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宫便殿,膳多春月珍奇野味。
“表兄,你尝尝这道菜,是——”案上炙鱼鲜香酥嫩,少帝示侍人布菜,忽闻内侍声:
“陛下——”
世子侧看。
“太后到了。”
是另一内侍。
世子看了几刻,后静垂目,无声落筷。
少帝未觉异,闻声只笑蓦顿,而后渐尽消,收手冷谑定看那内侍,深吸又呼。
世子起身清漱,眼中潭深冷。
片刻太后入殿,就见世子侧背立正净手,不见面容。
“洲儿,尚未如何动筷,再用便是。姨母闲无甚事,便过来了。”太后缓行温柔轻言。
世子垂目落巾帕,转身又成平淡色,躬身启唇:“太后。”
眉间疏淡愈似。太后看着,轻抿笑。
“母后,”少帝起身揖礼,“我与表兄好容易能相见小聚,母后一来,便是又要成宫宴了!”却是全然玩笑无不满。
太后闻言才移开眼,似无奈笑看少帝:“皇儿说是宫宴便是宫宴,母亲来饮杯茶便走可好?”
少帝语噎,笑僵三分,只请太后坐。
“洲儿,”太后又笑看世子,柔道:“再用些吧。”
“表兄,快些回来,尝尝这道炙鱼!”少帝随亦促声。
世子默又回。
侍人欲上前再布膳,却教太后轻笑挥退。而后就见太后西向落座世子左旁,亲取筷,夹了块无皮鱼脍至世子面前碟中。
外间雨似停了。世子静听,已无打叶声。鼻间血荤气似教雨气全然冲散,现只弥淡楠木香,令人从品生血,转为嚼木屑。
少帝见此亲密一番,心讽不绝,也知今日已难成事,只不知是太后有意如此,还是无意……自是有意。
楚王世子年前冬已加冠,按礼岁后便应就藩往楚,毕竟先帝旧旨仅说楚地未兴,楚王先往,世子年幼暂留京中将养,并非果真明令其为质。可前几日朝会提此事,太后只说不舍,要亲自安排,便带过。
太后垂帘数载,朝臣宫侍皆是墙头软草。少帝无权,却渐看得清明。可国境四方,皆是旧臣难独见,只一楚王世子如何都刚好……他只是不愿再由那些阉人贱奴推来喝去,何错之有?
“这是什么羹?”太后与少帝也夹了些鱼肉,不过是又轻柔看着世子,又取世子面前盏,看案上一羹问。
“回太后,是春篁鱼羹。”侍人微身答。
太后忽微顿,似未料。
“阿姐,春篁是何物?”少女幼时喜刀枪,好男装,母亲早逝,久年独在家中便成了冷性,却只对一寄人篱下的外来罪臣女极亲近,用饭也要趴在背上软声撒娇。
“你看这是何物?笋片也不识了?”彼时女子抬臂抚脸蛋笑问。
“那叫‘笋’便是。”
“它或是觉‘笋’普通无趣,想要名好听些。”
太后轻笑笑,舀了些鱼羹,笋片多些,放于世子面前,看着人轻问道:“洲儿用些羹?”
世子看羹,淡颔应:“多谢太后,臣自来。”
思虑许久才得一机,便是全毁了。少帝只觉口中餐如嚼蜡,心火实涌却无可发作,只掀睑看方才那通传内侍,良久似笑非笑,瞳中幽凉。
“洲儿,”太后看着人用羹,半刻轻道:“姨母新得一红梅玉砚,尚未开,品相形制极优,你随后看,若喜欢,带回府中可好?”
周围侍人闻此早不觉异。宫中内外,无人不知太后溺爱楚王世子远胜亲子,若非世子全然肖母,众人只要觉其甚涉宫中秘辛了。
世子眸淡,落盏却渐似笑:“臣平日少书,往后用心,多谢太后。”
太后只看着人,怔也微不可察,片刻温柔笑应,又亲为布菜,也非全然冷落少帝。
殿中似温融。
外间雨确停了,不过雨后寒愈显,庭花不免偶零落,轻飘飘,无甚声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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另厢楚王回至主院,未入内室。只一直默坐檐下。至落雨,至落花,至落雨停,至落花停。
红梅凝枝,爱者觉姿冷骨艳,可花但漂洒落至地,便是血淋淋,教人看了想要索性连同枝干一齐砍去,早是他处不能生,只立风霜雨雪,爱不能护,恨不能伤,怨风雨又无可得,彼时只留养花人独吞一口枯枝冷气,死噎在喉间……
王妃隔窗看许久,抱一披氅,终未出。
原本楚王早当离京,只是事未完,便报至宫中推说旧伤复作,腰膝偶痛难当,后延了数日。眼看近日是要离,宫中却遣了“医正”来。
两人,留则有先例,必生变,不留……宫中赐医,无令不回,如此死一便算蹊跷,皆死更是……不能不留。
故茅内侍来。
一子偿一子。心照不宣。痛者觉亏。
“主君!”
“主君,这个给世子,这个……若是便宜,替属下转交老倌儿。”
青年通身书卷气,却着轻甲玄胄。一套精铁柳刃予世子,一封牛帛护膝给父亲。
“你形貌已变,何不随我回京。”楚王少正色。
“呃,哈哈……”青年眼中忧虑瞬过,还是仅笑笑。
先朝国亡后,国境灾疫荒战五十年,太祖后凭河山地势占南割据。至收四方,手下有一老部姓茅,花甲之年拜将军,后却因“私铸钱币”获罪斩,族中尽没奴婢。
茅内侍有一幼子,名茅轲,少时长得瘦弱秀气,扮作女儿充了北境军,彼时军中主帅韩太尉,是王妃之父。现楚王军中一部下名高河。高河有一子,名高杉。
宫外杉树已长高许多。
楚王缓闭目,渐紧啮。
梅香风过。京中春寒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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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灵明晤兮……坤维壹……”
缭雾迷蒙不知时,岸侧又传歌声,就在不远处,就在不远处。兰草茫茫睁眼,却又见巨石,黑嶙嶙的,压半扇天。
“承质赋兮……素柰奇……”
久违清朗声,兰草听着,欣然撑叶子试了试起身,却不能出,探脑袋也全不能见,于是只好轻叹。
“生深固兮……长叶服……”
真好听,真好听!兰草叹罢又笑笑,轻快舒叶随风摇。
“嘶嘶——”
兰草忽僵怔。惶疑转头看,陡然通身骨悚。
“嘶嘶——嘶嘶——”
像是黑砾成串,一条一条,一条一条,拧着嶙皮,长长地蠕磨涌围过来,有细红条抖动得更快些,拽着黑条蠕,往上有两丁,黑沥沥,凸而浊,似泥粪。
“哈哈哈……嘿嘿嘿……嘻嘻嘻……”
狰狞嬉嘿笑着就围来。
“志心合兮……”
不……不要再唱……快跑!快跑!
兰草怔间枝叶尽已冰凉,反应后即慌乱回身,拼命挣土想出,去对歌声说快离开——不行。
却顷教蠕爬黑砾串,一片一片,一片一片,一片一片,碎骨碾过。
“经无离……”
“吃……吃了它……嘻嘻嘻……嘿嘿嘿……”
不……不要……快跑……快跑……
“啊!”帐中忽便有呜咽哭喊。
女使瞬看去,紧入帐,便见小公子哭抖,却全未醒,似教魇住。女使忙探额——已不再烧,甚有些过凉了。
“春池,传医!”女使急唤外间。
“小公子!小公子!”又取帕抹泪紧声试唤床上孩儿。
石后歌断了。
兰草骨碎痛不顾,怔怔再细听,只听无声。
无声了……再无声了……去哪了……不要吃他……不许吃他……不行……不行……
“啊……”床上未醒,只似痛极哭咽。
石后忽漫腥湿。
兰草挣停。空怔看。
就见红浆鲜腥,自石后,滚滚缓流来。
床上无声睁目。
女使急出帐添炭未见。
面前又成草色软雾,缕缕流明。
白软也在。兰草看半晌,唇动。勉笑了笑。
女使添炭又回,就见兰草已不知何时起身出帐,眉敛眸垂不见神色,于是稍愣顿步小心轻唤:“小公子……”
兰草闻人声,抬头看时眼中已温,就见面熟,又想此前春池看它时说过同样人言,心猜如此言语或是在唤它,便点头又朝人轻笑笑。
小公子不通官话,但看上去稍好些,女使心稍舒,只近案倒水。
宣齐洲不在。鼻间熟悉气味几无,兰草不需看。而后只当人要饮水,便自行出,至矮阶初低眸看看,下阶又出。
“小——”水将滚有些烧,女使两杯交替倒了几遍教水凉些,转身方欲唤,忽惊觉人不在了,而后听外间门开声。
梨开柔似衣,雨后白满庭。檐下处处不免也零散飘来许多,应是原带着雨水,水干后只余花,于是皆不似原本纯白,而氲淡墨色。
树上仍白盛盛,兰草仰静看。
女使追出见此,不明也还是未阻,疾步又取氅衣来将小公子瞬裹上,又稍犹豫,拉氅帽盖住脑袋。
“……”面前忽黑,兰草眨眼。
而后又明——女使又急忙拉下些,十分抱歉讪笑笑。
兰草抬头看,见人微抿小心,觉可爱,不住又轻笑,张口指指人眼中询问。
女使明意即要答,话至嘴边却顿,稍一想,腼笑改为仅说名:“竹宁。”
有些快,兰草回想片刻言音,才试着张口轻唤:“竹……宁。”
竹宁……卿姨……春池……宣齐洲。四个人名。兰草想想,未觉心绪渐松,而后露了些憨态。
竹宁闻声又见状,只觉心中忽有朵小花儿破土出又开,一时心软喜欢难言,只也想如世子那般将小公子抱起来,而后……或许小公子愿随她回内室?
“怎出来了?”春池回院就见小兰草身气苍弱立檐下,不觉微蹙切步行近问。院中枝叶时不时随风抖落雨水,虽已雨停,总还是凉沁沁。
竹宁微摇头亦不明,思及刻前又紧看小公子道:“方才或是魇住了……”
兰草见春池来,正笑要打声招呼,便听人与……竹宁,说着什么走来,而后又对它有言语轻问询:“小公子回房可好?”
春池知小兰草听不明,只是雨停侍人皆出清院,需有此问。
兰草听问只半明,忽觉叶子教轻触,低头看见是春池,而后便懵然随人牵着回房了。
世子独行无音未归,主院传信有事,春池心忧不显,只看小兰草顺她坐床又乖巧饮水,而后正色对府医道:“我等不敢擅定,劳您再来。”
府医正要回,忽闻外间女使声:
“世子。”
时已过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