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倾和沐端同时回头。园门口站着个老人,穿一身藏青色道袍,袍角绣着淡淡的云纹,背上背着双手,手里攥着串木质念珠,每颗珠子都被盘得发亮,是张修然。
江倾心里一咯噔,刚要开口解释,沐端已经先一步抱了拳。他抱拳道时候手臂绷得笔直,腰弯得幅度刚好,不多不少,像用尺子量过的,头低着,却不是认错的模样,只是按规矩行礼,连眼都没抬一下。
“师父。”
他的声音依旧冷,没带半点歉意。
“弟子夜训归来看见江倾私藏酒水,正劝他上交。”
他的花白胡子在风里飘着,眉头皱成了川字,眼神严厉得像要喷火,扫过沐端手里的剑,又落在江倾衣襟上的酒渍,没好气地哼了一声:
“劝?”
他的声音带着点怒气。
“劝得动剑出鞘?劝得他满衣襟酒气?”
张修然走过来,接过沐端手里的陶壶,掂了掂,眉头皱得更紧,指节都攥白了:
“江倾,你阿娘把你送来,是让你学本事的,不是让你偷摸喝酒的!”
他又转头看向沐端,语气沉了些。
“还有你,沐端!为师教你的,是持剑护道,是护着同门,不是拿剑对着自己同窗!他有错,你可以禀执法堂,可以告到为师这儿,动剑算什么事?你眼里的规矩,就是用剑指着师弟?”
沐端垂着头,睫毛盖着眼底,看不见神情。他的嘴唇动了动,声音还是平的,没半点起伏,不像认错,像在复述规矩:
“弟子知错。”
江倾也挠了挠头,抓着头发转了圈,没了方才的硬气。他咧嘴笑了笑,露出点讨好的模样:
“张仙人,我也不是故意的,”
他指了指自己的胸口。
“就是夜里睡不着,总想着家里的事,想喝两口酒解解闷,没想着违反规矩……”
“睡不着就去练剑,去抄门规,喝什么酒?”
张修然把陶壶往旁边的石桌上一放,“咚”的一声,壶底撞在石桌上,发出闷响。
“青云门容得下你们犯错,却容不得你们恃才傲物、无视门规!江倾,罚你明日抄《青云门规》十遍,抄不完不准用膳,抄完了再去执法堂领罚!”
他又看向沐端,语气更沉。
“沐端,你身为大师兄,未能以身作则,反而动剑相向,罚你明日加练两个时辰,再去后山思过半个时辰——思过的时候,好好想想什么是‘同门’!”
两人都低了头,应道:
“弟子遵令。”
沐端的声音依旧没情绪,江倾则蔫蔫的,像被霜打了的草。
“行了,把壶拿着,各自回房。”
张修然摆了摆手,转身往外走,走了两步又回头,瞪了江倾一眼,眼神里的怒意还没消。
“再让我看见你私藏酒水,罚的可就不是抄门规这么简单了!”
说罢,他背着双手,脚步沉稳地走了,道袍的下摆扫过路面,没再回头。
脚步声渐渐远了,小花园里又只剩两人。月光重新落下来,洒在地上,像铺了层碎冰。江倾苦着脸,蹭到石桌前,伸手去拿陶壶——壶身已经凉了,他刚碰到壶身,就听见沐端开口。
“抄不完,我不会帮你。”
沐端的声音冷得像刚从后山的冰泉里捞出来,他没看江倾,而是转头看向梨树林深处,眼神空茫,却依旧冷,像在看空气。
江倾抬头看他,见他脸色依旧冷着,额角的汗早就干了,发梢的松针还挂着,却浑不在意。江倾忍不住笑了,这次的笑实在些,嘴角弯起来,眼尾的红还没退:
“谁要你帮?”他晃了晃陶壶,“不就十遍吗?我两天就能抄完,你别小瞧人。”
他又往嘴里灌了口酒,酒液已经凉了,却依旧甜。
“不过今天这事,算我欠你个人情——”
他顿了顿,挠了挠耳尖。
“没直接把我捅到执法堂,谢了啊。”
沐端没接话,也没看他。他只是提了剑,转身就走。动作利落得没带半点犹豫,肩背依旧绷得笔直,青色劲装贴在背上,没一点褶皱。他的脚步间距都一样,不快不慢,像用尺子量过,提剑的手贴在身侧,剑鞘没晃一下,连呼吸都匀得听不见。
江倾跟在他身后,看着他的背影,突然开口:
“沐端,你真就没喝过酒?”
他的声音带着点酒气的含糊,还有点试探的热络。
前面的沐端脚步顿了半秒——就半秒,快得像错觉。他没回头,连肩膀都没转一下,声音从前面飘过来,冷得没温度,像风吹过石头:
“未曾。”
“那下次我偷着喝的时候,分你点?”
江倾笑着说,加快脚步往前凑了凑。
“这梨花春最绵柔,喝了不辣嗓子,你试试?”
沐端没应声。他的脚步突然快了些,青色的身影很快就走出了小花园的门,拐进了通往弟子房的廊下,背影消失在廊柱后头,没回头,也没停顿,像一道被风吹走的影子。
江倾看着他的背影消失,摸了摸怀里的陶壶,又往嘴里灌了口酒,才哼着不成调的小曲往回走。虽被训了,还罚了抄书,可心里那点憋闷倒散了不少——尤其是想到沐端捏着酒壶时嫌恶却没扔的模样,想到他剑抵着自己脖子却没真用力的样子,江倾忍不住笑了:
“这冰疙瘩,好像也没那么不近人情。”
回到房里时,沈耀还在睡,呼吸均匀,眉头都没皱一下。江倾轻手轻脚地把陶壶藏回包袱最底层,又掖了掖包袱角,才躺回床上。窗外的月光透过窗棂照进来,落在他脸上,他翻了个身,盯着屏风那头沈耀的影子,想着明日要抄的十遍门规,又想着沐端在后山思过的模样——沐端那样冷的人,思过的时候怕是连树都不会看一眼吧?想着想着,江倾的眼皮就沉了,不知不觉睡了过去,连梦里都飘着梨花春的甜香,梦里还有个青色的身影,提着剑,站在梨树下,一动不动,像尊冰雕。
卯时的梆子刚敲过两下,青云门的晨雾还没散,学堂的窗纸就被透进来的天光染成了浅青色。江倾是被沈耀拽着后领拖进学堂的,眼皮重得像挂了铅,脑袋里还飘着昨晚梨花春的甜香——直到屁股撞在硬木凳上,他才打了个激灵,勉强睁开眼,余光瞥见身后的座位空着,心里刚松了口气,就见一道青色身影踏进门来。
沐端走得极稳,青色劲装的下摆扫过门槛时没带起半点风,手里提着的剑鞘贴着腿侧,剑穗垂着,连晃都没晃一下。他径直走到江倾身后的座位坐下,动作利落得像按规矩演练过千百遍,刚落座,指尖就捏住了桌角的书卷,翻页的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仿佛周围的一切都与他无关。江倾偷偷往后瞥了眼,见沐端连眼皮都没抬,冷白的侧脸在晨光里像块冰雕,忍不住撇了撇嘴,转回头时,却撞进了张修然看过来的目光。
张修然已经坐在了主位后的太师椅上,手里转着串木念珠,花白的胡子垂在胸前,眼神扫过学堂里的弟子,最后停在了江倾身上,又慢悠悠移开,才开口道:
“昨夜巡夜的弟子来报,说学堂后园有动静,似是有人私藏了违禁之物,还动了剑。”
这话一出,学堂里顿时静了,几个弟子偷偷交换眼神。江倾心里“咯噔”一下,腰杆不自觉地直了直,却故意梗着脖子往窗外看——晨雾里的梨树影影绰绰,像极了昨晚被他踩乱的松针。沈耀坐在旁边,胳膊肘轻轻碰了碰他,眼神里满是紧张,江倾却没理,只听见张修然继续说:
“青云门的规矩,不是摆着看的。私藏违禁物,是违律;持剑对同门,是失度。两者占其一,便该罚,何况占了两样?”
他顿了顿,手里的念珠转得更快了些:
“犯错不怕,怕的是知错不改,还把规矩当耳旁风。那犯错的弟子,我也不点名,只罚你抄《青云门规》十遍——记住,是七日之内抄完,每一笔都得工整,少一笔、错一字,都不算数。”
江倾撇了撇嘴,心里嘀咕“不就十遍吗”,刚要低头玩手指,就听见张修然话锋一转:“至于看管之事,就交给沐端。这七日里,你每日巳时到未时,都得在沐端的房里抄——他盯着你写,免得你偷工减料。”
“什么?”
江倾猛地抬头,声音都拔高了些。
“张仙人,我自己房里不能抄吗?”
张修然抬眼扫了他一下,眼神里带着点厉色:
“你自己房里?昨夜你能在园子里喝酒,谁知道你在房里会不会抄两句就偷懒睡觉?沐端性子稳,又守规矩,让他盯着你,我放心。”他没给江倾反驳的机会,又道:“你收拾收拾,今日巳时就搬去沐端的房。沈耀,你往后就暂且和隔壁的弟子同住几日。”
沈耀在旁边听得眼睛都圆了,嘴巴微张,一副震惊的模样,见张修然看过来,才连忙点头:
“弟子遵令。”
江倾还想再说,却被沈耀拽了拽袖子——沈耀冲他摇了摇头,眼神里满是“别犟了”,江倾这才把话咽回去,心里却把沐端骂了八百遍:
“这冰疙瘩,肯定是故意的!昨晚没把他捅去执法堂,原来是在这儿等着呢!”
下了课,江倾刚要往外走,就被沈耀拽住了胳膊。沈耀把他拉到学堂外的竹丛旁,压低声音问:
“怀风,你昨晚到底干什么了?怎么还惊动张仙人了?还得搬去沐端房里住七日?”
江倾靠在竹杆上,踢了踢地上的石子,一脸不耐烦,却还是捡着要紧的说:
“还能干嘛?就是昨晚睡不着,拿了壶酒去后园喝,被沐端撞见了。他非说我违律,要我交酒,我不肯,他就拔剑了——后来张仙人来了,就罚我抄门规,还让他盯着我。”
“拔剑?”
沈耀眼睛睁得更大了。
“沐兄那么冷的人,居然会拔剑对你?你没受伤吧?”
“受伤倒没有。”
江倾摸了摸脖子,想起昨晚剑刃贴在皮肤上的凉意,撇了撇嘴,“就是被他堵得没辙,喝了两口酒,还被训了一顿。谁知道张仙人今天还来这么一出,居然要我搬去他房里——你说他是不是故意的?”
沈耀皱着眉,想了想:
“沐兄看着不像是记仇的人……不过他确实守规矩,张仙人让他盯着你,他肯定会盯得特别严。你往后几日,可别再跟他犟了,好好抄门规,早点完事早点搬回来。”
江倾哼了一声,没说话——他才不想好好抄,反正沐端要是敢管他,他就跟沐端耗着!
啧啧啧,主角们终于开始走主线了吗?[撒花]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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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同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