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吉那句“都过去了”说得轻描淡写,试图将刚刚流露的脆弱重新封存。但李笑然看着他那张已褪去青涩、刻上社会痕迹的脸,恍惚间,却仿佛看到了高三暑假唯一那次见面时,那个顶着几颗青春痘、眼神里带着些许紧张和不自在的少年。
那是他们的第一次见面,炎炎夏日,短暂,仓促,带着那个年纪特有的纯真和笨拙。
而此刻,是第二次。
中间,竟然横亘着十四年的光阴。
一时间,李笑然心中涌起一股宿命般的震颤。命运的轨迹严丝合缝地重叠——十四年前,她还是个对未来充满憧憬的高中生,在那个春节通过□□结识了孤独的文吉;十四年后,她已成为母亲,若非婚姻变故后为求稳定挤进体制内当上老师,此刻又怎会有这个暑假,坐在这里与他重逢?
而命运之轮仍在转动:十四年前那个闷热的暑假尾声,两人有了青涩的第一次见面;十四年后的此刻,竟又是暑假将尽之时。她不知道的是,这并非巧合。文吉清晰地记得那个暑假的告别,他正是在收拾行囊准备前往西安读大学前,在□□上发出了见面的邀请。半年多前,当李笑然在春节发出那封怀旧邮件时,尚未被中年空虚侵蚀的文吉选择了已读不回,将其冷落在收件箱深处。直到这个暑假,某种熟悉的空虚感再度袭来,他在整理邮箱时偶然重读了那封信,时节更迭的熟悉感刺中了他内心的困顿。于是,他编织出“翻找论文偶然发现”的谎言,在这特定的时间点,开启了这场精心策划的“重逢”。
这看似偶然的时序循环,像一层温柔的薄纱,暂时掩盖了现实锐利的棱角。李笑然心中那些关于反客为主、抢占上风、甚至赶赴疫苗预约的紧绷念头,在这一刻奇异地消融了。她并非全然放下了戒备——那束不合时宜的玫瑰依旧像根小刺扎在心底,提醒着她文吉可能并非单身的现实,这需要她后续去小心试探。
但此刻,一种更复杂、更柔软的情绪占据了上风。此行最大的需求,本就是重温旧梦,借由回忆触摸那段纯粹的青春。而文吉方才不经意流露的、关于年少的孤独,更是勾起了她真切的心疼。她不禁奢望,若能借此机会让他卸下心防,或许不仅能探知更多尘封的往事,还能窥见他如今真实的生活轨迹——尤其是他始终回避的家庭状况。
不得不承认,即便理智告诉她眼前之人精于算计,李笑然内心仍残存着一层滤镜。这滤镜或许并非投射给当下这个深谙世故的文吉律师,而是牢牢附着在十四年前那个她曾真心喜欢过的、忧郁而真诚的少年身上。
她只想先安慰他,用往事的温度,软化此刻略显冰冷的气氛。
李笑然端起微凉的茶杯,轻轻呷了一口,润了润有些发干的喉咙,再开口时,语气变得异常柔和,带着一种追忆往事的温暖笑意。
“其实说起来,高三第二个学期,我反而没什么压力了。”她试图用一种轻松的语气,将话题引向不那么沉重的方向,“那时候自主招生的资格已经拿到了,只要过一本线就能上华师大。要不是我爸妈非要我‘保持状态’,逼着我继续学,说实话,按我当时的水平,一本线真的是随便考考的,华师大的最低分数线也不是问题。”
她笑了笑,带着点过来人的调侃:“我模考成绩稳定点,都能摸到同济的边儿。但想想同济工科太多,真要去了,估计得在土木学院里当‘凤尾’,我也不喜欢。所以拿到华师大的资格,反而是种解脱,至少高三下半学期,不用像其他同学那样拼死拼活了。”
她注意到文吉听得很专注,眼神里的精明和审视淡去了不少,便继续说着,声音里带着一丝少女般的娇憨回忆:
“那时候啊,每天中午吃完饭,我都要拉着我闺蜜,雷打不动地去学校门卫室看信件。”她模仿着当年闺蜜吐槽她的语气,“我闺蜜就总说我:‘谁天天给你写信啊?这信写一写,再加上同城邮政那个速度,前后加起来最少也得一个礼拜吧!哪能天天有?’”
李笑然眼中闪着光,仿佛真的回到了那个阳光明媚的午间校园:“我就跟她撒娇,‘你就陪我去嘛,正好当饭后散步了呀!’”
她将这些温暖的、带着青春气息的往事娓娓道来,像展开一幅泛黄却温馨的画卷。她刻意避开了任何可能引发暧昧联想的细节,只聚焦于当时那种简单的期待、闺蜜间的嬉笑打闹,以及那段时光里独有的、轻快而充满希望的氛围。
她希望这些记忆能像一缕春风,吹散一些笼罩在他心头的、关于孤独过往的阴霾。她明白,文吉此刻最想听的,或许就是她曾经对他的在意和期待,那是证明他当年并非全然被世界遗忘的证据。
但她诉说的方式,极有边界。她将“对他的期待”巧妙地融入了“自己的青春日常”中,用“拉着闺蜜去看信”这个具体又充满友情画面的细节来呈现,既表达了那份等待的真心,又不让这份真心越过友谊的界限,变得暧昧不清。
她只是想,让这场对话变得轻松一些,温暖一些。用共同经历过的、还算美好的青春碎片,给这个刚刚流露出脆弱的中年男人,一丝微不足道却发自内心的慰藉。
文吉静静地听着,没有打断。他靠在椅背上,目光落在李笑然带着追忆笑容的脸上,冷硬的嘴角似乎不知不觉地柔和了些许。会议室里弥漫的正山小种的香气,仿佛也终于带上了一丝真实的暖意。
然而,李笑然的心绪,却早已飞得更远。看着他脸上那片刻的柔和,一个被时光尘封的角落猛地被撬开,一段连她自己都几乎遗忘的、带着柠檬般酸涩与甜香的记忆,裹挟着十四年前春天阳光的味道,汹涌地撞进脑海:
那不是可以通过言语与他分享的往事。那是她一个人的秘密,封存得太好,以至于若非今年春节重读那些信,她这个亲手制造了那段记忆的当事人,都快要记不清那些细节了。
不是真的遗忘,而是那份小心翼翼的、带着卑微的欢喜,被后来的不确定和那句“有保质期”的判词伤得太深,被她刻意压抑了太久太久。
此刻,画面却清晰得刺眼。
她记得他那封信。他说羡慕班里那些提前录取的同学,羡慕那些能给男朋友折星星的女生,说她们“闲情逸致”。她当时捧着信纸,心跳如鼓,反复揣摩这究竟是单纯的羡慕,还是对她某种含蓄的期许?她对他谎称自己压力也很大,不过是为了靠近他那份忧郁,假装与他同在泥泞中。可事实上,为他折星星的时间,她挤得出来——下课十分钟指尖翻飞,午休时躲进安静角落,深夜灯下强忍睡意……三月份他们互赠了书籍,《小王子》与《红楼梦》,像是两个灵魂小心翼翼地交换信物。而四月初他生日前,她寄出的那个快递里,装满了几百颗亲手折的、饱满的星星,这是她更大胆的回应。她记得他信中提到生日在清明期间,语气里的失落像江南四月绵密的雨,“不吉利”,“没人记得”。她能读懂那份藏在自嘲下的渴望。这罐星星,成了她无声的呐喊:我记得。
直到十四年后,她看到那两张泛黄的快递单副联,才将这份险些彻底迷失的记忆彻底打捞起来。
而随之浮现的,是收到礼物后,他那封如同谶语般冰冷的回信,尤其是最后那句像淬了冰的刀刃般直刺她心口的话:
“不要花这么多时间给我折星星呀,高三的时间多宝贵呀,不值得的。”
“很多东西留不住的——它是有保质期的。”
“它是有保质期的。”
这七个字,像一道突如其来的闪电,劈开了她所有小心翼翼的期待和欢喜。那时年纪小,甚至来不及分辨他判了“死刑”的究竟是那罐五彩的星星,是她鼓足勇气捧出的朦胧情愫,还是这世间所有试图靠近的关系。只觉得一腔滚烫的热血瞬间被冻住,那份藏在每一颗星星褶皱里的、羞怯而真挚的喜欢,刹那间变得无比可笑,无处安放。
正是这种不确定,这种仿佛靠近就会被推开的恐惧,让她最终将那份汹涌的喜欢,死死摁住,封存在了那三封写了又撕、撕了又写,最终未能寄出的回信里。她不敢表达,也不知该如何表达。
想到这里,李笑然望着眼前这个沉稳的中年男子,心中涌起一股极其复杂的酸楚。原来,那些被她深埋的、自以为早已过去的情感,从未真正消失,只是凝固成了琥珀。而此刻,琥珀正在融化。
什么狂犬疫苗,什么按时离开……都成了苍白无力的借口。心底有个声音在清晰地说:她想留下来。疫苗可以延期,但这种能触碰到彼此真实内心的时刻,可能不会再有了。
她深吸一口气,决定顺应自己的内心。她看着文吉,笑容里多了一丝不易察觉的温柔与坚定,轻声将话题引向更深的、她真正在意的地方:
"其实现在想想,那时候通信,虽然慢,但每一封信,都好像能把对方的生活拉得很近很近……"
她的话语轻柔,却像一把钥匙,不经意间触动了文吉记忆深处某个尘封的角落。他的眼神微微闪动,似乎被勾起了什么。他沉默了片刻,再开口时,声音里带着一种复杂的、近乎叹息的意味:
"是啊,很近……近到,我后来在你们学校门口的红榜上,看到你的名字和录取的大学时,都觉得有些刺眼。"
这句话说得有些突兀,带着一种沉淀了十四年的、难以言喻的重量。文吉没有接她关于通信的温情回忆,反而将话锋一转,径直将两人的思绪都拽向了那个闷热的、遥远的暑假——那个他们第一次,也是十四年间唯一一次仓促见面的夏天。他的语气里混杂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自嘲,和某种显然未曾被岁月真正抚平的郁结。
这简短的一句话,像一个突然浮出水面的冰山一角,瞬间暗示了远比李笑然所知更多的故事——关于那次见面,关于他当年未曾言明的自卑,以及那之后长达十四年断联背后,可能更深层、更私人化的原因。
李笑然怔住了。红榜?刺眼?她完全没想到,重逢以来一直显得从容甚至有些居高临下的文吉,会在此刻流露出这样的情绪。她意识到,关于那个暑假的故事,似乎远不止她记忆中的蜻蜓点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