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日的暖阳融化了最后一片残雪,嫩绿的草芽从湿润的泥土中探出头来。
姜筠和叶哲蹲在溪边,看白寂教他们辨认新生的草药。
溪水潺潺,带着冰雪初融的凉意,映着三个人的倒影。
转眼盛夏来临,蝉鸣阵阵。
烈日下,三人在树荫下习武。姜筠的汗水顺着下巴滴落,在白寂手把手教导下,一招一式已初具模样。叶哲则坐在一旁捣药,时不时抬头看他们一眼。
秋风起时,落叶纷飞。
姜筠的个子蹿高了不少,已经隐隐能和白寂比肩而立。他们常在黄昏时分坐在院中,白寂教他们写字,温书。
几场冬雪飘落,姜筠已经从动辄就红着眼眶的小孩长成身姿挺拔的少年。
此刻他正叼着根枯草,懒洋洋地靠在一截干枯的树桩上,看着叶哲在不远处忙着分拣药材。
冬日的阳光苍白无力,照在他轮廓分明的侧脸上。
突然,一阵细碎的脚步声从身后传来。姜筠头也不回地说道:“忙完了?这次怎么样?顺利吗?”
白寂摇了摇头,在他身旁坐下。
这几年来,曾经那些白寂不愿提及、不知去向的行踪,姜筠都已了然于心。
西域灭亡后,那些被俘的西域人全都沦为奴隶,被扔到凉州的矿场做苦工。不仅有壮年男子,还有许多老人和孩子。奴隶主们用藤条抽打他们,把他们当牲口一样使唤。
白寂一直在暗中帮助他们,送药、送食物,甚至帮他们逃跑。这就是为什么姜筠白天总是找不到他人。
姜筠吐掉嘴里的草茎,站起身来活动了你下手腕:“那些小孩怎么样了?这次宰谁?”
白寂弹了弹他的额头:“又说胡话。”
他确实会干一些劫富济贫的事,可挑的都是克扣口粮作恶多端的黑心奴隶主,顶多将搜刮来的财物散给奴隶,从不取人性命。
偏偏姜筠眼里容不得沙子,总嚷着“恶人该杀”,所以白寂只能不让他参与行动。
“他们都挺好的,能吃上东西,身上的伤也好了。”白寂温声道。
姜筠没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白寂。
这个人还真是个菩萨,家国被灭了,族人被当做奴隶,待遇连牲口都不如。他逃出来了竟然也不复仇,在边塞悬壶济世,还赚钱养了一堆中原小孩。
“白寂……”姜筠看着他,“你不恨吗?”
白寂微微一愣,随即笑道:“恨有用吗?都是人。”他的目光平静,“西域人好战,屡次挑衅中原,这一天迟早会到来。我不怨他们,只是交战终究会导致百姓流离失所,受苦的永远是那些无辜的人。”
“若换做是我,”姜筠眯起眼睛,“我定是要杀光灭我族的仇人。”
白寂无奈地摇头:“姜筠,你煞气怎么这么重?”
“那是你心肠太软。”姜筠撇了撇嘴。
白寂笑了笑没做声。
姜筠转了转眼珠,凑近了些:“你就告诉我下一个目标是谁,我保证不找事,我只是想知道罢了。”
“矿场南边的张员外,”白寂沉吟片刻,妥协了:“他过几日要和赶来这里的商人做交易。已经克扣百姓银钱数个月了。”
姜筠想了想他说的是谁后眉头一皱:“是他?”
“你认识?”白寂转头看他。
“你不提我都差点忘了。”姜筠的声音骤然冷了下来:“那个王八蛋……”他顿了顿,眉宇间满是厌恶,咬了咬牙接着说下去:“……喜欢小孩。你没来之前,矿场附近的小孩都被他带进了府里,没一个出来的。我当年差点被他带走,半路上溜了。我是醉花楼的人,他面上打的是收养流浪孩童的旗子,没对我纠缠不休,此事就作罢了。现在矿场南边几乎见不到小孩的影子。”
白寂闻言眉头深深皱起,眼中闪过一丝寒意。
边塞的雪纷纷扬扬落下,将矿场染成一片素白。寒风呼啸中,雪花打着旋儿飘向远方,越过千山万水,最终落在江南的屋檐上。
江南的雪温柔得多,轻轻覆在一座富丽堂皇的府邸上。
院中,一个身着火红劲装的女子正甩着长鞭,鞭影如龙,将面前的木桩抽得木屑四溅。她额间渗出细密的汗珠,却丝毫不减凌厉的气势。
“爹!你来了。”女子突然停下动作,转身时长鞭在空中划出一道利落的弧线。
一个身着藏青色锦袍的中年人背着手走进院子,看着满地狼藉的木屑,叹道:“你怎么又开始练武了?再这样下去,说亲的人都快没了。”
女子不满地撇撇嘴,“我说了要嫁吗?”她甩了甩手中的长鞭,“再说,就算要嫁也是男人嫁我,入赘我苏府。他们算个什么东西,也敢让我嫁给他们。”
苏毅被这话噎得直瞪眼:“若是那三位殿下中的谁看上你了,你还是得嫁。”
“我又没见过他们,而且他们比我大那么多,我才不嫁。”女子将长鞭绕在手腕上,下巴微扬。
“胡闹!嫁不嫁岂是你说了算!”苏毅提高了声音。
女子眼眶一红:“我还没嫁呢,爹就不把我当女儿了!”
苏毅顿时慌了神。
他老来得女,夫人早逝,就这么一根独苗,从小捧在手心里怕摔了,含在嘴里怕化了。
此刻见女儿委屈,什么规矩体统都抛到了九霄云外:“哎呦,心肝槿儿,爹怎么会不把你当女儿呢?爹最疼你了。”
他手足无措地哄道,“你暂时没这个想法,正好,现在也没人到府上说亲,不急不急,咱们不说了好不好?”
苏槿轻哼一声,别过头去不看苏毅,嘴角却悄悄扬起一个得逞的弧度。
苏毅叹了口气,“爹突然身体不适,最近和西北那场生意,你去替爹做了吧。”
苏槿瞬间转过头,眼眸亮得惊人:“真的?”
她三步并作两步冲到苏毅面前。作为苏家唯一的继承人,她虽学了一身本事,却因身为女子且近些年到了谈婚论嫁的年龄,已经许久没出过门了。此刻终于有机会出门,她激动得一把抱住苏毅:“谢谢爹!我这就去准备!”话音未落,人已经像阵风似的跑远了。
苏毅在原地看着她雀跃的背影,无奈地摇摇头。
苍茫边塞,黄沙漫卷。夕阳将天际染成血色,连绵的城墙在暮色中跌宕起伏,烽火台的残烟裹着细沙盘旋而上。
驼铃声声穿透风雾,一队装饰华贵的车队碾过碎石路,车辕上的铜铃随着颠簸叮咚作响,引得街边的戍边将士和商贩频频侧目。
车队在整条街的注视下缓缓停在一座相较之下算得上华贵的酒楼前。
掉屑的朱漆大门尚未完全敞开,店家已慌慌张张撩起衣襟冲出来,脸上堆着谄媚的笑,连声道:“贵客到!贵客到!”
马车的帘子被纤细的手指挑起,下来一个身着红衣的公子。
他月白狐裘披肩,腰间玉佩和银饰轻晃,面容秀气非常,举手投足间透着与生俱来的贵气。
店家半躬着身子,几乎要将这位公子拥着往门里引:“哎呦,公子怎的提前过来了?”
红衣公子眉梢一压,他身后的随从立刻上前一步,拱手道:“我们老爷临时有事,将生意交给我们公子。公子重视此次生意,特意早几天来。”
店家点头哈腰,额头沁出细汗:“公子在小的这里多待一天都是小的的荣幸,房间早早就准备好了,公子跟我来。”他领着众人穿过回廊,不时回头确认公子的反应。
到了雅间,红衣公子扬着下巴,目光在屋内的陈设上一一扫过,他的面上看不出喜恶,店家试探道:“公子有事便唤小的,小的随叫随到。”
红衣公子微不可察地颔首,店家如蒙大赦,连忙退下,木门吱呀一声合拢,将外界的喧嚣隔绝在外。
房门一关,方才端着架子的“公子”瞬间松了肩膀,望着屋中没见过的物什,眼睛发亮。
她像只雀跃的小鹿在屋子里转起来,先是猛地推开雕花窗,望着远处苍茫的戈壁滩发出低低的惊叹,又伸手摩挲着墙上西域风格的挂毯,指尖拂过繁复的花纹时还不忘对着铜镜比画两下。
折腾了好一阵,她才在桌案前坐下,给自己倒了杯茶。
琥珀色的茶汤在白瓷杯中轻轻摇晃,袅袅茶香混着边塞特有的沙土气息扑面而来,其中还隐隐带着几分苦荞的回甘。
她端起茶杯正欲一饮而尽时忽觉袖口生风,杯沿的水滴竟朝着身前方向飞溅!
她眼神一凛,后颈寒毛倒竖,整个人向后仰倒的同时将茶杯狠狠掷出。青瓷茶杯与一道银光轰然相撞,碎片如星子般四溅。
银光撞上迅速甩出的软鞭,被抽得倒飞而回。
一个身影撑着窗沿凌空而入,手中铁扇寒光闪烁,直奔她咽喉而来!
红衣“公子”旋身躲过,腰间软鞭如灵蛇出洞。两人在狭小的房间里腾挪辗转,软鞭与铁扇相击发出阵阵响声。
缠斗间,铁扇勾住她的发冠,一头如瀑青丝倾泻而下。
原本秀气的面容因剧烈打斗染上绯红,眉眼间的英气被明艳取代,像是春日里骤然绽放的芍药。
攻来的斗篷人心头闪过一丝异色,但手中招式未停。两人又缠斗数回合,白寂瞅准时机扣住她的手腕,指腹触及的肌肤细腻,手腕纤细,他动作猛地一顿。
红衣“公子”趁机挣脱,软鞭如毒蛇吐信般朝他面门甩来。
白寂疾退半步躲开:“阁下是姑娘?”
“你才是姑娘!”她恼羞成怒,软鞭舞得虎虎生风,腰间配饰随着动作叮咚作响,“你是什么人?知道我是谁吗?胆敢对我不敬!”
白寂垂首,抱拳一礼,声音带着几分懊恼:“抱歉,是在下认错人了。”
屋内气氛凝滞,红衣“公子”将发丝狠狠甩至身后,艳丽的面容笼着寒霜。
她自知伪装已被拆穿,索性挺直腰板,眼神如刃般剜向对方:“你到底是什么人?”
白寂垂眸立在阴影里,沉默不语,窗外风沙拍打着窗棂,发出细碎的呜咽。他青色斗篷的下摆被穿堂风掀起又落下。
苏槿蹙眉看着这个裹得严严实实的人,忽然冷笑一声。
她腕间软鞭如灵蛇般甩出,却在触及对方衣角时骤然变招,指尖如电般朝他咽喉探去:“哑巴不成?不说便自己招!”
白寂却不回手,只是侧身闪避。
苏槿攻势愈发凌厉,软鞭“啪”地甩出,在狭小的房间里划出破空之声。两人身影交错间,茶盏翻倒,帐幔撕裂,却始终未发出半点人声。
“砰砰砰!”突然一阵敲门声响起,门内两人具是一愣。
白寂反应极快,足尖一点便向窗户跃去。苏槿眼中寒光一闪,软鞭如长蛇卷住他的脚腕,猛地一拽。
白寂闪躲不及,后背撞在雕花木门上,被苏槿欺身压在门板与自己中间。他浑身一僵,斗篷下的身体绷得像张满弦的弓。
外面传来焦急的声音:“公子,发生什么了?”
两人同时屏住呼吸,屋内霎时安静得能听见彼此的心跳。
苏槿眯起眼扫了眼前紧绷的人一眼,“没什么,有些玩意儿我瞧着稀奇,拿起来端详时失手不慎将它摔了,你们退下吧。”
待稀稀拉拉的脚步声远去,苏槿手中软鞭猛地收紧。
这次她不再留情,招招直逼对方要害。有趣的是,这人竟像见了洪水猛兽般连连后退,连她衣角都不敢碰,全然没了破窗而入时的凛冽。
“躲什么?”苏槿嗤笑,注意到对方始终紧抓袖口,像是在害怕衣物散开。她心中暗忖:真是有意思,这人她今天看定了。
软鞭如游龙将白寂逼至床榻边沿,苏槿袖中寒光乍现,三枚柳叶镖擦着斗篷飞过,撕开一道裂口。趁对方分神遮掩时,鞭梢已缠上他的脚踝。
白寂身形一晃,苏槿已欺身而上,将人重重压进锦被之中。
“唔!”斗篷人剧烈挣扎起来,苏槿眼疾手快用鞭子捆住他手腕,俯身时青丝垂落,扫过对方紧绷的下颌:“你一个男人和女人躺床上竟怕成这样?”她故意凑近耳语,“怕我对你做什么?”
感受到身下人瞬间僵直,苏槿恶劣地勾起红唇。
她突然出手扯下兜帽:“我倒要看看你藏些什么!”
布料撕裂声里,白寂仓皇闭眼偏头。
苏槿呼吸一滞——这人肌肤如雪,五官深邃立体,唇色浅淡,竟比她见过的所有美人还要摄人心魄。
“边塞人都长这样吗?”她喃喃自语,目光描摹着对方颤抖的眼睫,她笃定下面定是双惊心动魄的眼睛。
苏槿一手掐住他的下巴,一手抵住剧烈起伏的胸膛:“喂,把眼睛睁开。”
白寂睫毛颤得更厉害,却将眼睛闭得更紧,偏着头,脖颈绷出优美的弧度。苏槿看着他抿成一线的唇,莫名涌起一股负罪感,转瞬又被征服欲压下:“不睁是吧?也行。”
她指尖顺着他的喉结缓缓下移,抚过精致的锁骨,没入衣领。白寂浑身剧烈颤抖,手腕被勒出一圈红痕,却皱着眉死死咬着唇不发一声。
苏槿呼吸渐重。
她不是没瞒着父亲逛风月场所过,却从未见过这般漂亮又倔强的人。边塞的风沙似乎都吹不散他身上不知名的香,她的手短暂迟疑了一下后越来越往下。
反正这是在边塞,耍流氓也无人知晓。
“呃……你!”白寂猛地睁开眼,眼底翻涌着滔天怒意。
一双碧绿如翡翠的眸子含着水光,眼尾嫣红如霞,呼吸因为愤怒而急促:“你还是个姑娘吗?”
苏槿的动作骤然僵住。
那双眼睛像是淬了晨露的翡翠,又像是深潭倒映的冷月,美得惊心动魄。她大脑一片空白,只剩下这张脸在眼前晃荡。
白寂趁机动作利落地翻身将她甩下床,迅速扯过斗篷盖住面容,却在瞥见苏槿跌坐在地、脸色发白地揉着脚腕时顿住了。
究其根本还是得怪他认错人,白寂顿了顿,认命般俯身探了探她的脚踝,骨节分明的手指精准发力。
“咔嗒”一声复位,苏槿痛得倒吸冷气。
白寂将她扶到床上,转身便要离开。
“等等!”身后传来沙哑的喊声。
他脚步一顿。
苏槿抿着唇,“谢谢你!”顿了顿,她又补充道:“对不起。”
白寂望着窗外翻涌的黄沙,终究没有回头。
眨眼间他的身影融入暮色中,只留下空荡荡的房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