯的表情瞬间轻松下来,“见小姐过了交代的时辰还不回来,老奴正要出去寻人。小姐既然回来了,就不用去了。”他说着,抹了把额上汗水,驱散了家仆。
见老人家急得满脸通红,苏婉禾一时有些愧疚:“今日街市上热闹,多逛了会儿……”
“不碍事。”兴伯把人往府里领,“夫人和老爷怕是着急了,小姐赶紧去看看。”言罢,还不忘数落丹儿,“你怎么不提醒小姐,在外面这么久,出了事怎么办?”
丹儿自知没有尽到责任,惹了管家责备,也不敢还嘴。只得低着头陪不是。
苏婉禾一把将人拉过来,小声说道:“街上的事,不要同爹爹和娘亲提。”
丹儿不住点头。
进了内院,正厅中,果然见到两位高堂都等在里面。苏父苏如训正在厅堂里踱步,双手不住摩挲,焦躁不安。苏母林清坐在厅中,朝着门焦急张望。苏婉禾不由得加快了步子,人还没进厅,便急声唤道:“爹爹,娘亲!”
苏如训远远见到苏婉禾,一步跨出厅堂,拉上她的手:“哪里去了?”
苏婉禾老实回答:“从千香楼出来,去了街上,街上热闹,一时忘了时辰。”
苏母也跟了出来,本是一脸愁容的妇人,见苏婉禾完好的站在眼前,终于安下一颗心:“还好无事,下次出门切不可耽搁这么久。”
“娘亲,婉禾知错了。”
她这一道歉,两位长辈倒有些过意不去。
苏母言道:“娘亲并非责备你,只是……街上人杂……”
她话虽只说了一半,但苏婉禾岂会不明白这其中的意思,但又不知该如何接这话,只是一个劲儿地点头。
身后厅中传来一个声音:“爹和娘也太小心了,她都这么大了,难道还能找不到家门?”
苏婉禾抬眸望去,厅中还有一人,男子二十岁上下的年纪,中等身材,眉眼与苏婉禾有三分相似。他坐在椅上,翘着一条腿,一只手肘支在椅旁小几上,面无表情的看着眼前一家三口的团圆景象。
见苏婉禾投来目光,他侧脸看着:“人既回来了,应当无事了吧。”
“苏瑜!”苏如训喝住他,“你姐姐回来了,你都不打个招呼吗?”说着,将母女二人拉进厅内坐下。
苏瑜头都没抬:“天天见面,不必了吧。”
“你!”苏晃着手指指着他,“你姐姐不见回来,你不担心,见到了人,你也不打招呼,一家人如此冷漠,你……”
“爹,不必说了。”苏瑜根本没耐心听他讲完,“我又没说她不是我姐姐。”说完将头一扭,不再理人。
苏母对苏瑜言道:“你最近事繁,我和你父亲都知道,但你不该对你姐姐如此。”转头又安慰苏婉禾道,“苏瑜一直核对商家送来的嫁妆,他心里烦躁。”
苏婉禾勉强牵动嘴角,扯出一个笑:“娘亲,没事。”
苏母继续埋怨苏瑜:“岁末就要成婚了,还是小孩子脾气,这怎么行?”
苏瑜“哼”了一声,仍不理人。
苏婉禾不忍母亲伤神,急忙将话题扯开:“娘亲,我可以帮弟弟……”
“二姐先关心关心自己吧。”苏瑜道,“我的婚事不劳惦记,二姐还是操心自己婚事吧,免的让爹娘烦心。上月那两个媒人说的媒,二姐还没选出来?”
苏婉禾被人戳到痛处,一时无言。
“苏瑜,你住口!”苏如训“噌”的一下站起身,“谁许你这么对亲姐说话?”
苏婉禾急忙站起身:“爹爹,弟弟无意的。”
见苏如训果然动了怒,苏瑜立刻端坐好,不再回嘴。
苏婉禾拦着苏如训:“爹爹,弟弟是为婚事烦心。”转头又对苏瑜道,“待会儿我帮你核对商家的嫁妆。”言罢,朝他使使眼色。
苏婉禾有心拦着,苏如训也不愿再争执,兀自咽下一口气,对苏瑜道:“成亲之前,收起你那懒散性子,不要让人以为,我苏府也出了个二世祖!”
苏瑜“嗯”了一声,果然老实了许多。
苏如训见他还能听长辈之言,暗自松了口气。见到苏婉禾彷佛有心事,面上软了下来:“婉儿,那媒人……你可有中意的郎君?”
苏婉禾摇摇头。
“那便罢了。”苏如训早已习惯了苏婉禾这样的回答,对林清言道,“那两个媒人,都回绝了吧。”
林清点点头,安慰苏婉禾道:“不妨事,若不可心,慢慢挑便是。”
苏婉禾顺从的点头。
一旁苏瑜抛来一个白眼,碍着父母都在,并没说什么。
苏婉禾人回来了,苏家夫妇也安了心。苏如训起身,对苏婉禾言道:“核对嫁妆的事交给你们姐弟,我和你娘还要去方大人府上谢媒。”
临出厅堂前,还不忘嘱咐苏瑜:“不可再对你姐姐无理。”
苏瑜应得有气无力。
父母出了门,苏瑜根本不与她说话,但父母交代的事还需做。苏婉禾只能独自去往府中正房东院。推开院门,见到一地箱笼,足有四、五十只。管家兴伯正拿着账本,带着几个家仆逐个清点。
“二小姐。”兴伯放下手里的活。
苏婉禾道:“兴伯,我帮苏瑜核对商家的嫁妆。”
兴伯赶忙将账本理好递过去:“二小姐,我粗粗看过,箱子一共四十八只,数目对得上,但里面的物件还没核对。”
“没事,我来。”苏婉禾将账本接过来。
四十八只箱子,除了金银器皿、珠宝首饰,还有许多珍贵药材和文房四宝,而这些,据说还不到商家嫁妆的一半。商家送嫁妆上门的仆人言道,商大人怕成婚之日一起送进府来不及清点,才提前送了一部分过来。如此看来,成婚之日,待到新嫁娘将剩余的嫁妆都带来,怕是要将整座院子都填满了。
她觉得,商家确实疼惜这个女儿。
不止她是如此想的,苏家老仆人也是如此想的。
“商大人宠爱商小姐是出了名的,看这些嫁妆就知道了。”兴伯望着一院子的嫁妆感叹,“多亏了方大人说成这桩媒,能娶到商小姐,真是少爷的福气,以后老爷在官府里也能多些助益。”
这话说的有理,若按门当户对论,苏瑜小小锦安府同知之子,是万万高攀不起同元府知府商禄正的千金的,多亏了锦安府知府方鹤梁做媒,说成了这桩亲事。外人看来,日后苏瑜娶得商沐清,苏家在官场就多了一重依仗。
但苏瑜婉禾觉得,若是求官运亨通,这说不上是一门好亲事。
省内官场人人都知道,同元府知府商禄正因得罪了铁鹰卫,即将被调往文濂府担任知府。这是省内最偏僻的府城,民弱粮亏,五年中就有三年闹旱灾。知府每日不是忙着赈灾就是忙着凿渠蓄水,还要小心应对流民,以防民变,是个既辛苦又讨不到功绩的差事。同是省内府城,文濂府知府与同元府知府的待遇天差地别。
更何况如今世道不好。自从十二年前铁鹰卫把持省内政务,但凡有点油水的地界都成了铁鹰卫的私邸,生民维生越发艰难,民怨沸腾。若不是六年前,当时的铁鹰卫巡查使池靖锋查证了文濂府知府蒋温贪墨的案子,用赃款为流民建宅,挽回些名声,如今百姓定然视铁鹰卫如洪水猛兽。
即便如此,一件得民心的事并不能抵消这些年铁鹰卫做下的那些敛财伤民的恶事。铁鹰卫手中有兵,又有便宜行事之权,省内官员无人敢正面相抗,百姓也是敢怒不敢言,那些被欺压的只能咽下苦水,看着碗中残羹,安慰自己能多活一日也是好的。
如此大势之下,官家的日子也并不如外人想象的那样光鲜,尤其是那些不肯与铁鹰卫同流合污的官员,日子并不好过。
因而,在苏婉禾看来,在即将调任前,将爱女下嫁锦安府同知之子,是商禄正的无奈之举。他显然已经预见到了自己渺茫的官场前途,只希望在自己尚有些筹码时为女儿谋一个好出路罢了。毕竟锦安府内因有诚国公府在,即便在饥年,府城内也不至于太寒酸。官府内一同知,日子过得也不会比文濂府知府差。
苏婉禾知道如今官场不易,也知道这种情势之下,苏如训并不十分在意官场升迁之事,他是看中商禄正的人品,因而觉得这是门好亲事。
只是可怜了那位商小姐,眼见疼爱自己的父亲即将去凶险之地赴任,自己又不能陪伴左右,不知会怎样伤心。
苏婉禾生出些同情:“我听说商小姐与苏瑜同年?”
“是。”兴伯道,“今年也是十九岁,比少爷略小两月。”
苏婉禾觉得这样挺好,年纪相仿,相处起来自然也更容易:“如此……”
“怎么,二姐在意商小姐的年纪?”苏瑜倚在院门旁,冷脸相对。
“我的事不用二姐操心,我早说过,二姐该操心自己的事。商小姐十九岁未嫁,是因为商大人疼爱,二姐二十岁未嫁,又是因为什么?”
听这语气不善,兴伯想要劝几句,却被苏婉禾拦了下来。
苏婉禾并不想和苏瑜争执,只冲他笑笑,继续埋头清点物品。
见她不吭气,苏瑜突然来了气:“早些年那么多媒人上门说媒,一日之中就有两三家,二姐眼高于顶,一个也看不上。如今年岁大了,好容易有媒人愿意说亲,二姐还是不选。我看就算再过三年五载,媒人都嫌弃了,你也不会着急。”
兴伯实在没忍住:“少爷,你、你不能这么对小姐说……”
“我说的有什么不对吗?”苏瑜进了院子,一把夺过苏婉禾手中账本,“爹娘疼你,每次都让你自己选,你偏偏一个也选不出,到底怎么想的?”
他越说越是生气:“倒也是,除了调香画画,二姐别的都不会,真是越活越回去了。但凡要做主的事,你只知道退,根本不懂家人苦心。昨日也一样,你仍是没去。该做的事一件不做,家中的事不见你上心,倒有心思天天上街闲逛。爹娘护着你,我看不惯!”言罢也不理苏婉禾,自顾自的查看起箱笼来。
苏婉禾的心上犹如被人戳了一刀,扎的生疼。
“还不走?”苏瑜最看不得她佯装委屈的样子,踢了一脚身旁的箱子,“我的事不用你管!”
苏婉禾一惊,面对苏瑜嫌恶的眼神,逃也似的出了院子。
回到自己房间,强自支撑的心一下子瘫软下来。苏婉禾靠着房门好一会儿才回过神。走到妆台前坐下,她掏出市集上买来的那只香囊,香囊在手中乱颤,她这才发现,自己正全身战抖。
苏瑜说的都对。因她少有才名,十五岁起便有不少媒人登门说亲。父母爱护她,不愿她受委屈,每每都让媒人摆出帖子,让她自己挑选。若是换了旁人,定然欣喜,由着自己性子选个如意郎君。偏她对着面前几张草贴,迟迟做不出决定。久而久之,媒人也便失了耐心。
没过几年,府内就兴起了传言,说苏府的千金自命不凡,性子倨傲,根本不把寻常男子看在眼里。又有传她相貌丑陋,羞于见人,才一直不肯婚嫁。
凡此种种,苏婉禾只随意听听,也不上心。
她知道自己并非如传言那般,只是解释也无意义,因为即便仍有媒人上门,她还是做不了决定。也不知怎的,一旦有人问她意见,她的第一反应都是后退,就好像对面站着吃人野兽,只要她出声,就必死无疑。
她一把握住香囊放在胸前,将头抵在台上,蜷缩起身子,彷佛这样就能将方才苏瑜说的那些话挤出脑袋。
香囊发出阵阵药草香味,渐渐驱散了心中焦灼。
不知过了多久,直到呼吸平静下来,她才缓缓直起身子,将香囊放在鼻下,深吸了一口气。
薄荷、艾叶、藿香……除了端午节常用的解表驱虫的草植,似乎还混合了其他的香气。
她打开台上檀木妆盒,取出一把小刀,将香囊拆开来摊在眼前,在残渣中仔细翻看了好一阵子,找见几片桃花花瓣。
“不对。”她失望的将剪破的布料重新合上,将小刀放回装盒里。
目光无意中瞥见盒中最下面一层,她的手顿住了。
窄小的盒间里躺着一只乌黑的手镯,放在手中,只有半掌大小,并不是她这个年纪的姑娘能带上的尺寸。拇指捻过镯身,剥去一层黑灰,露出镯子本来的亮银颜色,上面模模糊糊的刻着一个字:倩。
看到那字的一刹,她放佛被利刃刺穿了手指一般,指根一阵颤抖,心也跟着揪了起来。
片刻之后,才勉强稳住。又盯了那镯子好一会儿,轻轻将那镯子放了回去,她起身离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