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吉那句“近到觉得刺眼”的话音落下后,会议室陷入一种粘稠的寂静。他向后靠进椅背,这个动作让他与李笑然之间拉开了些许距离,目光从她脸上移开,投向窗外被高楼切割成块的灰色天空。他下颌的线条绷得有些紧,仿佛在克制着什么。
短暂的沉默后,他似乎想借一点动作打破这凝固的空气,伸手去端桌上的茶杯。呷了一口,却因茶水的冰凉微微蹙眉,只得轻轻将杯子放回原处,杯底与桌面接触,发出一声细微的脆响。
这声响似乎惊醒了他。他深吸一口气,再开口时,嘴角努力想牵起一个表示友好的弧度,但那笑意尚未成形便已消散,只余眼角细纹里镌刻着的、无法掩饰的倦怠。“看到你现在这么优秀,说实话,很感慨。”他的声音低沉,裹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每个字都吐得缓慢而清晰,仿佛需要额外的力气。“当年因为蓝印户口政策变动,” 他抬起眼,目光与李笑然关切的眼神一触即离,快得像是被烫到,随即又落回桌面,“我高三必须回河南原籍参加高考。你知道的,我在上海念的是市重点,本来瞄准的是武大这类学校……”
他的叙述变得艰涩,时常被短暂的停顿打断,仿佛每揭开一页过往,都需要重新积攒勇气。
“那时候总去网吧……”他扯了扯嘴角,露出一个没什么笑意的表情,“家里其实能上网,也没人管我。可过年那几天,空荡荡的房子里就我一个人。开着电脑,对着四面墙,那种安静……太吓人了。”他的视线垂落,凝望着桌面上的木纹,像是能穿透时光,看见那个蜷缩在网吧角落里的少年。“网吧虽然吵,但至少……能感觉到旁边是活人。”
“蓝印户口的事,其实高二就显出苗头了。”他眼睑低垂,盯着杯中早已失温的、颜色变得浑浊的茶汤,仿佛那里面映照着过去的影子。“一开始总觉得能解决,有希望。父母也一直在奔波,甚至……后来还有办事人员特意去了趟河南老家考察。”他话音顿住,肩线微微绷紧,喉结轻轻滚动了一下, “就是那次考察之后,正式确定我必须回去高考。动静闹得那么大,结果却是这样,反而让人……连一点幻想的余地都没有了。”
李笑然始终保持着微微前倾的姿势,像一个最耐心的倾听者。她的目光专注地落在文吉脸上,不闪不避,仿佛要将他说出的每一个字、脸上闪过的每一丝情绪都完整地接住。她注意到当他提到“考察”时,呼吸有瞬间的凝滞;而当他说“连幻想的余地都没有”时,声音里那种深切的无力感,让她的心也跟着揪紧了。
“高三那个寒假,其实已经……快到极限了。”他的声音更低沉了些,带着一种回忆久远伤痛时的疲惫。“等到下学期开学,四月中旬,最终通知下来,彻底没戏了。父母怕影响我复习,很快就把我接回了河南。”他终于抬起眼,看向李笑然,眼神里带着一种混合了脆弱与坦诚的意味,“所以后来写信的时候……你看到的那个,一会儿好像被你逗笑了,下一秒又莫名其妙陷入低落的我……那是真的。那时候的我,真的就是那个样子。”
听到这里,李笑然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重重地撞了一下。她终于明白,当年那些信中时而明媚时而阴郁的笔调,并非少年不识愁滋味的矫情,而是一个人在命运重压下真实的精神状态。她轻轻点头,目光温柔而包容,无声地传递着理解和支持。
他似乎需要一点实质的行动来平复翻涌的情绪。伸手探向茶壶,指尖触到微凉的瓷壁时几不可察地顿了顿。随即,他执壶,先为李笑然面前的空杯斟上七分满,一道温热的、色泽红亮如蜜糖的茶汤注入杯中,正山小种特有的松烟香随着氤氲的热气弥散开来。接着,他才为自己续上热水。待水汽稍散,他向她做了一个简洁的“请”的手势,动作自然流露出良好的教养。
李笑然立刻领会,微微颔首,报以一个感激而鼓励的微笑,用指尖轻轻碰了碰杯壁,随即收回手,依旧保持沉默,生怕打断他难得的倾诉。
文吉双手捧起自己那杯重新暖起来的茶杯,指尖在温热的杯壁上轻轻摩挲。这个动作持续了数秒,仿佛在汲取力量,也像是为接下来更艰难的坦白做准备。他借此将思绪从沉重的回忆中抽离,试图以更平和的姿态继续。
“浦东的那套房子,”他再次开口时,语气已不似方才的沉郁,声调平稳了些许, “当初就是为了我们几个孩子能在这里高考才买的。”他的目光投向窗外林立的高楼,眼神悠远,像是在凝视时光那头的某个身影。“大姐二姐都赶上了好时候,凭着蓝印户口顺风顺水考上了大学。”
说到姐妹们的现状时,他微微颔首,唇角牵起一抹真实的弧度,眉宇间舒展开来:“大姐在南京做生意,虽然忙碌,但事业做得风生水起。二姐更早些就成家立业了,现在过得都很不错。”那是一种发自内心的、为家人安好而感到的宽慰。
话题转向另一个家庭成员时,空气再度凝滞。
“只有三姐……”他语调一沉,身体不自觉地前倾, “因为超生,户口一直挂在别人名下,连姓氏都和我们不一样。现在三姐在南京帮大姐打理生意,过得……并不如意。”他的喉结轻轻滚动了一下,声音里带着一种沉重的责任感,“所以我最近一直在托关系,想帮她把上海户口办下来。当年父母没做到的事,现在我有这个能力了,一定要帮她改变命运。”
听着他的话,李笑然的心微微揪紧。她瞬间明白了那未说出口的潜台词:三姐的户口之所以被挂在别人名下,连姓氏都不同,无非是因为当时家里迫切需要一个“儿子”来继承香火。为了确保即将出生的文吉能堂堂正正地落在自家户口本上,三姐便成了那个被牺牲的选择。如今,这个承载了全家期望的弟弟,正将弥补这份源于性别偏见的亏欠,视为自己不可推卸的责任。
李笑然注意到,当他说到“改变命运”时,眼神突然变得格外坚定,那种律师特有的锐利神色又回到了他的脸上。但很快,这抹锐利又沉淀为一片复杂的阴霾。
“其实后来我才知道,当时的政策还没那么严格。要是父母懂得打点关系,或许就……”他的话戛然而止,摇了摇头,像是要甩掉这个无益的念头。“可这又能怪谁呢?他们能把三个孩子送到上海读书,在这里买房落户,已经拼尽了全力。以他们当时的认知和能力,这已经是了不起的远见了。”
一丝复杂的笑意掠过他的嘴角。或许,这也算是一种命运的补偿吧——他想。他们姐弟三人,从小被送到上海,像一窝离巢的雏鸟,大的照顾小的,在陌生的都市里学着独自扑腾。而三姐,虽然姓氏不同,户口另册,却也因此留在了父母身边,独享了那份他们仨都未曾体会过的、完整的父母之爱。世事终究难两全,这份迟来的了悟,不知是该让人感到宽慰,还是更觉心酸。
“说来讽刺,”他嘴角牵起一丝苦涩的弧度,目光飘向窗外,仿佛在审视那条迂回曲折了十年的路。“我自己的上海户口,是2018年从英国读完硕士回来,靠留学生政策才落户的。等到2020年一切落定,拿到那个薄薄的本子时,我已经28岁了。”
他的声音里有一种耗尽心力后的虚无感,“我用了快10年,才勉强追平了当年落下的距离。”说到这里,那些激烈的不甘与遗憾,似乎被一种更深沉、更无力的情绪取代。那不是平静,而是认命后的疲惫。
“可三姐呢?”这个名字被吐出时,带着一种几乎无法承受的重量。他猛地抬起头,眼中第一次闪过无法掩饰的焦灼与痛楚。“她的户口,到现在还像个无根的浮萍,挂在亲戚家名下!大姐二姐,包括我,我们都上岸了,只有她……只有她还在那里。”
他深吸一口气,试图压下喉咙里的哽咽,声音变得沙哑:“是,大姐在南京是帮衬着她,给她生意做,给她钱花。可那又怎么样?这能改变她从小就被牺牲、连自己的姓都不能堂堂正正拥有的命运吗?我有时候觉得,我们现在给她的这些,就像是在提醒她,她永远都是那个被排除在外的人。”
李笑然的心被狠狠揪紧。她清晰地看到,当文吉说到“我们给她的这些”时,脸上掠过一丝深刻的自我厌恶。他成功的骄傲,在此刻被巨大的亏欠感彻底淹没。他拼尽全力赢回的一切,似乎都无法填补家族因为他的到来而无意中在三姐身上凿出的那个黑洞。
这一刻,李笑然彻底明白,他所有的精明算计、步步为营,或许不仅仅是为了个人野心。那更是一个弟弟,一个背负着原罪般愧疚的既得利益者,试图用自己挣来的全部资本,去赎回一份对家人的公平。然而,这番沉重的剖白似乎耗尽了他的气力。他沉默了片刻,像是需要从这巨大的无力感中挣脱出来,将话题拉回到一个更具体、却也同样刻骨铭心的起点。
“所有的一切,都得从那个夏天说起……” 他的眼神渐渐失焦,仿佛穿越回了那个闷热而令人窒息的夏天。“回去后才发现,教材、考题模式完全跟不上。”他的语气里带上了一种亲身经历者才有的、略带荒谬感的无奈,“那所学校大得离谱,教学楼、宿舍楼、厕所,全是分开的一幢幢。还好是夏天,要是冬天,半夜想上厕所都得鼓起勇气冲进寒风里,想想都可怕。”他的右手无意识地握紧了茶杯,指节因用力而微微发白。
“还有上课,”他摇了摇头,像是要驱散那略显滑稽却又无比真实的记忆画面,“特别是上全年级的大课,得扛着自己的椅子从班级走去大教室。黑压压的一片人,每个人都搬着椅子,那场面……可真是‘宏大’。”他嘴角扯出一丝苦涩的对比,“上海的高三也是走班制,但是最起码不需要搬椅子啊。”现实的粗粝与过往的精致在此刻形成了尖锐的对比。
“高考成绩……很不理想。”这句话他说得极轻,几乎像是自言自语,带着一种时隔多年仍未能完全释然的挫败。“最后只能去西安读了一个普通本科。那段时间,整个人都很消沉。”
李笑然静静地注视着他,注意到当他提到“很不理想”时,眉头几不可见地蹙了一下,随即又迅速舒展开,恢复成那副精英律师的镇定模样。但他指尖在桌面上无意识划着的不规则的圈,泄露了他内心并未平息的波澜。
“后来偶然得知你考上了985,”他的声音里带着一种刻意维持的平淡,却反而更显沉重,“那种感觉……很复杂。仿佛一下子被甩开了很远,觉得自己彻底被比了下去,很自卑。”说到这里,他终于抬起眼看向李笑然,目光中带着一种小心翼翼的试探,像是在观察她的反应,又像是在确认这番话的效果。
李笑然没有立即回应。她清晰地看到,文吉在讲述这段人生转折时,巧妙地将落差归因于外部因素,语气中带着恰到好处的无奈与不甘,却绝口不提任何个人因素。这种典型的“外归因”叙述方式,配上他时而低沉、时而苦涩的语气,以及那些细微的肢体语言,共同构筑了一个命运受害者的形象。
听完他带着苦涩的自白,李笑然沉默了片刻,目光沉静而真诚地望向他。她轻轻将垂落的一缕发丝别到耳后,这个细微的动作让她显得更加柔和。
“文吉,”她的声音温和却坚定,“其实你不用那么想。”她注意到当她说出这句话时,文吉的坐姿有瞬间的僵硬,仿佛在防备某种预料中的同情或说教。
她继续清晰地说道:“你去的西北政法大学,是法律界公认的‘五院四系’之一。”她的语气平和而肯定,没有任何夸张的意味,“专业声誉和行业认可度非常高。你能走到今天,靠的是实打实的专业实力和这些年的拼搏。”
说到这里,她看到文吉微微挺直了背脊,那个细微的肢体变化没有逃过她的眼睛。她适时地停顿了一下,让这些话有足够的时间被消化。
“而且你后来一路逆风翻盘,”她的语气带着真诚的共情,“去英国利兹大学读了硕士,回来只用了六年时间就做到高级合伙人。这一路走来,你克服的障碍,付出的努力,真的很了不起。”
她先是给予充分的肯定,将他从“受害者”的心态中拉出来,正视其自身的努力与价值。然而,话锋至此,她的神情变得格外认真,双手轻轻交叠放在桌上,身体微微前倾,这是一个表示郑重和坦诚的姿态。
“但是,有件事,我必须向你道个歉。”她的声音轻柔下来,却带着不容忽视的诚恳,“这件事,在我心里也放了十四年。”
她注意到文吉的眼中闪过一丝讶异,显然没料到这个转折。“那年暑假见面,你应该刚从河南回来不久吧?我们约在我高中校门外。”她的目光清澈地看着他,不闪不避,“你当时……是不是在学校围墙的红榜上,看到了我的名字和录取的学校?”
她没有等他确认,便继续说了下去,语气诚恳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歉疚:“那一刻,你心里一定觉得被我骗了,对不对?因为在之前的信里,我确实谎称自己成绩也不好,压力很大。我那么说,不是因为虚伪,只是……”她轻轻吸了一口气,“看到你那时情绪低落,我不想显得像个高高在上的幸运儿,我想用那种笨拙的方式告诉你,我和你一样,也在挣扎,我们是一样的。”
这声道歉,是她对那个敏感少年迟来的抚慰,也是对自己青春的一种交代。她看到了他强大外壳下,那个因地域转换、梦想受挫而格外脆弱的内心。然而,文吉是会接受这份道歉,化解心结,还是会将这也视为一种“居高临下”的同情?他抛出的悲情牌,究竟是真心共鸣,还是另一种更高级的、试图博取怜惜进而掌控局面的算计?空气仿佛凝固了,等待着他的回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