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筠身着绯色舞衣,腰间金铃随着舞步叮当作响。
他一个旋身跃上舞台中央,水袖如流云般舒展开来。
足尖轻点,整个人如飞燕般轻盈跃起,在空中划出一道优美的弧线。落地时腰肢一折,水袖翻飞间露出半张含笑的俊颜。
台下顿时响起阵阵喝彩声。
下了舞台,姜筠径直朝一个方向走去,一把推开门。
果然,叶哲正倚窗而坐,这个位置能将整个舞台尽收眼底。
听见门被推开,叶哲转过头来。
“怎么样?好看吗?”姜筠风风火火地跑进来,在叶哲面前转了个圈,绯色衣袂翩飞。他故意摆了个谢幕的姿势,眼角眉梢都是藏不住的得意。
叶哲一眨不眨地看着他,“好看。”
姜筠得意地笑了笑,随手扯下发带,让长发披散下来。
过了会儿,他皱眉问道:“这些天我一直待在醉花楼,没见过白寂,你在外面看见他了吗?”
叶哲摇了摇头,“未曾见过。”
“他这几年从未像现在这般不声不吭消失数日。”姜筠烦躁地扯了扯衣领,“就算是做事,他也该做完了。那人早死了,他这又是去干什么了?”
叶哲沉思片刻:“可以去他的屋子找他。”
白寂正坐在窗边,专注地打磨着一根木簪。
阳光透过窗棂给他映出一圈柔和的光晕。他吹了吹木屑,将发簪举起来端详。
簪身修长,顶端雕刻着一朵含苞待放的木槿花,栩栩如生。
“砰!”门被猛地推开。姜筠气势汹汹地闯了进来,看见里面的人后眯了眯眼:“白寂!你又突然消失,在躲着我们做什么?”
白寂动作一顿,转身看向来人:“我没有躲着你们。”
姜筠正要开口,目光却被白寂手中的物件吸引。
“你做这玩意儿做什么?”
姜筠端详片刻,“做的这么精致,又是接了单子?这玩意儿看起来价格可不低,现在有这么舍得出价的人?”
白寂小心地收回发簪,指尖轻抚过花瓣:“不是接了单子,是送人。”
姜筠脸色一僵。
白寂当着他和叶哲的面说送人,那就不是送给他们了,这边塞还有谁能让他如此费心费力?
“送谁?”
白寂温和地笑了笑,一贯平静的脸上竟透出几分不好意思:“送给一个姑娘。”
姜筠的猜想被证实,立刻追问:“是谁啊?哪个姑娘?”
白寂想着那人的身份,眼神暗了暗,垂眸勾了勾唇角,没做声。
姜筠穷追不舍,白寂才轻声道:“是我最近新认识的朋友。”
姜筠心中警铃大作。
他们都在边塞待了好些年了,别说人了,这里的一花一木一棵草他们都认得,要交朋友早就交了,怎么会突然认识一个?
他立刻想到了最近白寂口中时不时提到的那个姑娘,心中一紧:“你喜欢她?”
白寂被他问得一怔,眼尾连着耳朵顿时红了,他的声音里带着几分慌乱,解释道:“我们只是是朋友。”
姜筠不信,一甩袖子:“白寂!她不属于这里,迟早要走的,你要是敢走一个试试!”
“我知道啊,”白寂无奈地叹了口气:“都多少年了,我哪次走过了?此次是我没注意时间,之后不会了。”
姜筠冷哼一声:“你最好是!”他随便找了个地方坐下,“你天天不见人影,我练舞写字看书都是和叶凡尘待一块,他冷冰冰的,还古板,一点都不好玩。”
一旁的叶哲垂着头,闻言头更低了,整个人像棵蔫了的小草,一声不吭。
白寂微微挑眉,目光扫过一脸不耐、还在喋喋不休吐槽的姜筠,眼中闪过一丝意外,忍不住开口问道:“凡尘很无趣?”
“对啊!”姜筠立刻来了精神,猛地站起身控诉:“他就像个木头桩子!我问一句他说一句,从不主动跟我说话,无聊至极!”
白寂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唇角勾起一抹若有若无的笑意:“你向来不喜欢的人看都不会多看一眼。我瞧你还挺喜欢他的,原是我想错了。”
叶凡尘听到这话抬起头,明亮的黑眸直直看向姜筠,眼底似有星光闪烁。
姜筠瞬间炸毛,“谁喜欢他了!”他慌乱地挥舞着衣袖,“他!我、我……!”他支支吾吾说不出话,像只被踩了尾巴的猫一样冲了出去,临走时还不小心踢翻了凳子。
屋内重归寂静,只剩下木凳在地上打转的声响。
叶凡尘望着姜筠离开的方向,犹豫道:“白哥哥,明煜他……”
白寂诧异道:“他让你这么叫他?”
叶凡尘抿了抿唇,睫毛轻轻颤动,神情固执:“不让,我这么叫他他好像很生气,但我想这么叫他。”
“生气?”白寂更意外了。
叶哲轻轻点了点头,声音闷闷的:“和方才一样。”
“……”白寂沉默片刻,忍不住笑了起来。
那是生气吗?他还是第一次见姜筠这幅模样,觉得新鲜极了,笑着对叶哲解释道:“他那不是生气,是害羞了。他不好意思就那个样子,怪别扭的。”
叶哲一愣:“他不讨厌我?”
白寂笑着摇摇头:“不讨厌啊。”喜欢还差不多。
但他可不敢直说,要是这么跟叶哲讲,姜筠很快就能杀回来。他笑着道:“你快去找他吧,不然他才是真的生气了。”
叶哲眼睛一亮:“好,我这就去找。”
说完,快步朝着门外走去,木门吱呀一声关上,屋内重归寂静。
片刻后,白寂缓缓推开门,屋内,一位少女正端坐在桌前,似乎已经等候多时,她抬起头,目光静静地看向白寂,屋内的气氛瞬间变得有些微妙。
“你来了。”苏槿脸上瞬间绽放出明媚的笑容,眼角眉梢都染上欢喜。
她站起身,绯色裙裾随着动作轻轻摆动,像一朵盛开的木槿花。
白寂轻轻点头,在她对面坐下,两人自然而然地聊了起来。
从西域的星空聊到江南的烟雨,从边塞的风沙聊到中原的繁华。
苏槿说起江南的梅雨时节,屋檐下滴答的雨声;白寂则描述西域的绿洲,月光下粼粼的湖水。
渐渐地,话题越来越少。
两人默契地寻找新的话题,却又很快陷入沉默。
窗外风声呜咽,席卷着风沙。
白寂突然间想起姜筠的话,他在这片沉默中轻声问道:“你什么时候离开?”
苏槿一怔,“我也不清楚,”她顿了顿,“也许还要些时间,也许马上就走。”
她撑着头看向白寂,笑着不经意地问道:“要跟我一块走吗?”
白寂只是笑了笑,没有回答。这无声的婉拒让苏槿明白了他的意思。她试图勾起唇角,却没能成功,最终低下头,沉默不语。
“这个送给你。”白寂突然说道,从袖中取出一个精致的檀木盒子。
苏槿抬眸,看见盒子上雕刻着细腻的花纹,惊喜道:“给我的?”她接过盒子,指尖轻轻抚过上面的纹路,“我现在可以打开它吗?”
“当然可以。”白寂温声道。
盒子里静静躺着一根精致的木簪,顶端雕刻着栩栩如生的木槿花。
苏槿愣住了,抬头看向白寂,却发现对方已经别过脸去,目光落在屋内的陈设上。
她注意到白寂渐渐泛红的耳尖,终于真心实意地笑了出来。
苏槿取出木簪,欢快地跑到铜镜前,却怎么都戴不好。
她转头看向白寂,眨了眨眼睛:“白寂,帮帮我。”
白寂走到她身后,修长的手指轻轻拢起她的青丝。
苏槿透过铜镜看着身后专注的人,突然问道:“白寂,你知道在我们中原的习俗中,男子给女子插发簪代表什么吗?”
“什么?”白寂将发簪固定好。
苏槿转过身来,直视着他的眼睛:“只有丈夫会给妻子这么做。”
白寂闻言像是被烫到般猛地收回手,碧眸微微睁大:“抱、抱歉,我……”
苏槿站起身转了个圈,“没关系啦,我不在意的。”她对着镜子摸了摸发簪,声音轻柔,“这是你亲手做的吗?”
白寂似是害怕再说错话,他的声音几不可闻:“……是。”
“很漂亮。”苏槿直视着他,眼神直白而热烈,“我很喜欢。”
白寂呼吸一颤,被她眼中的直白灼伤般匆忙移开视线。苏槿似是没注意到他的不自在:“你的扇子好像也是自己做的吧?你好像会很多东西,还会些什么啊?”
白寂分明精通琴棋书画,能制作兵器,擅长跳舞,医术精湛,可他张了张口觉得这些让姜筠从小羡慕到大的东西似乎都不值一提。
“我就会这些了,”他轻声道,“至于其他的,我家乡的风俗是舞蹈,所以我也会一点。”
“你会跳舞?我能看看吗?”苏槿眼睛一亮,随即又犹豫着补充道,“做你想做的,你不必勉强。”
“没关系的。”白寂垂眸笑了笑,解下斗篷,露出里面天青色的衣衫。
那是江南水乡的颜色。
烛火映照下,苏槿觉得眼前这个人仿佛被江南烟雨浸染过,每一寸衣袂都流淌着水色,美得不似凡尘中人。
他的眼眸像是神明遗落在边塞的绿洲,胜过她所见一切玲琅珠玉。
苏槿望着他舒展的眉眼,竟萌生出他不该在边塞大漠的念头,这样的人不该沾染半点尘埃。
白寂旋转时广袖翻飞,层层衣衫绽放,像一朵盛开在大漠深处由天人灌溉的花。
苏槿看得入迷,她的心跳随着他的节奏鼓动,一声又一声。她向来自由热烈,此刻竟产生了不愿离开的想法。
舞毕,苏槿轻声道:“很好看。这支舞有名字吗?”
白寂的动作顿了一下,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没有。”
苏槿并未察觉他眼底的暗涌,笑着拉他坐下,又絮絮叨叨地说起话来。直到门外响起脚步声,白寂才起身告辞。
他轻盈地跃出窗外,月光划过,在屋内刻出一道流光。
苏槿倚在窗边,目光温柔地追随着那道青色的身影,直到完全消失在夜色中。良久,她脸上的笑意渐渐淡去,抬手将头上的发簪小心翼翼地取下。青丝如瀑倾泻而下。
她转身走向梳妆台,取出一只鎏金掐丝珐琅首饰盒。盒身镶嵌着细碎的宝石,在烛火下闪烁着细碎的光芒。
苏槿打开盒子,将里面的珠翠首饰随意倒在桌上,发出窸窸窣窣的碰撞声。
随后她取出丝帕,将白寂送她的木簪连同木盒一起仔细包裹好,轻轻放入首饰盒中。
指尖在盒盖上停留片刻,她忽然从散落的发饰中随手捡起一支金镶玉的簪子,看也不看便单手朝脑后一插一转,利落地将长发盘起。动作间,眼中的柔情已褪得干干净净。
“进。”她冷淡道。
苏凌推门而入,恭敬地行礼:“小姐,老爷来信了,他要你快些回去。”
“理由?”苏槿漫不经心地收拾满桌的金银玉器。
苏凌垂首不语。
苏槿勾了勾唇,心情颇好:“那就不着急。”
苏凌微微抬头,难掩惊讶。
往常小姐一提起婚事必定面色阴沉,少说也要发一通脾气。今日竟这般平静?
苏槿起身踱步至窗边,推开木窗。
夜风拂面,带着边塞特有的干燥气息。远处街市的灯火如星子般闪烁,点点光亮映进她的眼眸。
苏凌怔住了,他从未见过小姐这般温柔的眼神。
“苏凌,”苏槿忽然开口,像是自言自语,“你说,如果你很想要一样……宝物,但带不走他,你会怎么做?”
苏凌愣住,迟疑道:“这世上有小姐得不到的宝物吗?”
苏槿闻言笑了起来,笑声里带着几分自嘲:“是啊,这世上竟也有我想要而得不到的。”
她摆摆手,“你下去吧。给我爹回信,就说生意还没谈完。他不喜欢这个理由的话,你再说我身体不适受不了舟车劳顿。”顿了顿,又补充道,“他若还是不满意,就不用理他了。”
苏凌眼角一抽,觉得方才一定是他眼花了才会觉得小姐温柔,他低头应道:“是。”
接下来的日子,苏槿不断收到家中催促的信件。
每封家书都言辞急切,可她只是随手搁置一旁,心思早已被边塞的某个人牢牢牵绊。
这日黄昏,苏槿与白寂并肩坐在城墙上,望着远处渐渐西沉的落日。金色的余晖洒在两人身上,温暖又惬意。
“家里催得紧,我怕是拖不了太久了。”苏槿晃着双腿,轻声道。
白寂闻言微微一怔,碧眸中的光彩暗了暗。他很快扬起一个温柔的笑容:“祝你路途顺利,一切安好。”
苏槿侧过头,夕阳将她的睫毛染成金色。她笑得娇俏:“白寂,我很喜欢你,你当真不愿和我走吗?”
相处这些时日,白寂再听见这样直白的话语还是会心跳加速。他摇头,温声道:“我属于这里,离不开的。”
“可你很喜欢江南。”
白寂笑了笑:“以后有机会我会去看看的。”
“要是我也能留在这里就好了。”苏槿轻声叹息。
白寂转头看她,“这里只有风沙,没有什么值得留下,江南比这里美多了,留在这里不值得。”
苏槿不说话,只是直直地看着他。她分明一句话都没说,那双杏眼却含着千言万语,有眷恋,有不舍,还有……深深的情意。
白寂不是傻子,他自然明白苏槿的意思,但他无法回应,只能保持缄默。
沉默片刻,苏槿突然道:“白寂,我这次回家就要成亲了。”
白寂垂眸,不知该怎么回复,只轻轻嗯了声作为答应。
“你就没什么想和我说的?”
“祝你觅得良缘,”白寂的声音有些哑,“寻得一心一意地对你好的夫婿。”
苏槿听他这话笑出了声,渐渐的,她笑不出来了,她静静凝视着他:“我找到了的。”
白寂身形一僵,不敢抬头。
苏槿温柔地看着他,眼中盛满了白寂不敢直视的眷恋。她的声音轻得像一阵风:“向渊,你为什么不敢看我?”
白寂眼睫一颤,垂首不语。
“我十日后启程,你去忙你的事吧。”她又笑了起来,眼中泛着泪花,语调带着几分哀求,“你能留出少许时间和我道个别吗?”
白寂终于抬起头,看见她眼中细碎的光时一愣,他认真道:“一定。”
“好,我等你。”苏槿笑着应道,她似是察觉到自己有些失态,转过身不再看白寂:“你走吧,让我一个人待会儿。”
白寂张了张口,最终只低声道:“好。”
他的身影如一阵清风般掠过城墙,转眼便消失在暮色中。
苏槿望着他消失的方向,袖子在眼前快速一抹,将眼中的泪花擦去。她吹了声哨子,尖锐的哨声融入边塞呼啸的风中,在城墙上来回飘荡。
不过片刻,苏凌便消无声息的出现在她身后:“小姐。”
苏槿面无表情地看着单膝跪地的苏凌,良久,缓缓行至他的身边,唇角突然勾起一抹笑,笑意却不达眼底:“苏凌,你说得对。”
苏凌一愣,抬头道:“小姐?”
苏槿站在城墙高处,俯瞰着整个边塞。
风沙呼啸着扑面而来,砂砾钻进她的眼睛,刺得生疼。
她皱起眉头,眯起眼睛,一想到这些粗粝的尘埃会落在白寂身上,她眼中的温度便一点点沉了下来。
她遥遥远望,迎着苏凌错愕的眼神呢喃道:“这世上没有我得不到的宝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