绕道府城最外侧的街道,苏婉禾到了城门前。门前人来人往,一片喧嚣。她从丹儿手中接过一个布包,才要叮嘱几句,周遭突然安静下来,方才还在街道中央行走的人们纷纷避让到两侧。
丹儿脸色变了一变,急忙将在道中的苏婉禾拉到一旁。
苏婉禾有些疑惑,回过身,便见一队守卫从不远处走来。
旁边有人小声道:“铁鹰卫。”
苏婉禾赶忙低下头,与众人一般默不作声。
空气仿佛静止了。
铿锵的脚步声由远及近,冲淡了节日的热闹气氛。一柄雕着飞鹰图案的细长钢刀从眼下一闪而过,苏婉禾的心莫名抖了一抖。
有人小声抱怨:“这大过节的,真怕人。”
有人赶紧阻止:“快别说了,铁鹰卫可不好惹。”
一片寂静。
待到那刀消失在视线之中,人群重又恢复了活力。
苏婉禾望着走远的卫队,长舒一口气。转头对丹儿道:“去千香楼等我。记住,任何人问起,都要说我是去了千香楼。”
丹儿拉着她不肯撒手:“小姐,这次让丹儿和你一起去吧,万一遇到什么事……”
苏婉禾扒开她的手:“也不是第一次了,这会儿西山上并没什么人。我叮嘱你的话,切要记好。”
丹儿几乎要哭出来,次次她提心吊胆,次次苦求无用。她松了手:“小姐,千万当心。”
苏婉禾将布包抱在怀中,朝着城门走去。
出了城门,城外十里便是秦水河,河南临着西山。
上山的路,苏婉禾走过许多次,早就烂熟于心。一路攀上山坡,日已高悬。山坡上林木茂密处,一个泥土洞口隐于其中。
苏婉禾四周张望,确认四下无人,俯身撩开遮住洞口树杈。才踏进洞口,一股混合着土腥味的**气味从鼻子直冲头顶,呛的她一阵咳嗽。
“你来了。”土洞深处传来轻飘飘的男声,气息虚浮,好似深夜鬼魅唤魂一般。
借着照射入洞中的一抹阳光,苏婉禾看清土洞墙壁旁靠着一个人影,瘫坐在地上,双臂好似脱线的木偶一般垂着。
她走过去,在离男人三步之外停下,蹲下身,将随身带的布包放在地上展开来,将里面的东西一一摆放在男人面前:“这是药,和水内服,可以止痛。这是外用的,止血。这是胡饼和肉干。你要的东西都在这里了。”交代完,她起身后退两步。
男人双眼盯着面前的东西,使劲挣扎几下,却没站起来,“嘭”的一声倒在地上,被掀起的灰尘呛的咳了两声,朝着那堆东西爬了过去。爬到跟前,抓过外用的药,掀开衣袖,露出半截血肉模糊的前臂,将药涂了上去。
之前洞中光线暗,未曾看清,如今人在跟前,苏婉禾才发现他面如纸色,眼圈发青,臂上伤口仍在滴血,伤口已经恶化,整个人看起来比前几日还要糟。
面前的人狼狈至极,苏婉禾却没有上前帮忙的意思。
那人扯了一张饼几口吞下,抬头看了她一眼,好似在看一只受了惊吓的羊羔,笑着露出一排烂牙:“苏小姐别怕,我还有事没做,暂时死不了。”
苏婉禾道:“今日的东西我拿来了,我要的线索,你该给我了。”
那人想掰一块肉干,却怎么也掰不动,指着肉干对苏婉禾道:“苏小姐比约定的提前了两日来,想来是心里着急。等我吃了这口,自然告诉你。”
苏婉禾站在原地不动作。
那人咳了两声,道:“我重伤垂死,威胁不了你,你怕什么?”那人干笑两声,“是了,我忘了,当年苏小姐就是在这里……”
这话一瞬间刺激了苏婉禾,几乎将她带回十一年前那个黑夜,那段她此生也无法抹去的记忆扯开胸口,从心里爬了出来,侵蚀着她每一寸肌肤。她强自镇定,走过去将肉干掰开,放了一块在他手中,复又起身站远。
那人将肉干丢进嘴里,咬了两下,根本咬不动,于是含在嘴里,口齿含糊不清:“你不用着急,我没几日了,死前定会将知道的都告诉你。”
苏婉禾没理会他,只道:“今日的线索。”
那人呵呵笑了两声:“我们之前说到哪里了?”
“你说他是屏兰府人士,今年三十六岁,身长七尺。他喜用香料,尤喜那些驱虫的药材。”
“都对,都对。”那人掰着手指算道,“你帮我准备药食,我告诉你线索,公平交易。”
“今日的线索。”苏婉禾仍旧是这句话。
那人直起身:“我告诉你的这些,你可告诉了令尊?”
苏婉禾道:“这你不必管。你我有言在先,我与你做交易,与旁人不相干。”
那人看她如此沉稳,与想象之中大不相同,心感意外。原本,他想找的人是苏如训,只是没想到先遇到了苏婉禾。当时若不求助她,缺医少药,怕是不久就要变成山间一具无名尸,被逼无奈之下,才求了苏婉禾帮他。
他自入锦安府地界,便有心打探苏家之事,只听闻苏婉禾柔弱,凡事没有主见,因迟迟选不定婆家,蹉跎到二十岁还未婚嫁,这倒与想象中柔弱的女子很是相似。所以对苏婉禾说出事情原委后,他并没抱太大指望。却没料到,苏婉禾与众人口中所传的并不一样,在听了他的诉说后,虽然也受了惊吓,但很快镇定下来,还主动提出要和他做桩交易,只为知晓当年真相,他大为意外。
苏婉禾要做的这交易,正和了他的心,他很痛快的答应下来,并且提出了诸多条件。
苏婉禾都答应了,并且依言履约。
看看眼前人,回想当初,那人感慨道:“想不到,当年……”
“今日的线索!”苏婉禾声音大了些。
那人顿了顿,道:“不是我不告诉你,只是我怕,接下来的线索,你一个女子,即便知道了,也无可奈何。”
苏婉禾咬下嘴唇:“我要如何行事,也与你无关。你将死之际找到这里,不就是为了让我找到他,替你报仇?眼下除了我,无人能帮你。既如此,你何不痛快些?”
那人看她一阵,垂头笑笑:“也是。只是……”
“每隔三日,送药食给你,我会守约。”苏婉禾道,“你若死了,我为你收尸立坟。他年忌日,香烛纸钱,必不亏你。”她握紧拳头。
那人靠在土壁上,默默看她。许久,终于松了口:“当年他伤我时,是铁鹰卫一总领。”
苏婉禾一怔:“铁鹰卫?”
那人点头:“他当年在池靖锋手下。池靖锋你可听过,就是如今本省的铁鹰卫总管。”
苏婉禾脑中霎时一片空白,没想到当年之事,竟然和铁鹰卫扯上关系。
本朝立朝初期,九省之内混乱不堪。即便江山易主,曾经的几股贵族势力并不甘心臣服。新旧更迭之间,暗潮汹涌,甚至出现了新任三公先后被刺杀的骇事。
开朝皇帝于是挑选武义高强且忠心之人,组建成一只卫队,专门护佑新朝权力中枢,并搜集贵族企图垂死挣扎的罪证,将心怀不轨之人一一正法。短短三年,这只卫队用雷霆手段,将旧势力连根拔起,一扫而空,获得先祖交口称赞,这便是铁鹰卫的前身。
后来,新朝稳固,卫队并未被收编入兵部,而是成为了一只直属皇帝管辖的军队,由皇帝正式更名铁鹰卫,铁鹰卫手中一把御赐旗刀成了忠勇的象征。因数年之间,铁鹰卫奔走九省之内,搜集抓捕意图反叛之人,势力业已遍布全国,且人数众多,几乎与各省衙门分庭抗礼。因而世人都道,铁鹰卫虽无管制省府的职责,却行管制之实。
事实也是如此。因铁鹰卫有便宜行事之权,省府官员每有大事抉择,因畏惧铁鹰卫手中武权,而不得不征询其意见。久而久之,在一些省府,铁鹰卫几乎成了比衙门还要权威的存在。再加上铁鹰卫行事不似省府官员那样温和,行事每每雷厉风行,手段残忍,如今和平之世,还时常传出些以权谋私、横征暴敛的行径,令百姓闻之生寒。
时至今日,世人对铁鹰卫褒贬不一。但因强权在手,铁鹰卫三字,于普通百姓而言,好似洪水猛兽,人人避之不及。
苏婉禾怎么也没料到,自己会面对如此真相。
见她不语,那人道:“怎么,怕了?”
苏婉禾正视他道:“这事已经过去六年了,或许他如今不在铁鹰卫了。”
那人大笑:“他当初害我,就是为了在铁鹰卫中立足,好谋求高位。他曾说过,人活世上,只有手握权力一条路。这样的人,怎可能离开铁鹰卫,弃了这身官皮?”
苏婉禾愕然。若果真很如此,诚如他方才所说,即便找到这人,也不是她一个小女子可以应对的。
那人看出她的担忧,道:“这事,还是告诉令尊为好。铁鹰卫中总领何止上万,要寻一个人可不容易。苏大人好歹在官场有些人脉,说不定能打探到消息。何况凭你一人,是绝对对付不了他的。”
苏婉禾看向他:“姓名,你定然知道他的姓名。”
那人摇摇头,将余下一块肉干丢进嘴里:“你若不告诉苏大人,我告诉你也无用。再说,那是下次的事。”
苏婉禾站在原地,心有不甘。
“回去吧,苏小姐。”那人挥挥手,“我说的,你考虑下。若是不告诉苏大人,便多等几日吧。”
苏婉禾没有说话,转身出了土洞。
洞外阳光刺眼,晃得人头晕,她算算时辰,来不及沮丧,匆忙朝着山下走去。行至半山腰,脚下出现一条岔路,通向山峰另一侧,山上错落着几处坟堆。她远远望了一眼,下定了决心。
锦安府千香楼,是府城中最有名的脂粉店。敷面如雪,口脂胜朱,一抹青黛妆翠眉,似远山含烟,令无数女子趋之若鹜。最醉人的,还属镇店名品红颜香露,萃尽世间名贵花草,只一滴,一月留香。一两银子一两露,真正的奇货可居。
虽然不是人人买得起,但千香楼对所有上门的客人一视同仁,从不斜眼看人,因而,一年四季,从早到晚,千香楼门庭若市。
苏婉禾踏进千香楼时已是晌午,是千香楼一天之中最清闲的时候。
早就等在楼里的丹儿一眼就看见自家小姐,褪去一脸愁容,将人拉到了楼上招待贵宾的茶室。
一进门,便见茶室长桌上摆了大大小小的瓶罐杯碟、各色香粉,旁边还有几只竹篮,盛着鲜花竹叶。桌旁有方小圆桌,上面摆了些点心和茶水。
丹儿道:“小姐,先用些吧。”
早过了午饭时辰,但苏婉禾一点不觉得饿。拿起一块糕点勉强尝了尝,却觉得没有味道。
她放下筷子:“丹儿,撤了吧。”
门外有人笑了声,声音好似清泉跳跃般灵动:“怎么,苏小姐嫌弃我的手艺?”
苏婉禾抬头,便见一二十余岁的女子从款款而来,一袭绿裙,外披粉色纱衣,面目含笑,俊俏非常。
“绿芙姐。”苏婉禾让丹儿去了屋外,留下两人在茶室。
何绿芙走到小桌前,看着几乎没动过的糕点,问道:“不饿?”
苏婉禾摇摇头:“吃不下。”
何绿芙笑容淡了些,拉起她的手将人带至长桌前:“我知道,你的心事,唯有奇香可解。”她指过面前的器皿里香粉,“我新寻的方子,你可要看看?”
苏婉禾一潭死水般的眼中终于有了些微光,她用手指依次沾了沾面前器皿里的香粉,放到鼻下嗅了嗅,而后轻轻的摇头:“不对。”
“不妨事。”何绿芙将人按在凳上,拍拍她肩头,“你绿芙姐的客人遍布九省,要寻一味香也不难。昨日我才听个老主顾说,安致府府城里有间蝶儿轩,前阵子新制了一款香膏,名叫返魂香,香味奇特无比,我正想邀它来我这斗香会。梅枝和菊蕊明日就出发,等他们将香膏和人带回来,我一定先叫你知道。”
苏婉禾点点头。
见她仍不开怀,何绿芙面上再无半点笑意。她坐在苏婉禾身边,关切的道:“婉儿,咱们相识多年,情比姐妹,你有事,可不要瞒我。”
苏婉禾缓缓抬眼,眼神少有的透出恨意。
何绿芙一下明白过来:“你今日又去山中见那人了?”
“嗯。”
“我就知道,若是你要制香,不该叫丹儿这么早就过来。”何绿芙想责备她几句,却说不出口,最终只道,“太危险了。”
苏婉禾淡淡道:“绿芙姐,你明白的,我必须去见他。”
何绿芙劝道:“他对你说的未必全是实话。这么多年,他一直知道真相却不报官,可见不是善类,怎知他不是在戏弄你?”
苏婉禾知道何绿芙所言有理。人都道,人之将死,其言也善。若那人也是如此,就该将所知的一切悉数告知,而不是答应她做这笔交易,引而不发。然而,这是她眼下唯一能寻到的线索,她追寻了整整十年,哪怕只是个谎言,她也必须抓在手里。
何绿芙见她今日神情与往日不同,更沉闷些,着实担心,因而问道:“那人今日和你说什么了?”
苏婉禾摇了摇头。
“婉儿。”何绿芙拉过她的手,“我知道此事不了,你此生难安。所以绿芙姐从未阻拦过你,你不愿旁人知晓这事,我也从未对第三人提过。但凡能帮上你的忙,我都会去做。只是你要答应我,万不可冒险。若因为那样的罪人伤及自身,太不值得。”
“只有这件事,我要做。”苏婉禾突然抓住何绿芙的手:“绿芙姐,这件事,只有你能帮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