雅间内,茶香袅袅,苏槿指尖轻点桌面,神色从容地啜了一口茶,抬眸看向对面满脸堆笑的张汪。
“苏公子,凉州铁矿的成色您是知道的,整个西北找不出第二家。”张汪搓着手,眼珠子滴溜溜地转,笑得谄媚,“只是近来路上不太平,运费涨了不少,这价格嘛……”
苏槿唇角微勾,笑意不达眼底:“张员外的意思是,要加价?”
张汪故作无奈:“哎,这世道艰难啊,土匪猖獗,商队折损了不少人手,我也是迫不得已……”
“哦?”苏槿慢悠悠地放下茶盏,“可我听说,你最近和北边的商队搭上了线,运货的路子可不止一条。”
张汪面色一僵,随即干笑两声:“苏公子消息灵通啊,不过嘛,北边的路也不好走,风险更大,这价钱……”
苏槿轻笑一声,“张老板,做生意讲究诚信,我们既然来谈合作,你突然抬价,是不是不太厚道?”
张汪眼珠子一转,凑近几分,压低声音:“苏公子,您也知道,这铁矿多少人盯着呢,我给您留着,已经是看在咱们交情的份上了。”
苏槿听出了他的言外之意,她眸色微沉,似笑非笑道:“哦?那依你的意思,我得感恩戴德了?”
张汪见她不上钩,索性摊牌,“这样吧,咱们各退一步,价格涨三成,但往后矿上的收益,我们平分,您看如何?”
苏槿眼底闪过一丝冷意,“你胃口不小啊。”
张汪慷慨一笑:“互利共赢嘛。”
苏槿垂眸,慢条斯理地给自己续了杯茶,语气淡淡:“这事不急,改日再谈吧。”
张汪笑容一滞,显然没料到她会直接拒绝,脸色微沉:“苏公子,过了这村可就没这店了。”
苏槿抬眸,“张员外,做生意讲究一个你情我愿,强求不得。”
两人对视片刻,气氛凝滞。最终,张汪冷哼一声,起身拂袖:“那苏公子好好考虑吧,告辞!”
苏槿微微颔首,目送他离开,直到脚步声彻底消失,她才端起茶盏,悠闲地喝了两口,忽然开口:“出来吧,别藏了。”
无人回应。
她笑了一声,语气笃定:“他身边人太多,你杀不了他,不如进来和我聊聊。”
窗外风声微动,片刻后,窗户无声无息地打开,一道修长的身影翻了进来,却并未走近,只是倚靠在窗沿。
苏槿挑眉,心道:“还真是来杀张汪的。”那日她猜测白寂或许是冲着张汪来的,如今看来,果然没错。
她看着离自己远远的白寂,干咳一声,语气难得带了几分歉意:“抱歉哈,那日那么对你。”
白寂偏过头,沉默不语。
苏槿见他不搭话,也不恼,自顾自地继续道:“你为什么想杀他?他是你仇人?”顿了顿,又补充,“他谨慎得很,身边护卫众多,你就一个人吧?”
白寂依旧一言不发。
苏槿眸光微转,忽然话音一转:“我可以帮你。”
白寂终于有了反应,微微侧首,往她的方向看了一眼,却仍未开口。
苏槿见状,唇角勾起一抹笑:“我对你挺好奇的,你过来和我聊聊,我就考虑帮你。”
“对你有什么好处?”白寂终于开口,带着几分疏离。
苏槿坦然道:“你不是听见了吗?我们生意谈崩了。”她端起茶盏抿了一口,慢悠悠道:“从没有我苏家和别人平分的道理,铁矿商路只能掌握在我家手中,半点都分不出去。”
“他没点眼色,对我也没多大用,做了反倒更顺利。”
白寂听了她的话,斗篷下的眉头蹙起:“你们都是中原人。”
“是,”苏槿轻笑,“但我们首先是商人。”
白寂不做声了,宽大的斗篷将他遮得严严实实,窥不了他半分神情。
苏槿目光在他身上流转:“你是西域人吧?”她敏锐地注意到对方瞬间紧绷的身体,又若无其事地移开眼,“虽然不知道你是怎么跑出来的,但我没有告发你的打算。”
“为什么?”
“为什么啊。”苏槿歪了歪头,笑得坦荡:“不是说了吗?我对你很感兴趣。”
白寂低着头,依旧不为所动。
苏槿的目光毫不掩饰地打量着他:“你能把斗篷摘了吗?反正也看过了。”见白寂没有动作,她直接道:“你长得很好看,遮遮掩掩的太可惜了。”
白寂沉默片刻,似是想到早已暴露,再遮掩也没什么作用。他抬手,修长的手指勾住兜帽边缘,缓缓摘下。
苏槿看着他展颜一笑:“我叫苏槿,字言竹,你叫什么?”
白寂淡淡道:“白寂,字向渊。”
“你中原话很好,”苏槿饶有兴致地看着他,好奇地问道:“很喜欢中原?”
白寂抿唇不语。
苏槿见状识趣地换了个话题:“张汪是你仇人?”
“他伤害这里的小孩。”
苏槿一愣,这个答案是她怎么也没想到的。
她原以为张汪虐待西域奴隶被他视为仇人,怎料竟是这个原因。
这里的小孩?西域小孩吗?她在这待了几天几乎没见过西域的小孩,那么他这是在帮助中原人?
这个认知让苏槿愈发觉得他有意思,于是她顺着白寂的话点头道:“那他确实不该存在。”
白寂闻言抬眸看了她一眼:“你不问他伤害的是什么人?”
苏槿理所当然地摆手:“管他害的是西域人还是中原人,有什么区别?中原人就高人一等了?”
她思索片刻后摊开手,“若非要作比,我倒觉得……”她顿了顿,眯起眼睛,嗤笑一声,“不行,他不配和你比。”
苏槿的直白让白寂心中一动,他从未见过这般直言不讳的烈女子,沉默片刻后问道:“可他终究是你的生意人。”
“生意人?”苏槿轻笑,眼中闪过一丝锋芒,“这世上最不缺的就是生意人,他这种阿猫阿狗不配当我的生意人。”
白寂注意到她字里行间透露出的傲气,恍然想起她方才提到自己是苏家人,犹豫片刻,还是问道:“你来自哪里?”
苏槿一怔,没想到他会问这个。她眉眼一弯,烛光映照下更显明艳:“我来自烟州,”见白寂面露疑惑,又补充道:“江南五州之一。”
“你来自江南?”
苏槿敏锐地捕捉到他话语中浅浅的艳羡,眼珠一转,声音不自觉地放柔:“是啊,江南很美的。”
她望向窗外,目光悠远,“春日里烟雨朦胧,杏花沾着雨露;盛夏时节莲叶接天,画舫穿梭其间;秋日丹桂飘香,满城尽是金色;冬日虽少雪,但梅园花开时,暗香浮动……”
说话间,她悄悄看向白寂,只见他清澈的眼中盛满憧憬,像是要把她描述的景象都刻进心里。
苏槿突然觉得,他其实不必那么向往江南,因为她口中的烟雨江南拍扁了揉碎了,都凑不出他这样美的眼睛。
想到白寂的故乡连绿洲都少有,苏槿描述得更加细致。
白寂听得入神,忍不住多问了几句:“江南的雨……真的会连着下一个月吗?画舫是什么样子的?”
苏槿撑着头,一眨不眨地看着他,闻言笑了笑,他问什么,她就答什么,连她自己都惊讶于这份耐心。
她平日跟着父亲天南海北地经商,跟人聊天主打一个开门见山直奔主题,一句话交代,两句话确认,三句话敲定。
若是对方敢多说几句废话,不等他开口,她腰间的鞭子就该飞出去了。
屋内烛火摇曳,茶香氤氲。窗外风沙依旧,却像是被隔绝在另一个世界。
苏槿这辈子从未这么有耐心过,心中宁静且安详,不但跟他讲自己的家乡,还讲她经商路过各地的见闻。
两人聊了许久,白寂才惊觉窗外天色已经不早了。他暗自懊恼自己有些经不起诱惑,忙起身道:“天色将暗,我必须得离开了。”
苏槿也不强留,笑着挥了挥手:“很高兴遇见你,白寂。”
接着,她似是有些犹豫,不敢看白寂,搭在桌上的指尖蜷起,像是下定决心般最终还是说了出来:“我……之后还能见到你吗?”
不等白寂开口,她又笑了笑,眉眼弯成月牙,目光诚挚得让人心软:“没关系的,做你想做的,不必为难。”
白寂望着她明亮的眼睛,顿了顿,他听见自己说:“……能。”
少女眼睛一亮,嘴角的笑意越来越深,轻声道:“那么再见,白寂。”
白寂略一颔首,转身跃出窗外,背影消失不见。
苏槿看着窗叶晃动一下后无声闭合,脸上的笑意渐渐淡了下来。
她走到铜镜前,对着镜中的自己端详片刻,对刚才的神情很是满意。
她又对着镜子练习了一会儿。微微垂眸,再抬眼时眼中含着期待与忐忑,唇角勾起恰到好处的弧度。
看着镜中那副我见犹怜的模样,苏槿满意地停下动作,瞬间收起所有表情。
她哼着江南小调,坐在梳妆台前,从暗格中取出一支白玉哨子轻轻一吹。片刻后,一个黑衣人推门悄无声息地进来:“小姐。”
苏槿把玩着一盒新得的胭脂,头也不回:“苏凌,张汪的消息都清楚了吗?”
“清楚。”身后的人低头拱手。
苏槿试了试胭脂颜色,殷红如血。她对着铜镜欣赏了一会儿,随口道:“做了他。”
身后的人无声颔首,如来时一般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