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夜的青云山静得只剩虫鸣,晚风卷着松针的冷意往窗缝里钻,刮在脸上像细针扎。
江倾在硬板床上翻来覆去,第三次把盖在身上的素色棉絮蹬到腰下,右手烦躁地抓了抓睡得乱糟糟的墨发——发尾还带着白日练剑时沾的草屑,他却顾不上拂。
眼尾扫过屏风那头,沈耀侧躺着,青布枕巾裹着的脑袋歪在一边,呼吸轻得像落在纸上的墨点,连睫毛都没颤一下。江倾咬了咬下唇,从床上坐起身时特意放轻了脚,木床板“吱呀”响了半声,他立刻僵住,转头盯了沈耀半晌,见人没醒,才松了口气,猫着腰往床底摸去。
江倾指尖勾住包袱带往上提,动作轻得像偷糖的孩童——怕布料摩擦的声响吵醒沈耀。
他蹲在床尾,借着从窗棂漏进来的月光,指尖扒拉着包袱里的衣物,最后在最底层摸到个圆滚滚的硬东西:是那只巴掌大的陶壶,壶身刻着细碎的梨花纹,里面盛着的是那香甜绵软的梨花春。
江倾把陶壶揣进怀里,胸口贴着陶壶温凉的釉面,他又摸了件的外袍,往肩上一搭,衣襟都没系好,就踮着脚往房门挪。手刚碰到门闩,身后传来沈耀翻了个身的动静,江倾吓得脊背一绷,待听见沈耀又发出均匀的呼吸声,才飞快地拔了门闩,像只偷溜的猫似的蹿了出去,反手轻轻带上门,连门轴的“吱呀”声都压到了最小。
月色把青云门的青石板路照得发白,像铺了层薄霜。江倾缩着脖子,外袍的下摆扫过路面,带起细碎的声响。他绕开巡夜弟子必经的廊下——远远看见两个穿灰衣的弟子提着灯笼走过来,就赶紧往旁边的竹丛里钻,竹叶子扫过脸颊,痒得他直咧嘴,却不敢出声。
三拐两绕后,终于钻到了学堂后头的小花园,这里栽着几株老梨树,树干粗得要两人合抱,枝桠横斜着挡了大半月光,树底下铺着层厚厚的松针,踩上去软乎乎的。江倾寻了块干净的青石板坐下,石板被夜露浸得发凉,透过外袍渗进皮肉里,他却不在意,伸手就往怀里掏陶壶。瓷塞子拔开的瞬间,清甜的酒香顺着指缝飘出来,勾得他舌尖直冒津液,刚把陶壶凑到嘴边,还没碰到唇,身后突然传来“唰”的一声——不是风声,是剑刃划破空气的轻响,冷得像冰。
江倾猛地回头,月光恰好从梨树桠间漏下来,劈在来人身上——是个身形挺拔的少年,穿一身青色劲装,领口和袖口用同色暗线缝了窄窄的边,针脚密得看不见头,显然是常年练剑磨出来的利落样式。劲装贴在他身上,勾勒出清瘦却扎实的肩背,连肩胛骨凸起的弧度都透着股冷硬。他右手提剑,剑鞘是浅青色的,上头雕刻了如云霞般的纹路,鞘口处磨出了一层浅淡的包浆;剑穗是浅色的青,沾着几颗未干的露水,垂在身侧一动不动,像冻住了似的。
少年额角沁着层薄汗,顺着光洁的额头往下滑,却没抬手擦——那汗滴快落到眉骨时,他才微微偏了偏头,让汗顺着鬓角流进衣领里,发梢沾着的两根松针就那样挂着,他也浑不在意。最让人发怵的是他的脸:肤色是冷白的,下颌线绷得笔直,像用冰雕出来的;嘴唇抿成一条极细的直线,连唇色都偏淡,没半点血色;一双眼是深黑色的,瞳仁窄长,没什么焦点,却精准地锁在江倾藏在身后的手上,那眼神不是亮,是冷,像寒冬里结在剑刃上的冰碴,扫过来的时候都带着凉意,连嘴角都没动一下,仿佛江倾不是个活人,只是挡路的石头——是沐端。
江倾心里“咯噔”一下,怀里的陶壶差点没拿稳。他赶紧把壶往身后藏,手腕往里收,身体不自觉地往青石板后缩了缩,脸上却硬扯出个嬉皮笑脸的模样:
“沐、沐兄?这么晚了还练剑?真是勤勉——你看这月色好,我出来透透气,夜里房里闷得慌,总睡不着。”他说这话时,嘴角扯得有点僵,眼神飘了飘,不敢直视沐端的眼睛——怕被那冰似的目光盯穿心虚。
沐端没说话,连喉结都没滚动一下。他只是缓缓抬了抬下巴,动作慢得像生锈的木偶,幅度小得几乎看不见,只有紧绷的脖颈线条动了动,下颌线更显锋利。他的目光依旧锁在江倾藏在身后的手,没移开半分,像黏在上面的冰,冷得江倾手背都有点发僵。
江倾见他不说话,心里更虚,却偏要嘴硬。他索性站起身,往后退了两步,脚踩在松针上,发出“沙沙”的轻响。
“你别这么看着我啊。”
他挠了挠头,故意让语气显得随意。
“青云门的规矩里,也没说夜里不能逛花园吧?我不吵不闹,就坐会儿,这就走还不行吗?”
说着,他转身就要往梨树林深处钻——方才他就瞧了,林子深处树密枝稠,月光照不透,钻进去藏在树后头,准能把沐端甩开。
可他刚迈出去两步,身后的风声就追了上来。不是风刮树叶的声,是人的脚步声,轻得像猫,却快得惊人。江倾只觉后颈一凉,像有冰丝扫过,他下意识地矮身往旁边扑,动作快得带起一阵风,衣摆扫过草叶,“唰”地响了一声。这一扑刚好躲过沐端伸来的手——沐端的手伸得很直,指尖离他的后领只有半寸,指节绷得发白,指甲修剪得极短,透着股冷硬的劲儿。江倾站稳了,转过身,怀里的陶壶“咚咚”地撞着肋骨,他伸手按了按壶身,也来了点脾气:
“你干嘛?动手动脚的!”
他皱着眉,嘴撇了撇。
“我喝口酒碍着你了?这酒是我自个儿带来的,又没偷没抢,你管得着吗?”
沐端终于开口了。他的声音很低,像从冰窖里捞出来的,没半点温度,每个字都平平板板,没有起伏,连呼吸都没带着情绪:
“青云门规,弟子不得私藏酒水,更不得在山门内饮酒。”
他往前跨了一步,动作利落得没浪费半点力气,手臂贴在身侧,提剑的手没晃一下,剑鞘始终离地面半尺高,精准得像量过。“把东西交出来。”他又说,还是那副腔调,像在念门规,不是在和人说话。
“凭什么?”
江倾挑眉,往后又撤了一步,绕到了一棵老梨树后头,借着树干挡了挡身体。
“你是执法堂的弟子?还是张仙人特意派来管我的?”
他仗着自己的轻功比寻常弟子好,故意往树后又缩了缩。
“张仙人都没管我,轮得到你多管闲事?”
话落,他拔腿就跑。脚点在树根上,借力往前窜,轻功使得利落,衣摆飘起来,像团白影。怀里的陶壶撞得更响,“咚咚”的节奏跟着他的脚步走。他往林子深处跑,耳旁只剩自己的喘气声和衣摆扫过树枝的“哗啦”声,可身后的脚步声却始终跟在三尺远的地方,不远不近,像甩不掉的影子——他没料到沐端的轻功竟这般好,明明看着清冷寡言,脚下却稳得像扎根在地上,快得像阵风,呼吸都没乱过半分,不像他,跑了没几步就有点喘。
“江倾,站住。”
沐端的声音又传了过来,依旧在身后三尺远,没近也没远,平得像湖面,却带着股不容置疑的冷硬。江倾回头瞥了一眼,见沐端跟得极稳,玄色的身影在树影里晃了晃,像道移动的影子,提剑的手始终没动,剑穗还是垂着,没晃一下。江倾急了,猛地转身往斜刺里窜,想绕到另一棵树后。可他没注意脚下的树根——老梨树的根在地面上盘结着,像条粗蛇。他的脚腕绊了一下,身体踉跄着往前冲了两步,怀里的陶壶“哐当”一声掉在地上,滚了两圈,撞在树根上才停下。幸好壶身结实,没碎,酒也没漏出来。
江倾刚要弯腰去捡,手腕突然被人攥住了。那力道大得惊人,指节掐进他的腕肉里,冷得像冰裹着硬骨,疼得江倾眉头皱了皱,却没喊出声。紧接着,冰冷的剑刃就贴在了他的脖子上——是出鞘了的剑,剑刃薄而亮,映着月光,冷意顺着皮肤往骨子里钻。江倾的喉结不自觉地滚了一下,却没往后躲,只是抬眼看向沐端。
沐端垂着眼看他,眼皮垂得很低,睫毛又密又长,在眼下投出片浅影,却遮不住眼底的冷。他的瞳孔是深黑色的,像不见底的冰湖,没有半点波澜,连看江倾的眼神都像看件物品,不是看个会疼会恼的人。他的嘴唇依旧抿成直线,声音还是那样冷:“捡起来,上交。”剑刃又往前贴了贴,江倾能感觉到剑刃的锋利,皮肤都绷紧了。
江倾被剑抵着脖子,却半点没怕,反而梗着脖子笑了。他的笑有点僵,嘴角扯到耳根,露出点牙尖:
“沐端,你还真动剑啊?就为这么一壶酒?”
他手腕猛地一翻,借着沐端愣神的瞬间——沐端的眼睫几不可查地颤了一下,大概没料到他被剑抵着还敢动——挣开了钳制。同时,他伸脚往剑身上一踢,脚尖踢在剑刃偏后的位置,用的力道很足。沐端握剑的手顿了顿,指节动了动,剑刃离了江倾的脖子半寸。江倾趁机蹲下身,一把抄起地上的陶壶,拇指飞快地拔了塞子,仰头就往嘴里灌。
清甜的酒液顺着喉咙往下滑,带着点微辣的暖意,涌进胃里,舒服得江倾眯起了眼。酒液没喝稳,顺着嘴角往下流,滴在他的衣襟上,染出一片片深色的印子,从领口一直洇到腰间。他喝得急,呛了一下,咳嗽了两声,却没停,依旧往嘴里灌,直到胸腔里都飘着酒香,才把陶壶从嘴边挪开。他用手背抹了抹嘴角的酒渍,手背立刻沾了片湿,眼睛却亮得很,带着点酒气的红,像燃起来的小火星。
沐端站在他面前,握着剑的手紧了又紧,指节泛得发白,连手背的青筋都隐隐露了出来。剑刃上的月光晃得人眼晕,他却没再往前递半分。他垂着眼,看着江倾衣襟上的酒渍,看着地上被踩乱的松针,眼神更冷了,像结了层厚冰。
“你喝啊,接着喝。”
他又开口,声音比刚才沉了些,却依旧没起伏,只是冷得更甚,像冰碴子往人耳朵里钻。
“可知私藏酒水违反门规?可知夜里擅闯花园、拒不听劝,按规该罚面壁三日,抄门规二十遍?”
江倾打了个酒嗝,酒气从嘴里喷出来,带着梨花春的甜香。他抬头看沐端,眼睛眯成了条缝,眼尾的红更明显了:
“罚就罚呗。”
他晃了晃手里的陶壶,酒液在壶里撞出“哗啦”的响。
“大不了抄二十遍门规,面壁三日,还能把我逐出师门不成?”
他往前凑了凑,离沐端只有两步远,能看清沐端冷白皮肤上的细汗。
“再说了,我喝我的酒,没吵到别人,也没耽误明日练剑,你管得也太宽了。九鲤湖那会儿见你挺干脆,怎么到了青云门,倒成了个活门规了?”
“门规就是门规。”
沐端往前迈了一步,剑尖又抬了抬,却没再抵到江倾的脖子,只是停在离他胸口半尺的地方,剑刃的冷意飘过来,江倾都能感觉到。他的脸还是那样没表情,连眼神都没动:
“你若认错,把酒交出来,我可以不禀报执法堂。”
“认错?”
江倾笑出声,声音里带着点酒气的含糊,却更显不服输。
“我没做错,认什么错?”
他索性站直了身体,和沐端面对面站着,两人离得近,江倾能看见沐端眼睫上沾的细小灰尘——沐端却没眨一下眼。
“这酒是我的珍藏,我带来解闷的,又没害人。倒是你,”江倾指了指沐端手里的剑,“半夜追着我跑,剑都拔了,就为这么点事,至于吗?”
他说着,突然把陶壶往沐端手里一塞。陶壶刚递过去,沐端的手就往后缩了缩,像碰到了什么脏东西,最后陶壶还是落在了他的掌心。沐端的手立刻往下沉了沉,不是因为陶壶重,是嫌恶——他只用指根捏着壶底,指尖都没碰到壶身,仿佛壶身沾了什么秽物。陶壶上还带着江倾的体温,混着酒香飘过来,沐端的鼻子没动一下,连呼吸都没乱,只是眉头几不可查地皱了皱,很浅,快得像错觉。
“你不是要管吗?”
江倾往后退了一步,摊了摊手。
“要么你喝了它,要么你就拿着去禀报——反正我不交,也不认。”
沐端的手僵在半空,捏着陶壶的指根更白了。他刚要把陶壶往地上扔——手腕都已经抬了半寸,就听见身后传来一声沉呵:
“你们两个,深夜在此做什么?”
我感觉我要燃尽了。。。[爆哭]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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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夜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