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棣看都未看拂柳一眼,顷刻便锁定床榻上那抹纤细的红衣身影,大跨步地朝沈黛身边走去。
只听“唰”的一声。
盖头瞬间被利刃挑飞,轻飘飘地落在一旁。
一记冷冽的寒光划过眼前。沈黛下意识抬头,猝不及防地对上那双凉薄的眼眸。
烛火摇曳,映照出谢棣那张晦暗不明的脸。
亦如在仙界般,凌厉如刀。
他的眉骨突出,鼻梁高挺,似乎因为那缕恶念致使他的神魂极其不稳,灯芯来回跳动,使得那张脸一半陷入光明,带着虔诚的悲悯感;一半隐入黑暗,带着独有的厄命感。
他的剑并未入鞘,稳稳持在手中,剑尖还挑着那方红盖头,左右飘动。
就这样,他居高临下地审视了沈黛好久。
他以为养在深闺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娇小姐会出现惊吓、昏厥的症状。
可沈黛没有。无声地迎着他阴恻恻的目光,没有恐惧,没有害怕。
几秒后,剑矢入鞘,只余衣袂翻飞的呼啸声。
沈黛紧绷的心神终于放松,长长地吁出一口气,如今的谢棣实在难相处。
一旁的拂柳早已吓破胆,瘫软在地。
过了好一会儿才回过神,朝着沈黛无措道:“小、小姐,姑爷、姑爷这是什么意思?”
“他在警告我。”警告沈黛安守本分,不要痴心妄想,更重要的是划清界限。她下意识攥紧衣袖,划清界限是不可能的,她来这里目的,本就是让谢棣心动。
一想到刚刚的场景,拂柳连连胆寒,哑声道:“小姐,我们、我们能求圣上和、和离吗……”
沈黛并未直面回答拂柳的话,出声道:“打水梳洗吧。”
翌日,因无需向公婆请安,也不似刚来第一天的茫然无措,沈黛难得卸下心防,好好地睡了一觉。
估摸时辰差不多,她才悠悠转醒,由着拂柳伺候梳洗妥当,正准备在自己的小院里用早膳,却见一名小厮快步来禀报。
“夫人,将军吩咐,请您去主院一同用膳。”
沈黛执筷的手微微停顿。原以为昨晚的警告,是要与她拉开距离。
可今日,怎么又招呼她一同用膳?
“知道了。”她放下筷子,神色平静地起身。
在小厮的引领下,沈黛不急不缓地走向谢棣居住的主院。
主院的装饰异常朴素,没有精致的雕花木柱,没有曲折的回廊亭台,只有几间宽敞却显得空荡的屋子。
院中还种着几棵翠绿的松柏,勉强给这肃杀之气的院子凭添几分活力。
此时晨起阳光正好,薄雾四散,坐在厅内的谢棣,抬眼便瞧见了沈黛的到来。
她今日穿了一件素净的月白衣裙,未施粉黛,整个人透着安逸恬静的气息。不过最突出的还是她眉心间的红痣,清丽的相貌配上浓艳的红痣,说不出的别扭与奇怪。
沈黛步入房内,目光快速扫过坐在桌前的谢棣,依着规矩,微微屈膝,行了一个简单的礼。然后,安静地落座在谢棣身旁。
对于沈黛行礼的动作,谢棣的眉头下意识跳了跳。
内心一声冷嗤!高门贵女,不是最看不起,他们这些舞刀弄棒的武夫吗!
如今,碍于圣上颜面,竟恭恭敬敬地对他行礼!
沈黛根本没注意到谢棣的微表情,她低着头,瞧着桌子上寡淡的清粥小菜,沉默地拿起筷子,小口小口地吃着。
但总这样也不是办法,几秒后,沈黛放下筷子,鼓足勇气朝谢棣开口。
“将军。”
“嗯?”谢棣抬头,漠然迎上沈黛的目光。
“将军昨日不歇我房内,今日却唤我前来一同用膳,是何意?”沈黛明知故问道。
闻言,谢棣的话十分简洁。
“圣上赐婚,你我心知肚明。”
面对谢棣冷硬的回答,沈黛就知道,今日用膳不过是做给外人看的,维持这桩婚事应有的体面,对他,对侯府,对圣上,都好。
可空有将军夫人的名分,不是沈黛要做的。
沈黛垂眸思索,凡间夫妻该如何相处?妻子嫁入夫家,执掌中馈,管理内务,似乎是天经地义。
所以……
“将军,可否将管家钥匙交由我打理?”沈黛试探性询问。
可是,谢棣断然回绝了沈黛。
“不必。”他侧过头,眸色如刃淡淡地瞥了沈黛一眼,疏离道:“沈小姐初来乍到,还是先熟悉环境为好。这些琐事,自有管家打理,不劳沈小姐费心。”
闻言,沈黛的心沉了沉。
就算他将二人之间的界限划分得泾渭分明。
她也不能退缩,坚持道:“将军,妻子执掌中馈不是应该的吗?”
话落,谢棣蓦然转过头,继而整个身体都转向她,浓浓的威压瞬间浮现,使得沈黛无意识握紧筷子。
他微微倾身,声音低沉,一字一顿道:“沈小姐,你,越界了。”
说完,便不再给沈黛开口的机会,猛地起身,大跨步地走出了房门。
身旁的拂柳早已气急,她盯着谢棣消失的方向,鼓着腮帮子愤愤道:“小姐,姑爷也忒不顾及您的脸面了,今儿可是新婚第二日,他就这般冷言冷语,往后呢!这日子可怎么过!”
沈黛缓缓放下筷子,拿起帕子轻轻地擦了擦嘴角,安抚道:“不急。”
“怎么不急!您可是圣上亲赐,八抬大轿风风光光抬进门的正头夫人,连管家钥匙都不给,这算什么道理!”
沈黛抬眼看着拂柳,沉静道:“拂柳,昨晚我是怎么说的。”
拂柳愣了一下,回想起昨晚的话,不甘心地瘪了瘪嘴,压低声音道:“小姐说,小不忍则乱大谋,圣上赐婚听之任之,只要不触怒将军,他不会拿我们怎么样。”
但拂柳心里地憋屈没有完全散去,继续说:“可是小姐,将军不喜欢,干嘛不拒绝这桩婚事。”
沈黛没有说话,静静地看着拂柳。
使得拂柳瞬间反应过来,连忙用手捂住嘴,哪有人敢抗旨!
“奴婢、奴婢失言了!”拂柳小声道。
沈黛见拂柳想明,轻轻道:“走吧,回去了。”
膳后,拂柳陪着沈黛在偌大的将军府慢慢行走,府邸占地极广,可大部分屋子都在闲置,空旷冷清。
更有几处独立院落,房门紧缩,黑漆漆的,看不出里面有什么,还不许人靠近。
“小姐,”拂柳本能地靠近沈黛,充满探究性地询问,“小姐,这将军府……该不会有什么秘密吧?”
沈黛反问:“他会让我知道?”
拂柳不安地看着黑屋子,愣愣地摇了摇头。
“只是,这府中的下人也忒少了些,不及咱们侯府一半。”拂柳扫了一圈空旷的宅院,替沈黛委屈道。
“而且,好多下人,都是那种样子……”
拂柳不敢明说,但沈黛早已看在眼里。方才一路行来,遇到几个仆从,多是腿脚不便、面容伤残者,若是在寻常高门大户中,万不会选这些人。
而且,在一些屋子中,沈黛还听到几声若有似无的哀吟。
联想到那些身有残缺的仆役,沈黛心中了然。
沉默几秒后,出声吩咐:“拂柳,你派人去找管家,让他立刻去请几位医术好的大夫入府。”
“是,小姐。”拂柳应声而去。
一个时辰后,拂柳气喘吁吁地跑回沈黛身边,因为气愤脸涨得通红。
“小姐!管家说用不着请大夫,说府里的人都是陈年旧疾,早就习惯了,忍忍就过去了。这叫什么话!”
闻言,沈黛略一思忖,从袖中取出代表侯府的身份玉牌,沉稳道:“既然管家不愿,你就亲自去,拿着侯府的牌子,去京城最好的医馆请人。”
拂柳接过玉牌,犹豫道:“小姐,这、这样做合适吗?”
总觉得……像是在打将军府的脸……
沈黛明白拂柳的意思,轻声安慰:“放心,一切有我。”
直到正午时分,拂柳才堪堪带着两位须发皆白的老大夫匆匆赶回。
消息不胫而走,沈黛亲自带领大夫走向那些仆从聚居的简陋排房时,里面的人面部表情不是感激,而是惊恐。
更有甚者直接跪了下来,磕头求饶。
“夫人恕罪!小人知错了!求夫人不要赶小人走!”
望着眼前的一幕,沈黛的心似乎被什么东西揪了一下,连忙扶起那名仆从,温和道:“都起来,不是要赶你们走。是请了大夫,给你们瞧瞧伤病。”
众人愣住,难以置信地抬起头,看这位新夫人,很快,便发现新夫人身后提着药箱的大夫。
原来,真的是来看病。
就这样,众人将信将疑,任由大夫为他们一一诊断。
她仔细盯着,偶尔还轻声询问情况,又温言安抚紧张的病人。
*
午后,京郊的案子告一段段落,宋少卿言语委婉,催促谢棣早些回府休息。
谢棣面无表情,但终究碍于新婚的幌子,难得在日头稍稍偏西时便回了将军府。
刚踏入府门,早已候着的管家迅速迎了上来,那张精明能干的脸上堆着欲言又止的神色。
“将军,您可算回来了!您今早前脚刚走,夫人、夫人便开始着手料理府中下人了。”
闻言,谢棣眉头微蹙,但脚步未停。
管家看着他的脸色,继续道:“说是体恤下人,给他们请大夫瞧病,可老奴瞧着,府里这些大多都是伤残旧疾,夫人这般大张旗鼓,莫不是寻个由头,将他们打发出去!这还有活路吗!”
顿了顿,又添油加醋道:“将军,老奴当时觉得不妥,便规劝几句,岂料夫人直接掏出了侯府玉牌,以势压人!弄得府中人心惶惶,老奴实在不敢靠近。将军,您可要为他们做主啊!”
话落,谢棣的脸色瞬间沉了下来,不再听管家絮叨,大步流星地朝排房方向走去。
然而,刚靠近排房院落,预想中的景象并未发生,隐约还能听到嬉笑的声音。
与此同时,一个年岁不大,腿脚不便的小厮迅速发现谢棣,他立刻拄着拐杖,欢天喜地地蹦跶过来,声音十分响亮。
“将军!您可算回来啦!夫人真好!请大夫给我们看病,连王叔那咳了几十年的老毛病也给换了新方子!”
紧接着,院子里其他的仆人纷纷看了过来,脸色带着质朴感激的笑容,附和道。
“是啊将军!夫人心善!”
“将军,您有了这么贴心的夫人,哥哥他们在天有灵,肯定欣慰!”
还有人瞎起哄,“将军,夫人长得跟天仙似的,心肠还好!您和夫人定要和和美美,早点给咱们生个大胖小子,好热闹热闹!”
此时,沈黛正站在一个老妇身边,微微俯身听大夫的嘱托。许是听到众人的起哄,她倏地抬头,对上了谢棣的目光。
瞬间,那张素净的脸上染上了一层红晕,似乎有些无措,飞快地避开了谢棣的视线。
谢棣不知怎么,原先的怒火顷刻消散,面对她的反应,一股复杂的情绪油然而生。
片刻后,谢棣声音听不出喜怒,对着低下头的沈黛,沉声道:“出来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