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来独来独往的姜筠有了朋友,更有了名字。他执拗地要周围所有人都唤他的字“明煜”,全然不顾旁人诧异的目光。
他每日像只开屏的孔雀,逢人便道:“我叫姜明煜。”
白寂站在暗处,看着姜筠这般孩子气的举动,无奈地摇了摇头,少年眼中闪烁的欢喜,他终究什么也没说。
日子如流水般匆匆而过。
白寂信守承诺,无论白日里多忙,入夜后必定会来醉花楼寻姜筠带着他一起离开。
两人常去的那处木屋,是白寂亲手搭建的,虽有模有样,却实在太过狭小,只能容纳一个人,两个人在一块连转身都有些困难。
为了能有个宽敞些的地方相聚,姜筠一咬牙,答应了醉花楼老鸨的提议,跟着楼里的姐姐们学起了跳舞。
刚开始学舞的日子,对姜筠来说简直就是一场噩梦。
他整日累得瘫在地上,嘴里不停地喊着“这舞谁爱学谁学”,可第二天又乖乖地去练习。偏偏他记性不太好,老是记错动作,没少挨姐姐们的骂。
这日夜里,白寂推开房门时,就见少年红着眼睛坐在床沿,眼神幽怨地看着他,眼泪还在眼眶里打转,一副随时都要哭出来的模样。
白寂被他看得一愣,小心翼翼地问道:“我怎么了?”
姜筠吸了吸鼻子:“今天学的是你们那里的舞,好难!”他声音里带着哭腔,“动作又快又多,根本记不住。明天我要是再出错又得挨骂……”说着说着更委屈了,“你们没事编那么难的舞干嘛?!”
白寂心中觉得好笑,但看着少年肿得像核桃的眼睛,硬是把笑意憋了回去。他温声问道:“你还记得今天学的是哪支舞吗?”
姜筠撇了撇嘴,没好气地说:“不知道。”说完,他站起身来,手忙脚乱地比划起来,一会儿转圈转得东倒西歪,一会儿伸手伸得毫无章法,比划完还转过身,一脸期待又忐忑地看着白寂:“……大概就这样……吧?”
白寂没忍住,偏头“噗”地一声笑了出来,可一看到姜筠瞬间黑下来的脸,又急忙移开视线,硬生生把笑声憋了回去。
姜筠面无表情地盯着他,渐渐的,白寂的肩膀开始可疑地颤抖起来,下一刻,“……噗哈哈哈哈哈……”
姜筠气得满脸通红,咬牙切齿地喊道:“白!寂!”
“哈哈哈哈哈……我不笑了、不笑了。”白寂掩唇道。
真不怪白寂没忍住,姜筠的动作实在是太滑稽,他跳舞时不是左手不小心打到右手,疼得龇牙咧嘴,就是左脚狠狠地踩住右脚,没摔跤都算他运气好了。
等白寂好不容易停下来时,姜筠已经彻底蔫了,像个霜打的茄子一样,生无可恋地靠在床头,整个人都透露着一股“让我死了算了”的崩溃劲儿,连说话都有气无力的。
白寂强忍着笑意,一本正经地说:“你的动作错了,还慢了,着急做出后面的动作,所以跳起来有些……勉强。”他说得十分委婉,可姜筠还是听出了调侃的意味。
霜打的姜筠眼神空洞:“你行你上啊。”
白寂闻言竟真的站起身来。
他整理了一下衣摆,随着脑海中的节奏,翩然起舞。只见他舒展双臂,衣袂翩跹间,每一个动作都如行云流水般优雅。转身时发丝飞扬,回眸间眼波流转,比那些姐姐跳的还好。
姜筠看得目瞪口呆,嘴巴越张越大,等白寂跳完,他好半天才找回自己的声音,干巴巴地说道:“……你真行啊?”
白寂旋身立住,脸上带着温和的笑意:“正确的应该是这样,我教你吧。”
“雕刻、造兵器、盖房子、做生意、武功、画画、写字,会说中原话还看中原书,现在还会跳舞……”姜筠掰着手指数着,深吸一口气,微笑:“白寂,你还会什么?”他顿了顿,咬牙切齿:“你有不会的吗?”
白寂歪着头认真思索片刻,愣是没想出来。他抬头看见姜筠备受打击的模样,突然灵机一动,笑道:“有啊。我不会左脚踩右脚。”
姜筠才亮起来的眼睛瞬间又暗了下去,随即一簇怒火在眸中熊熊燃烧:“白!寂!”
白寂笑着躲过姜筠扑来的身影:“不闹了、不闹了,你明天还要跳舞,赶紧练吧。”
他朝姜筠伸出手,“我带着你跳。”
姜筠追了半天都没碰到白寂一片衣角,气呼呼地哼了声,终究还是乖乖跟着他的动作练了起来。
在白寂的悉心指导下,姜筠的舞技突飞猛进。
醉花楼里的客人给他的打赏越来越多,铜钱叮叮当当地落进瓷盘里,像是下了一场金色的雨。
渐渐地,姜筠开始精心打扮自己,他换上了最艳丽的锦缎衣裳,描眉点唇,走路时昂首挺胸,像只骄傲的孔雀般接受着四面八方惊艳的目光。
这日傍晚,白寂如常来找姜筠,却发现少年一反常态地背对着门坐着,一个劲儿地偏过头不看他。
这异常的举动让白寂心头一紧,他身形一闪便来到姜筠面前,在对方把脸埋进袖子前,看清了那张鼻青脸肿的小脸。
“你和人打架了?”白寂蹙眉问道。
“嗯。”姜筠瓮声瓮气地应道,眼睛盯着地面不肯抬头。
“怎么了?”白寂蹲下身,轻轻抬起他的下巴。
姜筠抿了抿嘴,“我碰到了一个人,我跟他说我的名字,他说好听,我就说是朋友取的……”说到这里,他又把头低了回去,“他一直说朋友取的名字不是我的名字,父母取的才算,然后就打起来了。”
白寂闻言一怔。
姜筠早就没有父母了,平日里最在意的就是自己的名字,被别人这样戳痛处,一时激动也在所难免。
他仔细端详着姜筠的脸,姜筠筋骨不错,在市井中混出了点身手,平日还缠着他学了不少功夫,听他的描述能判断出和他打架的也是个小孩,能把他打成这样的对手可不常见。
“你还记得打你的是谁吗?”白寂轻声问道。
“一个黑衣服的小白脸!”
白寂:“……”
虽然姜筠话里带着浓重的私人恩怨,但他还是精准地捕捉到了关键信息。
黑色?这附近的孩子白寂几乎都认识,他们大多穿着亚麻色的粗布衣裳。穿黑衣服的孩子,似乎只有那一个……
白寂心中有了猜测:“是不是腰间别着一把小木剑?”
姜筠猛地抬头,“你怎么知道?”
白寂无奈地叹了口气,从袖中取出药膏,轻轻涂抹在姜筠的伤处:“我认识他,明日我跟他聊聊。”
“最好让我还回去。”姜筠愤愤道。
白寂没理会他这句话。
姜筠的脸受了伤,在醉花楼里反倒因祸得福——老鸨见他破了相,这几日都没给他安排活计。
他乐得清静,便戴了个破旧的斗笠,整日在街上晃悠。
这日他刚出门没走多远,就敏锐地察觉到有人跟着自己。
姜筠不动声色地加快脚步,拐进一条僻静的小巷。果然,一个黑影紧随其后跟了进来。姜筠躲在拐角处,等那人一进来就猛地窜出,将对方堵在了巷子里。
“是你!”姜筠看清来人后一愣,眼中怒火更盛,“你前几日打我,今天还跟着我,又想打架吗?!”
站在他面前的是个身形与他相仿的黑衣少年,看起来比他年纪还小一些。那少年抿了抿唇,手中紧紧攥着一把新鲜的药草,声音低若蚊呐:“对不起。”
姜筠一愣,没想到对方开口就是道歉,他攥紧的拳头慢慢松开。
黑衣少年向前半步,目光直直撞进他眼底:“白哥哥说你父母不在,你的名字是他起的,我说错话了,对不起。”
被人当面戳中隐痛,姜筠却被少年诚恳的模样弄得手足无措。他不自在地踢了踢脚下的石子,别开脸嘟囔道:“……也没什么,你说的也没错。”
黑衣少年却执拗地继续道歉:“我不该那么说你,更不该动手。”他双手捧着那把药草递过来,“这个可以消肿。”
姜筠被他这架势弄的更加不好意思,他又羞又恼地后退半步:“没关系,没关系,没关系!说了不用啦,你怎么还道歉,和白寂一样啰嗦!”
他突然反应过来,眯起眼上下打量少年,“等等——你刚刚叫白寂什么来着?”
“白哥哥。”黑衣少年有问必答,眼神清澈。
姜筠:“……”
白寂正埋首整理草药,鼻尖萦绕着淡淡的药香。
听到脚步声抬头时,正看见姜筠风风火火地冲过来,身后还跟着垂头丧气的黑衣少年。他下意识勾起唇角,刚要开口,目光扫过他身后少年低垂的脑袋,声音卡在喉咙里:“咳,怎么了?”
姜筠突然绽开个灿烂的笑,歪着头凑近白寂,声音甜得发腻:“白哥哥?”
这称呼让白寂心中警铃大作,姜筠平日从不这样叫他,这次多半不是好事,他脸上依旧带着浅笑,风度翩翩地别过脸,错开姜筠的逼视。
姜筠突然沉下脸,一把揪住他的袖口:“白寂!我都不知道你和他这么熟!我都不知道你白天在哪!他怎么知道!还叫的这么亲密!”他扯了扯嘴角,冷笑一声:“白哥哥,你还有几个好弟弟?”
“……”白寂无奈地蹲下身平视姜筠解释:“凡尘是附近巫医一族的小孩,我一次出来采药和他遇见了,就认识了。”
他的声音温和,像是在安抚一只炸毛的小猫,“我隔段时间这个时候会来这里采药,今天刚好到日子了,所以他知道我在这里。”
姜筠脸色好了些,却还是别扭地哼了一声:“我又没问你真么多,你解释什么?”
“他这么叫我,你也可以和他一样啊,”白寂眼中闪过一丝笑意,他故意顿了顿,“你怎么不叫?”
“你!我、我想怎么叫就怎么叫!”姜筠猛地后退一步,脸“腾”地一下红到脖子根。
他一后退,露出了身后的少年,白寂这才注意到,一直安静站在一旁的黑衣少年脸色苍白,嘴唇也没了血色。
他咬着唇,身子微微躬身,像是在强撑着什么。
“别动,把手伸出来。”白寂沉下声音。
他握住叶凡尘的手腕,指尖搭上脉搏,眉头越皱越紧:“你中毒了,这毒不寻常,你且等等,我给你找几味药……”
话还没说完,叶凡尘突然抬头看向天边渐暗的天色,脸色又是一白。他猛地抽出手,踉跄着转身就跑,黑色的衣角在风中翻飞,很快消失在拐角处。
白寂望着他远去的背影,摇了摇头,轻叹一口气。
姜筠一脸不可置信地看着叶凡尘消失的方向:“他跑什么?中毒了还跑,不要命了吗?”
“巫医一族极擅用毒,会在族内小孩身上种下蛊毒,然后试毒,使其练就一副百毒不侵的躯体。”
姜筠听得头皮发麻,忍不住打了个寒颤:“不会中毒吗?”
“会啊。”
“中毒了也不管吗?”
“中毒后若是没事便是练成了。”
“那如果死了呢?”
“会成为族内一味药。”
这句话像一记重锤,砸在姜筠心上。
姜筠被吓得脸色一白,胃里一阵翻涌,忍不住干呕起来:“那他跑什么啊,找死吗?”
白寂看着姜筠苍白的脸色,解释道:“他们族内有规定,酉时前必须回去,否则体内的蛊毒发作,同样也是死。”
姜筠沉默片刻:“他叫什么名字?”
“叶哲,字凡尘。”白寂回答道。
“他看起来比我还小,为什么他有字?”
“巫医族的小孩大多活不长久,所以出生就带着字,方便写进族谱。”
姜筠气得握紧了拳头,不满地骂道:“什么乌烟瘴气的陋习。这种不把人命当回事的人,我见一次打一次!”
天色渐渐暗了下来,姜筠意识到该回去了。他转身走了两步,突然停住脚步,“他每日酉时之前都在这里吗?”
“几乎是。”白寂看着姜筠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不禁问道:“怎么啦?”
“没怎么!”姜筠立刻否认。他别过脸去,却又忍不住用余光偷瞄白寂的反应,补充道:“你教我认字都教了几个月了,跳舞我也会了,这几日也不要跳舞,今天我见过你了,你晚上可以不用来了。”
白寂看着他这副别扭的模样,忍不住笑了起来,“你这是要赶我走?”他故意把“赶我走”三个字咬得很轻,尾音微微上扬,带着几分调侃的意味。
姜筠一抬下巴,努力板起脸,却掩不住嘴角微微上扬的弧度:“是,退下吧。”他故意学着那些达官贵人的腔调,说完自己先绷不住了,“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他转身跑开,衣袖在晚风中翻飞,像只振翅欲飞的蝴蝶。
跑出几步,他又突然停下,回头喊道:“明天记得来教我写字!”声音里满是藏不住的雀跃。
“知道啦。”白寂站在原地,看着那个逐渐远去的身影,唇边的笑意久久未散。
暮色中,少年的身影渐渐融入远处的灯火,只留下一串轻快的脚步声回荡在巷子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