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那日之后,姜筠几乎翻遍了整个边塞小镇,却再也没能找到那个人的身影。
日子一天天过去,转眼已是一个月,他左等右等,始终没等到那个人。
他白天找不到机会溜出门,终于在某天夜里找到了机会,他趁着醉花楼的人都睡下后,悄悄从后门溜了出去。
边塞的夜晚与白日截然不同,刺骨的寒风呼啸着穿过破败的巷弄,发出呜呜的声响,像是某种野兽的低嚎。
姜筠心中一紧,裹紧了单薄的衣衫,小心翼翼地穿行在漆黑的街道上。
惨白的月光洒在沙地上,沙浪层层翻涌。时不时窜出来的野猫野狗绿莹莹的眼睛在黑暗中闪着凶光,吓得姜筠一个激灵,差点叫出声来。
“呜……”他死死咬住下唇。
四周黑漆漆的一片,安静得只听得见风声,他觉得有无数双眼睛在暗处窥视着他,他越走越害怕,可他更害怕那个人真的如人间蒸发般离开了,再也见不到。
想到这里,姜筠的眼眶突然热了起来。他仰起头,用力揉了揉眼睛,加快脚步在空荡荡的街道上奔跑起来。
夜越来越深,寒风刺骨。
他被冻得直打哆嗦,实在是跑不动了,躲在一处半塌的碎墙后取暖。
就在这时,一阵轻微的脚步声从远处传来,在寂静的夜里格外清晰。
姜筠浑身一僵,屏住呼吸,死死盯着声音传来的方向,手指不自觉地抠进了墙缝里。
突然,一个熟悉的人影从黑暗中闪出:“你怎么跑到这里来了?”
“啊!!!”姜筠吓得尖叫出声,整个人都跳了起来。
待看清来人后,他心里的气还没撒出来,骂人的话都还没说出口,眼泪就再也止不住般,大颗大颗地往下掉:“你、你这个混蛋!这一个月都去哪了!我以为、我以为……”话说到一半,他突然哽住,再也说不下去。
来人还穿着那件熟悉的宽大斗篷,他俯下身,修长的手指轻轻抚上姜筠湿漉漉的脸颊,想要替他擦去眼泪。
姜筠却猛地推开他的手,声音里带着哭腔:“别碰我!你不是走了吗?!干什么还回来找我!”
斗篷人无奈地放下手,“抱歉,这个月我有些事耽搁了,以后不会了。”
姜筠顿了顿,虽然心里担心他是不是遇到了什么麻烦,但嘴上还是不饶人:“什么事啊?”他抬起红彤彤的眼睛,倔强地盯着人。
斗篷人沉默片刻,微微偏过头:“抱歉,我不能说。”
“……”姜筠快被他气哭了,眼泪在眼眶里直打转。他猛地转过身去,用袖子狠狠擦了把脸,彻底不愿意理人了。
斗篷人看着少年单薄的背影,轻叹了口气。
他从怀中取出一个用粗布包裹的物件,半蹲在姜筠面前:“这个是给你做的,本来是想送给你当礼物的,现在我借它来道歉。”他的声音很轻,带着几分小心翼翼的讨好,“别生气了,好不好?”
姜筠睁开被眼泪糊住的双眼,只见一块青色的粗布帕子被缓缓展开,里面静静躺着一支小巧精致的烟杆。
烟杆通体呈暗红色,上面雕刻着缠枝花纹,烟嘴被打磨的很光滑,在月光下泛着柔和的光晕。整支烟杆大小正好,显然是特意为他量身打造的。
姜筠愣住了。所以这一个月,斗篷人不是故意不来见他,而是在给他做这个东西?
“你不会是打算等做完这东西,然后再带着他来见我吧?”姜筠声音闷闷的,带着鼻音。
斗篷人点头:“抱歉,我以为这样你会高兴些。”
隔着斗篷,姜筠虽然看不见他的样子,却能听得出他语气中明显的自责。姜筠接过东西,“那……你跟我讲讲你的事我就不生气了。”
斗篷人明显一顿,姜筠瞬间眯起眼,一把抓住他的手腕:“你要是再敢跑,我以后都不理你了!”
这句狠话话音未落,姜筠就打了个喷嚏,在寂静的夜里格外响亮。他顿时涨红了脸,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斗篷人轻笑出声,在姜筠“再笑就死给你看”的凶狠眼神中,他解下自己的斗篷,轻轻披在姜筠肩上:“晚上冷,别染上风寒了。”
姜筠霎时愣住了,上回他只是匆匆忙忙中窥见了几分这人真实的容貌,这次他看的清清楚楚。
那是一张带着异域风情的面容。
他的眉骨比中原人略高,鼻梁挺直,眼睛跟翡翠似的,眼角微微下垂,唇角天然微微上扬,带着天生的温柔笑意。他的肤色比中原人白皙,却不是那种冷冽的苍白,而是像上好的白玉般透着暖意。
美自然是极其美的,但眉宇间的少年气还未褪去,他身形修长,之前穿着斗篷,姜筠不知道他的岁数,现在才恍然发觉这个人看起来也没比自己大几岁。
姜筠睁大了眼睛,他张了张嘴:“你几岁啊?”
斗篷人思索片刻,回道:“应该是十六岁了。”
姜筠心里咯噔一下:西域被中原攻陷已经一年多了,那岂不是说这个人不到十五岁就已经独自在异国他乡漂泊了?想到这里,他的声音不自觉地沉闷下来,带着浓重的鼻音:“你叫什么名字啊,这次我一定记住。”
月光下,斗篷人的睫毛轻轻颤动,他的嘴角微微上扬,露出一个温柔的浅笑,他说:“我叫白寂,字向渊,白向渊。”
“有名有字的,西域人和中原人的名字一样吗?”
白寂的目光飘向远方:“我……很喜欢中原,名字是我自己起的。”
“不是都说西域人很讨厌中原人,难道是我记错了?”姜筠嘟囔道。
他眼珠一转,突然凑近了些:“你一个西域人,不仅喜欢中原,还帮助中原人,长得也不像普通人。白……白寂,”他故意拖长了音调,“你原先不会是什么王公贵族吧?”
白寂闻言一笑,“没有啊,我只是一个普通的西域人。”
姜筠心中涌起一股奇怪的感觉,他说不上来是什么,但白寂看着也不像是在骗他。况且他再一思索,西域的王公贵族大多都恨不得杀光中原人,应该不会和他走得这么近。
他分析一通,相信了白寂。
“你给自己取的名字还挺好听的,还有字。说起来,我的名字也是自己取的,但我还没取字呢,要不你给我取一个?”
白寂一愣,眉头微微蹙起:“你自己取的?”
“对呀,”姜筠满不在乎地说:“我娘好像姓‘姜’吧,具体哪个‘姜’我也不知道。有个客人被姐姐们叫做‘姜大人’,我看了眼牌子就跟着姓那个字了。她们叫我娘‘云娘’,有个‘云’字,所以我就叫姜筠了。”
白寂听见他的话,眉头不自觉地蹙得更紧:“你会写你的名字吗?”
姜筠坦然道:“不会啊,”他咧嘴一笑,一副理所当然的样子,“你给我取个字之后顺手给我写呗。”
白寂眼中刚闪过一丝犹豫,姜筠立刻捕捉到了,他皱起眉:“这也不行那也不许,你还把不把我当朋友了?”
白寂闻言愣住了,碧眸泛起涟漪般的微光,“你……当我是朋友?”
姜筠立刻瞪圆了眼睛,“不然我为什么大晚上出来找你?你是死是活与我有关系吗?”说完似乎觉得这话太重,又急忙看着白寂补充道:“你不把我当朋友?”
白寂眼睫轻颤,良久才低声道:“你是我第一个中原朋友。”
姜筠展颜一笑:“按你这说法,你也是我第一个西域朋友。”他得意地晃了晃脑袋,发梢在夜风中轻轻摆动,“所以,你要给我取个名字。”
白寂失笑。
这是什么道理?哪有名字让朋友取的?
但此刻的姜筠笑得格外灿烂,像是夜空中突然绽放的烟火,生动又明媚,如同一块明玉。
白寂看得有些出神。片刻后,他道:“姜筠,姜明煜,怎么样?”
“好听,就这个!”姜筠眨了眨眼睛,兴奋地原地蹦了起来,又突然想起什么似的,眼巴巴地望着白寂,“怎么写?”
白寂看着他这副模样,无奈地摇摇头,“我今后教你写字吧。”
“那我以后每天都能见到你吗?”
白寂伸手轻轻揉了揉姜筠的发顶:“可以啊。”
姜筠听到他的回答,眼睛顿时亮了起来,嘴角刚扬起一个灿烂的弧度,却突然打了个响亮的喷嚏。他揉了揉发红的鼻尖,有些尴尬地别过脸去。
白寂见状叹了口气,“我还是先送你回去吧。”
“也不用这么急吧。”姜筠小声嘟囔着,手指不自觉地绞着衣角,脚尖在地上画着圈。
白寂微微俯身,与他平视:“你明天也能看见我,还是回去吧。”姜筠见自己的小心思被看得一清二楚,耳朵一下子热了起来,他索性抿了抿唇不再作声,只是低着头踢了踢脚边的小石子。
月光将两人的影子拉得很长。远处的沙丘在夜色中起伏,像沉睡的巨兽。寂静的夜色中偶尔传来几声野狗的吠叫。
一大一小两个身影一前一后地走着,在沙地上留下一串交错的脚印。
“白寂。”走在后面的姜筠突然开口。
“嗯。”白寂轻轻回应他。
“白寂。”姜筠又唤了一声,这次声音大了些。
“嗯。”白寂依旧耐心回应。
“白寂,白寂,白寂……”
白寂停下脚步,转过身来。
“怎么了?”
姜筠仰起脸,眼神飘忽不定:“白寂,你……会一直在的吧。”
白寂笑了笑,“嗯,我一直在。”
姜筠也笑了起来,继续乐此不疲地叫着白寂的名字。白寂便一遍又一遍地回应他。
醉花楼的轮廓渐渐出现在视野中。姜筠恋恋不舍地把斗篷还给白寂,向前跑去,边跑边回头,“你明天一定要来找我啊!”
白寂站在原地,嘴角噙着笑意,冲那个蹦蹦跳跳远去的小身影挥了挥手,“明天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