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贺今晚回家的时候,院子里灯火通明,远远地就能听见一派笑声,他走进院子,看见院里展着张大圆桌,是每次逢年过节江兰香才拿出来的东西,此时一群男人围着桌坐,桌上摆着酒肉菜食。
其中代小武的笑声最为响亮,他也是唯一站着的男人,黄灯照在他秃头的脑袋上,他转头朝江贺招手,“小贺放学回来了?”
一众人的目光也都围上来,江贺眼神平平的扫过每一个人,每张带着岁月沟壑的脸上都喜气洋洋,江兰香正好端着一盘刚炒好的菜出来,她今天难得的没有化妆,而是任凭生活的皱纹爬在眼角,染烫的头发低扎着,她穿着最普通颜色的衣服,还系着围裙,身上带着灶火香气,朴素的仿佛变了个人。
江兰香放下手头的菜,对江贺摆了摆手,“给你留下饭了,你进去厨房吃。”
江贺低头走进屋内,才刚离几步远,就听见身后哄笑一堂的声儿,江兰香站在代小武身后和他们一起笑,桌上的男人举着酒杯说话,“小武,你小子命真不薄,有个这么好的女人做老婆,以后好好干,再不许做咱们这些事了,以后有什么困难都跟我们说。”
代小武连忙起身接过酒一饮而尽,每个人脸上都在笑。
几个人喝完两轮酒,又有男人擦擦嘴说话了,笑着问,“弟妹什么时候生个孩子?小武这辈子好不容易有女人想稳定了,你再给他生个孩子,他这辈子算是活得值了。”
代小武也笑呵呵的,其实他也一直想有个孩子,但是不敢跟江兰香说,握住她的手,被江兰香一把甩开,然后拧起耳朵,代小武连忙求饶,江兰香说,“什么时候挣钱了什么时候生孩子。”
笑哄一片。
江贺看的心烦,厨房的饭也没端,进了自己屋子砰一声关住门,江兰香和代小武都注意到了这声儿,转头看了这边两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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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兰香在厨房炒着菜,代小武掀开帘子进来,在她身后献媚讨好的捏肩锤胳膊,“兰香,今天辛苦你了。”
这些人都是代小武这几年在镇上干偷摸活儿时候认识的,没有一个人是干正经营生的,但是都处得来,代小武这次决定金盆洗手去山西小煤窑上干活儿,算是正式退出了这个营生。
他重感情,也出于镇上默认的人情规则,要请这些人吃顿饭,算作散伙饭,以前的任何纠纷仇恨都烟消云散,从此当陌路的兄弟。
“拿个盘子。”
“哎。”代小武应着,转身从后面拿了盘子给江兰香,江兰香一铲一铲的出菜,低声道,“代小武我告诉你,我今天答应请他们吃饭,是因为你的承诺,我不喜欢他们,你也少给他们介绍小贺,不成器的玩意儿别带坏我儿子。”
“哎,知道了。”代小武说,“我这不是说他们都在镇上营生嘛,小贺有个啥急事都能找他们。”
“找他们干什么?学小偷小摸的活儿?”江兰香瞪了代小武一眼,“今天这顿饭吃完,你也跟他们各走各路了,最好别再搅混到一起。”
“行,我知道了,我答应你的,肯定不反悔。”
代小武又说了几句哄她的话,见她笑了才端着盘子转身去院里了。
江兰香的菜都炒完了,关了煤气灶的火,推开江贺屋子的门,见他在桌前写作业,她上前推了下江贺的肩膀,“吃饭去,吃完再写。”
江贺不动。
江兰香又推了他一下,“再不吃就凉了。”
“凉了也能吃。”江贺说。
“你不高兴了?”江兰香床头边坐下,“你上次不是还说让我自己打算吗?你在想什么?”
“我没想什么。”江贺停下笔,忽然说,“妈,给我买个小灵通吧。”
江兰香正在围裙上擦着手,动作变慢,她说,“行,买一个吧,你这几天放学了咱们就去镇上买。”
江贺从来没问她要过什么东西,就连高中的学费也是他初中校长掏的,平时的花费都是他自己四处挣的。
江兰香不知道在想什么,坐在他床头发呆了好一会儿,忽然问江贺,“你怨我吗?”
怨啊,怎么不怨她。
江贺三四岁开始就经常被一个人丢在家里,江兰香一出门就得大半夜才回来,她走之前会给江贺准备些吃的,饼干,馒头,有时候她挣钱了还会买桃酥留给他。
江贺是愿意留在家里的,以前更小的时候,江兰香没办法必须把她带在身边,就每次都把他放琴姐店前面,那时候他还不知道江兰香是干什么,但每次都是琴姐看着他,江兰香和形形色色的男人进了后屋,半天后再一起出来,然后用涂着鲜艳颜色的指甲刮一刮江贺的脸,再塞给他一块饼干。
江贺再长大点知道她是做什么了以后,就很抗拒去琴姐的店里,甚至会刻意绕着走,镇上的人都知道江兰香,自然也都知道他,他抬不起头,敏感和自卑围绕在他的心头。
后来上了初中,逐渐能明事理的年纪,他有些改变,更像是习惯了,不再躲那些人的目光,而江兰香的事十几年了,人们舌根都嚼烂了许多,也没人刻意逗着他玩了。
在江兰香颤抖的尾音中,江贺的笔尖划破了纸张。
代小武从外面探进头来,不明所以的看着母子两个,他走到江兰香旁边坐下,江兰香说,“小贺想买个小灵通,我们这几天就去看看。”
“明天就去镇里看手机。”代小武问,“还想买什么?”
江贺抬起头,“一架钢琴多少钱?”
江兰香和代小武都有点诧异,“你想弹钢琴了?”
江贺像是失口泄露了什么秘密一样,手抚着脖子又很快低下头,“我就随便问问。”
等院里的一桌人吃完散去,时间就很不早了。
江兰香和代小武正收拾着桌子,江贺就从屋里出来,还拿着手电筒,“我去趟小卖部。”
江兰香追出来,只能看见他的背影,“饭吃了没有?”
代小武说看见厨房里还放着饭,一动未动,江兰香气的骂了句死孩子。
江贺到小卖部的时候,沈川正准备关门,江贺把手电筒后面的电池扣下来给他看,“今天上午卖我的电池过期了,用不了。”
“我看看。”沈川拿过电池来仔细的瞅了两眼,“你确定是我家的电池吧?”
江贺说,“你叫他一声,他肯定答应你。”
沈川从橱柜后面又拿了一副新电池给了江贺,江贺装进手电筒里边儿,晃着灯闪了闪远处,灯柱恢复通亮,顺着光的地方,却走出来一个白裙少女。
江贺原本想收的灯柱晃了两下,又继续为她照着路。
粱素顺着这道光越走越近,她也在小卖部玻璃窗前弯下腰,“有糖吗?”
沈川问,“泡泡糖?”
“不是,要那种纯糖的,不要泡泡糖。”
沈川从旁边铁丝挂架上扯下来一袋糖,粱素付钱,沈川找零给她,看见旁边低头翻手电筒的江贺,“你还没走?”
江贺还是低头看手电筒,粱素先走了,她攥着一袋糖,沿着刚才来的那条路,越走越远了,江贺关住小卖部的玻璃窗,追着粱素的身影走去。
粱素在前面走,江贺跟在后面。
天上的月亮清冷透亮,银银洒洒的落在地上,这条路越走越反而越亮,粱素突然停下,抬头看着天上,江贺也抬头看天上。
“我还没见过这样的月亮,以前在城里,天上就仿佛罩了一层灰色薄雾,看月亮可模糊了。”
江贺没见她说的那种样子,他开手电筒往上照了照,仿佛能照到天上去,他说,“城里工厂多,汽车也多,空气有污染。”
粱素转头看他,眼睛弯弯的,脸色清冷透白的很。
“江贺,我现在想去后山,你愿意陪我去吗?”
江贺有些意外,但是很快回答,“后山远着呢,你等一下,我去借车。”
“不去借车。”粱素扯住他的手,“我们走着去。”
十六岁的漂亮女孩笑的有些坏,“你爸爸妈妈不会给你规定了回家时间吧?还是你担心明天上学迟到?”
江贺说,“我没有爸爸。”
粱素收回手。
江贺又说,“我妈也不管我。”
他点开手电筒往另一条岔路的方向晃了晃,“去后山得走这边。”
这下两人就不是一前一后了,而是并肩一起走,粱素一直攥着手心里的糖,江贺也发觉了,他猜粱素是要留到去了后山吃。
从丁香街去后山要经过公园,粱素走路慢,走到公园就用了些时间,她突然不想走了,坐在公园的唯一铁皮长椅上,她还招呼江贺也坐。
塑料袋撕拉的声音响起,粱素在拆她手里的糖,江贺把手电筒立在旁边,问她,“心情不好?”
粱素撕糖的动作慢了几秒,却是笑起来,“你怎么看出来的?”
“以前也没见你这么爱笑。”江贺说。
江贺这句话说的有些冷幽默,粱素一时不知道回什么,稚气的跟他做了个鬼脸,“我就笑,你管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