苗儿竟稍长了些。
宣齐洲入内室帐见人站起便觉,至教人瞬跑来拥氅整抱,才看果真是已过小腹及腰。
寒气教驱远。
“世子,小公子方才似梦魇,醒来出外间几刻,还未及探。”春池躬禀。
世子抚苗儿稍顿,低头看。
“兰澧。”世子轻唤,又示房中先离。
春池府医即退。
兰草闻声稍松叶抬头看看人,想起“兰澧”是在唤它,而后垂眸片刻,不答又抱上。
世子忽明意,心渐又软,看片刻顺毛茸茸轻声低道:“今晨你入睡不久。若有愿,往后我唤醒你。”
苗儿又抬头看,而后微抿不言,稍松两片叶子,悄抬了抬,并不显。
“我先更衣可好?”世子心柔欲抱,又觉脏。
兰草觉意点点头,反应又稍愣,松开人眼中有些不明。
世子便往隔室,而后入门时觉身后轻微摩挲动静,稍顿回身——就见苗儿懵停步。
世子不由心软轻笑看人问:“何事?”
兰草眨。
世子颔笑便入。
门关。
兰草又眨。
鼻间气味又充暖雪香,兰草攥叶子轻欢憨笑笑,又转身快跑上榻,自倒水饮一杯,欲给宣齐洲也倒些,才觉另一杯里是竹宁的水,还未饮。
兰草转头探看看窗外,放杯回案又满。
世子更衣出,便见窗边榻上食案热水腾雾苗儿却无影,心顿空片刻,而后闻外间声:
“多谢小公子,这……”女使半笑半苦作难。
世子抬步出。
兰草出门见竹宁,清灵跑去递水,而后便见人后退示意不要。兰草看人微张口想问怎不要了,转头又见春池看这边……神情似在忍笑。
兰草忽恍然反应,人或是不该如此。而后却又疑:宣齐洲如此给它水。正不明,便见面前竹宁肃容,而后自蓦腾空——
世子只抱起苗儿单臂托了另手拿过杯回房。
兰草眼圆乎乎。
“啊……”竹宁方才倒水还未喝。兰草懵软看人传意。
世子传意答:“她见你醒来,倒水欲请你饮些。”
兰草觉意反应,片刻恍然,于是渐生欣喜。
“水。”世子落杯至案抱苗儿坐,看人缓道。
兰草懵一眨,问:“……茶?”当是人的水仅叫茶。
世子淡笑:“人饮食许多,水中添他物可成茶。”
兰草点点头,稍生念一遍:“……水?”
想了想,字音齐准第二遍:“……水。”
而后递杯给宣齐洲,又倒水一般倒出几日醒间不知如何听来的言语,半拼半凑诸如“不用水不疼你来”自模糊组句了。
世子未纠,只缓饮清水听,心软未停。
“灵明……晤兮……坤维……壹……”
忽起一句。
宣齐洲蓦愣。而后似未听清,缓怔低看怀中,心惊无声。
“承……质赋兮……素柰奇……”
“生……深固兮……长叶……服……”
“志心……合兮……”
“经……无离……”
苗儿靠人轻唱着,垂眼帘,神色不见。
世子久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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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舅舅,此曲可有词?”
彼时世子年幼,常常待春暖后便常随母离京,北上至边关军中,那有父亲、师父,还有舅舅。
北境雪,春不消,饮酒误事,吹篪可抵天风寒。故无战时,野外时可闻苍润乐,以韩将军技艺最佳。
“有,”将军无子却慈,笑看外甥温言:“不过是前朝填词,未留书,如今传本许多,渐便随人唱了。”
小世子闻言讶然:“前朝?那岂不是南音楚词?”前朝都为今楚都,时与关外异族接壤国界远未有如今这般靠北。
“应是如此,”将军略思道:“不过前朝国破后,中州纷乱数十年,楚人避战北上,后又四处逃荒……如今近百年过,楚地言音说是已与从前不同,此曲唱法或也不同了。”
小世子闻言,半晌微抿,无言叹息。
外甥每闻战乱灾荒便郁郁不快,倒似老成大人一般知晓许多,韩将军银甲坐石,遥看远山覆雪,又低觉近处草青,笑笑,只随心漫唱起:“灵明晤兮……坤维壹……”
“唷,韩将军好兴,竟还唱起曲儿了!”
忽有朗声玩笑自背后行近。小世子闻声顷惊回神,速撑石便要跳至地跑——
“啊!”
却是瞬教莽力追回一把高抛至半空——又接住。
“哈哈哈哈哈……”一阵舒笑锋朗,抱着娃娃顺势坐至石台。
韩将军无奈看来人叹。小世子……手中握篪未松却直皱眉,看着师父有言不甚好听还是忍下。
是个玄甲将军,此见一大一小情状,忽似大悟反应:“诶?两位可是在研习吹篪?啊呀对不住对不住,在下多有打搅!”又虚躬笑作一揖。
趁此间隙,小世子咬牙脱壳即要离——却又未成。
“跑什么?”玄甲将军似无正形,捞回徒儿笑看唬道:“小洲儿,你爹引你娘回京了,不要你了,往后还是随师父一道,啊!”
韩将军只笑不语,只看不清动作便提靠石煎火长枝往人膝下给了一枝。
小世子鼻间一股冷锈味,又挣不开这大力金刚,只盯着人十分嫌弃,心道:粗人粗人,我若留下,吃穷你的北大营。
“嘶——”玄甲将军只一痛呲牙,又低头扬眉看:“小洲儿会瞪人了!师父看看可是长高了,好威风!”
小世子在师父手中总难落地,忽便教将军又举至半空,看看个儿,看看形儿:
“嗯?怎未长?走,随师父回去吃肉!听你父亲那套七分饱八分饱,让他自个儿饿着去!韩将军,还请快些?”
玄甲将军朗然将小徒儿拎起放颈后肩上,领着回去吃肉长个儿了,毫不知徒儿方才正想要吃穷自个儿,只喊身后人快些。
韩城将军看小外甥转头求救,俨然一副“他怎如此粗鲁”的公子模样,不禁低笑出声,轻抬步跟去。
天白草将青,野阔流河明。
本是如此。
“帝制——”
“天秩有礼,宗盟有典,亲亲之道,所以维藩屏而固邦本。咨尔皇弟,懿德渊粹,秉性温恭,幼承庭训而识大体,勇略冠世,克称帝心。今以楚地膏腴,山河形胜,敕封楚王,食邑七十二县,镇抚澧南……”
“王妃序卿,端雅贤明,夙娴礼度。楚地初定,诸事待兴,念照世子之劳,佐中宫之德,恳请暂居京师楚王府邸,时携世子入宫叙亲,共话天伦,待楚诸事皆宜,再迎赴藩,届享承平……”
“王其即月就道,赴任视事,怀德布政,矜威同化……”
“布告天下,咸使闻知。”
一诏落。
黄草仍离离,可一夜之间,父亲忙不可支,母亲心哀难掩,军中将士,还有舅舅师父,神似水中挑浓墨。
“母亲,我们何时再来?”
“总能再来,洲儿。”
彼时同藏希冀。
而后便是年年岁岁,日日夜夜,时时刻刻。
只得空念。
寒雨悲风往来过,人间几枝不留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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怀中忽有低呜声,世子顷回神蹙眉欲翻出看,却教人埋脑袋抬臂抱住了。
我有过往,腥昏污冷,无法言说。
“呜……”苗儿抱愈紧,哭却哀极无力。
我曾有期,却难挣缚,只得悲零。
“呜……”只似小儿魇深,梦醒愈悲惶。
世子不知人如何梦魇,再多事更是心茫:草身成人便足离奇,除或从先朝时开灵智,其余……还有何事?
侧坐拧身时久不舒,世子将苗儿抱起正坐,便只见一瞬泪簌簌,而后又教当胸埋头作抹泪枕了。
“……兰澧。”思及府医前言,世子不欲人如此哀动心绪,只低唤。
“唔呜……”苗儿呜咽应。
“人有一说:若梦坏事,便是要长高了。”世子轻看人言。
兰草听长长雨珠落,出来看,抹泪看清眼睛觉意,却不甚明:宣齐洲说,人觉若是睡中遇到坏事,就要变大了。
“嗯?”为何?兰草湿漉漉,惑看人问。
世子取一圆橘剥,对苗儿道:“人如此说。梦境非真,却耗力,或是人醒来多觉饥饿,吃些饭食便会长高。”
兰草讶然怔几刻,半晌不觉空蒙,出了神:
非真……他……未死。
可……许多人死了。许多人。
水和土地,都变了色。
忽见稚童泪中哀缅,眉间悯然非寻常。世子缓蹙看,疑半刻,才反应惊觉——按时地算,苗儿曾历荒战。
本朝建制以前,中州饥荒战乱少五十年,文载“尸殍遍野”,易子交食为轻,发坟茔食腐肉为常。今又过五十年,南楚民乐业勃,却仍无百姓奢靡铺张,少儿惜食。
世子指尖忽停。
甜果清香驱荤浊味,兰草回神看,就见宣齐洲……这样看它。
世子瞬轻吸强压心绪,剥去橘皮教人整拿着又稳声:“人需日进食,多少吃些可好。”
兰草愣半刻,看手中果子,轻点点头。
看眼前纯稚,宣齐洲心缩不能再想。苗儿长百年,草身未有一掌大,若果真历战……尸山血河人食人,读文尚悚然。
兰草吃着甜果子,难过稍退些,正看案上花瓣一般黄澄澄的皮,回想那日卿姨也是如此去皮才食,才愣:它昨日……
“宣……齐洲……”这个……不吃吗?兰草抬叶子指指黄澄澄看人问。
世子顺看,明意稍顿:“昨日吃了?”
兰草懵懵缓点头。
“……觉喜欢?”世子默又问。
……不。兰草稍皱皱眉。
觉身后游凉风,世子抱苗儿起身离榻,轻低声:“往后不喜便不吃。”另有其余传意。
兰草举着果子反应片刻,看人眼中小心又惑:许多吗?
宣齐洲说……他有许多食物,它……想吃什么便吃什么。
“许多。”世子轻拍苗儿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