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玄舟为他从容的应付暗自心惊,道:“什么花灯,乱七八糟的。”
“你不是记恨我用王八花灯捉弄你吗?所以才处处看我不顺眼,”谢清樾道,“可是我怎么听说你还挺喜欢的,就挂在营帐抬头就能看到的地方。”
“……”卫玄舟这才知道他误会了,脸颊一热,仿佛全身血液都逆流上来,心脏狂跳不止,嘴硬道:“谁稀罕了!”
谢清樾就挑开他的长剑,往后退开几步,眉眼弯弯,“你后来不是也写了个绿豆谜骂我吗?我们就扯平了,不打了,刀剑无眼。”
卫玄舟收起剑,跟他面对面站着成对峙之势,心头那片火连绵不绝的烧着,点燃了他脸颊、耳垂,甚至手臂都微微泛着红,浑身滚烫,“我没有骂你!我只是、只是……”
他忽然说不下去了,那个理由难以耻齿。他在塞外对着那盏王八花灯,竟也思日夜想起来。
后来于漫漫长夜,他琢磨出一道与之配对的谜语,便迫不及待差人传回京城,可许久都没有谢清樾的信来。
他的喜悦也在等待中消磨殆尽,他觉得谢清樾已经完全忘记了他,忘记了他们约定的所有,不甘混着愤怒在心里燃烧,统统都被发泄在与北羌的战争上。
再后来他大败北羌,回京领赏,才知谢清樾进了宫,当了伴读,再没去过花灯会。
那道幼稚无聊的谜语带着他的心到处漂泊,直到今日他终于得到了答案。
谢清樾说这是在骂他,他一下子就看出来是自己的手笔了。
卫玄舟内心百味杂陈,一时不知如何开口。
远处天际日光渐渐沉入群山,薄暮连云,绚丽灿烂。
“算了,”他定了定神,直勾勾对上谢清樾浅色茫然的眼瞳,“我问你,你为什么不来找我?”
细密的睫羽垂铺下阴翳,如枝头树叶轻颤,谢清樾道:“皇帝有旨,命我当太子的伴读……我不能抗旨,否则就得死。”
卫玄舟:“你怕死?”
谢清樾低低嗯了声。
要是死了,他兄长就白白为他拼命,谢府之冤将永远不得昭雪。
“你以前,不怕死。”卫玄舟道,“你说死不可怕,但要死得有价值。杀敌立了功,日后受万人敬仰。人人都记得你,你就不算死。两眼一睁又是一条好汉。你现在——”
卫玄舟恨铁不成钢,“怎么会变得那么懦弱?!谢府世代骁勇善战,忠勇双全,你这样是要让谢府蒙尘,要连累昭衍兄的名声。”
“我没有家了,”谢清樾抬眸直面他,轻声道:“玄舟,我没有家了,谢府就剩我一个人了。”
卫玄舟心尖一颤,呼吸急促起来,大步靠近他,“为什么,发生了什么?”
“你不知道?”谢清樾问。
“……我不知道。”
谢清樾忽地一笑,有些凄惶无措,像是夏日池里晒蔫巴枯萎的荷花,还在拼命燃烧绽放自己那样。
是了,距离谢府覆灭已经是六年前的事情了,旁人又不是谢府的谁,不知道也理所应当。
这份苦果只有他能尝,多少梦回辗转反侧的痛也只有他能记得。
没有谁能感同身受的了。
就像他不知道他兄长和谢府的族人,当年是抱着怎样的决心赴死,他们在死前一刻,又会在想什么。
这笑容深深刺痛了卫玄舟,他板着脸,“你为什么不跟我说,为什么不给我写信?难道你以为我是怕死的人?你说了,我就会帮你。”
“我给你写过信,写了很多,但我没有收到你的回信。”谢清樾道,他的身影跟夕阳一起垂了下去,有些疲惫,“玄舟,我不怨你,我也不能连累你。”
*
夜深,四下里一片安宁,月光静静淌过窗棂,一路漫到榻前,最后被纱幔阻隔。
纱幔飘荡间,床榻响着窸窸窣窣的声音。
谢清樾拉过被子蒙了半张脸,辗转反侧,半点困意都没有。
他没有想到事情会是这个样子,卫玄舟并不是故意不给他回信,不是故意冷漠避嫌他,只是因为他的信从来没有送出去过。
卫玄舟愿意帮他,但他已经不想再把更多的人都牵扯进来了,上辈子太子不让他查,他也查了这么多年,始终一无所获。
谢清樾这时才惊觉里面的水到底有多深,就像往海中丢下一颗石头,沉进去也什么都看不见了。
他又翻了个身,幔帐外月光犹不死心钻进来,丝丝缕缕的霜落下,沾湿了枕头,也照得那一半床空荡荡的。
习惯真是一个可怕的东西。
明明周砚不再来蹭睡,他应该感到开心放松才是,可他看着那空旷的位置,心里莫名发堵酸涩。
果然最是无情帝王家,需要的时候他这个舔狗就得鞍前马后,当人形特效药,不需要了说丢就丢,毫不拖泥带水。
谢清樾越想越难受,抓起旁边的枕头翻身,抵到墙边,拳打脚踢了一番。
打着打着,动作渐渐迟疑,舔狗的思维让他开始担忧起来,一会想他们都聊了什么,皇帝究竟会怎么做,一会又想周砚有没有用晚膳……
他抱着枕头出神,没听见门推开的声音,如风压柳絮般轻盈,来人缓缓停在榻前。
飘逸华丽的纱幔被挑起,月光映得那截指骨更加莹白,手腕间的一点痣如墨垂滴。
谢清樾背对着门,毫无察觉。他叹了口气,唾弃了会自己并不坚定的决心,压下繁杂的心思,闭眼准备睡觉。
这时响起一阵窸窣声,身侧热浪扑来。
有人!
几乎是念头刚起的瞬间,谢清樾屈肘向后击去,却撞在来人的掌心中,被岩浆裹住似的,顺滑高热,烫得他抖了抖,浑身战栗不安。
他下意识反握住来人的手腕一扭,卸力,翻身整个人压上去,死死扣着来人的手腕。再定睛一看,他霎时僵如石像。
来人倒在榻上,手腕被他抓住摁在头顶,长发如墨层层散开,狭长的双眸微微眯起,鼻高唇薄。
衣襟也在方才打斗中松落,锁骨瘦削精致,盛着月光莹润如玉。
月光满室,春色旖旎。
谢清樾盯着他,喉咙不自觉滚了滚,嗓音也是哑的,带着无措和疑惑,“殿、殿下?”
周砚没说话,静静凝视他,鸦羽轻颤,仿佛羽毛扫在谢清樾心尖,他顿时清醒过来两人的姿势过于奇怪,忙松开手起身,“臣以为是贼人,冒犯殿下了,还请殿下恕罪。”
然而他只挪开了一毫米,再动弹不得。
周砚宽大的手掌不知何时攀上来,覆在他身后,腰间,牢牢箍住他往下压,炙热的温度隔着薄薄的中衣传来。
谢清樾不明所以,“殿下?”
“嗯,”周砚握着他的腰,细细打量后抬眸,将谢清樾毫不掩饰的尴尬尽收眼底,声线凝霜,“你下午跟卫玄舟聊得很欢,不是不认识么。”
谢清樾跨坐周砚身上,十分不自在,他扭着身想起来,但周砚的手劲出奇的大,死死扣住他,挣扎间竟如尾鱼滑了进去,指腹沿着腰线滑动,谢清樾顿时一个激灵,忙抓住他作乱的手。
“殿、殿下!”他呼吸紊乱,耳垂殷红,“臣是有事求卫将军帮忙!”
周砚勾住他的指尖,如蛇尾般缠上去,眸光暗沉凝视他,示意他继续说。
谢清樾移过眼不敢看他,喉咙干涩发紧,身子僵硬如石头,“臣、臣想求卫将军帮忙调查当年谢府通敌叛国之事。臣进不去兰台,看不了卷宗,而卫将军驻守边疆多年,对当年往事应当有所了解,所以臣便去找了他。”
后背出了汗,中衣黏糊糊的,他却顾不上难受,余光小心翼翼地瞥向周砚,想看清楚周砚的反应。
他在赌。
既然太子对他的反应跟上辈子有所差距,说明他的重生产生了蝴蝶效应,影响了事情走向。他在赌这只蝴蝶能飞得够远,远到可以改变太子对谢府一案的态度。
赌赢了,他就可以继续按原计划走,给予周砚缺失的亲情,让他感受人间真情从而帮助自己;若输了,他也能早做其他准备。
周砚指尖拂过他手背,眼窝阴翳浮动,“凉亭,周明清。”
谢清樾纳闷了一瞬,这人咋对他的踪迹了如指掌……
随后答道:“臣找七殿下也是为此,想借七殿下的身份进兰台看案卷。”
周砚又不说话了,眼神幽深不知道在想什么。片刻后他松开手,将谢清樾推向床榻内侧,起身仔细理了理凌乱的纱幔,确定没有月光透进来,才重新躺回去。
他依旧什么都没说,兀自合上眼,双手交叠放在腹部,很标准古板的睡姿。
于是谢清樾就知道,周砚这是拒绝的意思。每次拒绝,这人就喜欢沉默着干其他事。
但他想不明白,这人为什么不让他去查?难道这人早就知道里面水深,怕受到他连累?
谢清樾往前挪了挪,语气诚恳真挚,“臣保证不会牵累殿下。”
说完他又觉得光口号有点干巴,像在忽悠人,想了想补充道:“殿下可以把臣逐出去,划清界限,如此一来,臣即便有什么不测也不会连累殿下,殿下依旧可以高枕无忧。”
周砚缓缓睁开眼,冷漠看着他,“你在威胁孤?”
谢清樾:“?”
他怎么就威胁了,他不是在提建议吗?
“谢府不能查,”周砚道,“孤也不可能放你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