娃娃激动扑过去。
却在华十二身前骤然停下。
她不敢触碰华十二,生怕这是梦。
“师姐……”
她喃喃着,眼里蓄满了泪。
“辛苦了,让你担心了……我欠你一句正式道歉。”
“……对不起,师妹。”
华十二轻声说。
娃娃的眼泪顷刻决堤,使劲摇头:“没关系,不是师姐的错,是我不好,是我太蠢了……不是师姐……”
她怪华十二吗?
怪过的。
当她意识到华十二对她隐瞒了自己身体情况,所描绘的一切未来不过是空中楼阁,她几乎恨上了她。
她将她从地狱里拉出来,告诉她人生还有许多美好,她也可以幸福。
可她的幸福是那么短暂。
等不及细细品味。
那个将她从地狱里拉出来的人,那她视为神明的人就倒下了。
她恨她的隐瞒,恨她不负责任,恨她给了她希望,又将希望摧毁。
可当她看到浑身抽搐、口吐鲜血的华十二。
娃娃忽然意识到,和华十二的性命相比,真相不重要,未来不重要,她的怨和恨也不重要。
只要华十二活着。
她不计较了,不计较了。
“唉,你先哭着,”华十二轻声说,“十四,扶我过去。”
她这样说,未免有些煞风景。
可人命关天。
来不及欣喜兴奋、互诉衷肠。
一旁的小弟猛地回神。
甚至没有驳斥“十四”这个古里古怪的名字。
华十二突然苏醒带来的冲击,让他几乎忘记屋子里哀嚎的孕妇。
女人的惨叫比刚才更甚。
可小弟心情却不似先前那般沉重。
在华十二清醒的瞬间,盘旋在他心头的烦躁焦虑,神奇地消失了。
——有些人哪怕什么都不做,只是站在那里,就能带给别人希望和力量。
尽管如此,小弟还是问了一句:
“有把握吗?”
“我娘生弟弟妹妹的时候,我在一旁看着。”
那是华十二六岁前的事了。
弟弟妹妹出生后,家里花钱的地方多了。
大哥要娶媳妇,大姐说了亲,弟弟妹妹是龙凤胎,龙凤呈祥是吉兆。
没有用的似乎只有她一个。
六岁,卖给有钱人当丫鬟都嫌小的年纪。
她爹娘不知从哪儿听到,青海一个帮会在买人试药,就拽着她去了。
她是有预感的。
那段时间,她在家里拼命干活,手长满了冻疮。
每天只吃一点点。
可没有用的。
她只要在这个家里,只要她还喘气,就是累赘。
买人的管事看华十二年纪实在太小,生了恻隐之心:
“你们可想清楚,药奴是死契,好多大人都受不住,两三天就死了。”
“什么死的活的,她就是个吃白饭的,再养下去,家里就要饿死了。”这是爹。
“这丫头我们不要了,钱呢,不是说二十两银子吗?”这是娘。
她急得哭。
她没有吃白饭。
她明明有使劲儿干活,扫地、刷碗、洗衣、喂鸡,生火……伺候娘月子,给弟弟妹妹换戒子。
她吃的很少,每天只有一顿。
她哭着求爹娘别卖了她,可爹狠狠推了她一把,把她推在地上,拉着娘走了。
讽刺的是,她平生吃的第一顿饱饭,竟是在罗刹帮。
.
“……我娘生弟弟妹妹的时候,我在一旁看着。”
小弟惊讶看着她。
没想到华十二不仅有母亲,还有弟弟妹妹。
华十二没有提年龄。
众人理所应当认为,这是华十二长大后的事。
榻上的女人看着华十二。
她知道这个年轻的姑娘,就是自己和孩子的希望。
“要是万一……救孩子……拜托了……”
女人断断续续地说。
她脸色惨白,汗水浸湿了头发。
她的身体承受着难以想象的痛苦。
她已经这么痛苦了,最先想到的,还是肚子里的孩子。
华十二没有回应。
她无法做出这样的保证。
很多时候,是一个也保不下来。
华十二对小弟说:“去准备一盆热水。
“师妹,哭完了吗,净手,过来帮忙。”
娃娃匆忙擦干眼泪:
“是,师姐。”
“你不要再叫了,保存体力。”
她找了块干净的手帕,直接塞在女人嘴里。
看向书架前瞠目结舌的老大夫:
“老先生,请你为她施针。”
“好,好的。”
老人连连点头。
手脚都有些发软。
濒死之人不仅睁开眼睛,还说了那么多话。
这究竟是回光返照,还是诈尸?
.
这是极其漫长的一夜。
学徒在厨房里烧了一整晚的热水。
小弟跑了一趟又一趟,血水换了一盆又一盆。
怎么会这么慢?
时间怎么这么长?
小弟不禁想到自己的母亲。
他出生的时候,也让母亲那么痛苦,流了那么多血吗?
从暗夜到破晓。
终于,在清晨的阳光透过窗隙,溜进房间的地板时。
在一片欢呼声中,屋子里响起婴儿响亮的啼哭声。
榻上的女人无比虚弱,却无比期待:
“让我、让我看看孩子。”
她吃力地说。
“是个漂亮姑娘。”
华十二将孩子抱给母亲。
小弟露出匪夷所思的表情。
因为那个孩子一点不漂亮,全身红扑扑,像被拔了毛的猴子,又笑又老又丑,几乎没有人的样子。
华十二眼睛是被毒瞎了吗?
看不到那孩子长得有多丑吗?
娃娃却很感动,她是个善良的姑娘。
尽管她也觉得那孩子长得和母亲相距甚远。
但没关系,师姐说漂亮那就是漂亮的。
“你可以想想孩子的名字。”华十二道。
“早就想好了。”
女人说。
带着些许幽怨和苦涩。
“她叫小蝶,我的女儿叫赵小蝶。”
.
这天医馆开门比往日迟了许多。
尽管医馆的老大夫再三推脱,华十二还是让娃娃给老先生留了一笔钱。
老大夫和所有人一样,熬了一整夜。
还要重新打扫医馆。
榻上的枕头被褥都要换新的,对普通人来说,这也是一笔不小的开支。
“……就当是善良的回报了。”
老大夫连连摇头:“受之有愧,实在受之有愧……”
他很清楚,自己之所以收留女人,是迫于压力,而非善良。
“君子论迹不论心,老先生不必在意。”
华十二大病初愈。
又折腾了一晚上,现在只想找间舒服的客栈睡一觉。
当她向老人辞行时,老大夫突然难为情道:
“姑娘,老夫还有个不情之请……能否让老夫再诊一次姑娘的脉。”
华十二欣然伸手。
老大夫迫不及待将手搭在华十二腕间。
左手,右手。
“脉逆四时,似有似无……不对,这不对啊!”
老大夫喃喃自语,满目费解。
这姑娘脉象并未好转,依然是死脉,可她分明还好好活着啊。
华十二微笑:“大千世界无奇不有,老先生就当……我是那个奇迹吧。”
.
一行人离开医馆,直奔客栈。
陌生的女人还很虚弱。
华十二闭目养神。
车厢里最有活力的,竟然是不通武艺的娃娃。
娃娃抱着孩子。
许是母子连心,孩子大约知道母亲很累,一路呼呼大睡,没有发出半分声音。
到了客栈,女人立刻醒了。
“孩子呢,我的孩子呢。”
“孩子在这里。”娃娃连忙将孩子抱过去。
女人抢过孩子,口中喃喃着:
“小蝶,我的女儿……”
她贴着孩子,表情既疯狂,又充满母性光辉。
娃娃有些害怕。
本能向华十二身边躲了躲。
华十二拍拍她,
娃娃紧绷的神经立刻松下来。
这是镇上最好的一家客栈。
老板很会做生意,只要多付一点钱,就能有炭火。
许多人初到此地,觉得可以靠着一身正气熬过寒夜,不愿付炭钱,到了晚上冷得受不了,才想着加炭,反而比那些一开始就要炭火的人用的炭少。
华十二等人要了四间加炭火的屋子。
老板盯着他们一行人,尤其是华十二,看了好几眼。
因为华十二衣服上到处是血。
实在吓人。
可老板没问,众人也不好意思说,那血是华十二自己的。
一夜未眠,四个大人身体已经累到极限,谁也没有吃早饭,进了房间倒头就睡。
华十二这一觉睡到下午。
她走出房间,想去娃娃屋子里拿衣服,她所有东西都在娃娃那里。
便在这时,娃娃冲出屋子。
见是华十二立刻道:
“师姐,我房里进贼了!哎呀,说不清楚,你还是过来看看吧!”
二人匆匆进门。
屋子里并没有翻动的痕迹。
唯一被翻过的,只有娃娃的包袱。
华十二目光闪动:
“什么没了?”
“钱,当然是钱,”娃娃着急道,“钱没了,银票也没了,加起来一百多!”
“珠宝呢?”
那是从大老板屋子里翻出的珠宝首饰,满满当当一整箱。
娃娃怔住了:“珠宝……珠宝还在。”
她自己说着,都觉得匪夷所思。
“所以小偷拿走了现钱和银票,放过了价值明显更高的珠宝首饰。”
华十二不紧不慢地说出这件事最不合理的地方。
娃娃当即跑出房间,差点和前来的小弟撞上。
“别找了,她不见了。”小弟沉着脸说。
“谁?”
娃娃还抱着一线希望。
小弟突然冷笑,语气充满嘲讽:
“还能是谁,当然是赵小蝶的母亲!”
赵小蝶的母亲,名叫翠蝶。
出自卧龙生《飞燕惊龙》。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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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第十三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