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北战事虽陷入僵持,但随着寒冬深入,粮食短缺成为悬在头顶的利剑。
谢倾珩却严令全军:“一粒米、一束草,皆不得擅动于民!”
他其实并未动用银禧坊的库藏分毫,他与坊主定下密约,苏家令依旧在他手上。他一直贴身携带,此刻却成为开启民间银库的钥匙。
谢倾珩以市价,一分一厘地向百姓采买粮食布帛,从未有过半分强征。
他的军队行军悄无声息,安营时亦不扰四邻。
战事稍歇,兵士们甚至被派去帮助那些男丁稀少的农家开垦冻土、修缮屋舍。
这份秋毫无犯的仁厚,悄然融化了南境百姓心中的坚冰。
自愿充军的青壮络绎不绝,常有人敲开军营的门扉,带着热切询问:“将军,何时征兵?为何还不征兵?”
整个南方,民心所向,对谢倾珩的爱戴与日俱增。
相比之下,北方在瑞王高压盘剥下,早已怨声载道,民不聊生。南北境况一经对比,高下立判。北方百姓心中那杆秤,彻底倾向了谢倾珩。
他们自发高举“肃清暴政”的旗帜,反抗的星火在瑞王力竭的统治下迅速燎原。这场旷日持久的僵局,终于尘埃落定。
谢倾珩挥师北伐,势如破竹。城门被扣开时,迎接他的是满城跪伏在地、叩首欢呼的黎民。
南北至此一统。
谢倾珩麾下汇聚了更多怀揣着保家卫国热血的儿郎。他没有片刻停歇,带着这支由民心凝聚的铁流,奔赴风沙漫卷的西北边陲。
当年匈奴虽遭谢倾珩重创,边军却无力深入大漠斩草除根。残部流窜,被几个边境小国收容。
然而狼子野心,岂会知恩?
匈奴反客为主,竟吞并了收容他们的恩主,在黄沙尽头建立“西域王朝”,与重返西域的谢倾珩隔戈壁相抗。
边塞的日子在战鼓与风沙中流转。
谢倾珩亲自指挥部署每一处关隘的防务,整顿军纪,操练新募的士卒,沙盘上推演着每一场可能的遭遇。
他巡视着每一寸城墙,监管着整个边塞的运转,事无巨细,一丝不苟。
转眼又是深冬,大雪纷纷扬扬,覆盖了苍茫的边关。
这是谢倾珩重返边塞后的第二个冬天了。
夜幕低垂,雪落无声。
谢倾珩独自坐在冰冷的城墙垛口上,身影几乎融进墨色的苍穹与无边的雪幕里。
他一言不发,只是沉默地望着远方被黑暗吞噬的大漠轮廓。
宋柯、魏琢等人远远站在他身后的城楼阴影里望着他的背影,那背影透出的孤寂与疏离像一道无形的墙,将他们隔绝在外。
他们几次欲言又止,最终只是沉重地摇头,叹息着默默转身离去。
边塞的雪夜,寂静得能听到雪花落地的簌簌声,寒气刺骨。
谢倾珩的脚边散落着几个空了的酒壶,手中还握着一个,冰冷的陶壁贴着掌心。
一阵踩雪的脚步声由远及近,在他身边停下。
许睿裹着厚重的皮裘,沉默地坐了下来,肩头很快落了一层薄雪。
谢倾珩的眼神没有丝毫变化,依旧定定地望着那片吞噬一切的黑暗前方,仿佛身边空无一物。
许睿看着那些酒壶:“你不会喝酒。”
谢倾珩用脚尖随意地拨弄了一下脚边的空壶,晃了晃手里的酒壶,淡淡道:“现在会了。”
许睿的目光落在他握着酒壶、冻得有些发青的手指上,“冷酒伤身。”
“热的。” 谢倾珩的回答依旧简短,听不出是陈述还是反驳。
他的状态像这塞外的冻土,表面是沉寂的冰层,底下封存着无人能触及的死寂。他不再有昔日的肆意张扬,不再有灼人的锋芒,甚至能安静地听进去许睿那些冗长的劝诫。
他沉稳地打理着庞大的军队,协调着复杂的军务,像一个无比精密的机括在运转。他会说话,会行动,会下达命令,可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眸里,却再难找到一丝属于“谢倾珩”的鲜活神采。
两年前那场埋葬了苏御揽的冬雪,不仅带走了谢倾珩,也连带着将他曾经那个鲜衣怒马、意气风发的灵魂一同冰封,冻在了永恒的严寒里。
许睿看着这样的他,喉管连着心肺都是痛的。他张了张嘴,声音艰涩:“倾珩,对不……”
“不是你的错。” 谢倾珩打断了他,声音没有一丝波澜。他依旧望着远方,仿佛那道歉的对象不是他,又或者,他早已不在意这世间任何形式的对错与归咎。
“你不用道歉。” 这句话轻飘飘地落下,堵得许睿喉头一哽,半个字也吐不出来。
他自那场惨烈的决战中侥幸醒来,灌入耳中的第一个消息便是苏御揽孤身陷阵,最终未归。
边塞那场遮天蔽日的大雪,不仅掩埋了战场,甚至连苏御揽的一丝痕迹、一缕衣角都未曾寻回。
巨大的愧疚和难以言说的恐惧如同冰冷的铁索,缠绕着他,让他长久地不敢面对谢倾珩。
可谢倾珩却并未因此怎么样,相反,他做得太好了,好到令人心惊。
他将江南治理得井井有条,生机勃勃,赢得了南北百姓的由衷拥戴;他雷霆手段肃清叛军余孽,扩充整训军队,指挥着边塞这两年大大小小数不清的战役。
他没有被仇恨冲昏头脑,不管不顾地杀入敌营玉石俱焚,也没有迁怒于任何人,哪怕一丝一毫的怨怼。他只是在无比精准、一丝不苟地履行着一个三军统帅的全部职责。
然而,正是这种滴水不漏的“好”,像一根根细密的针,扎得许睿心头越来越难受,越来越窒息。他宁愿谢倾珩能像从前那样,暴怒地揪住他领子,痛痛快快地给他一拳,将所有的悲愤和痛苦都宣泄出来。
但是没有。
谢倾珩一切都做得无可挑剔。
他只是不再是原来那个谢倾珩了。
“倾珩,”许睿闭了闭眼,“两年了,你……”他喉咙发紧,想说“你若是难受,别憋着”,可话到嘴边,却硬生生卡住了。因为他突然意识到,以谢倾珩如今的身份、如今这副模样,他不憋着,又能跟谁说?他又会和谁说?
谢倾珩似乎并未留意到许睿的欲言又止和停顿。
他像是才被“两年”这个字眼触动,微微侧过头,目光依旧落在无垠的雪夜深处,语气里带着一丝恍然:“已经……两年了啊。” 声音很轻,像边塞第一片落下的雪花。
忽然,他笑了声,随后垂首低低地说了一句:“好冷啊。”
随即他缓缓站起身,垂眸看着脚下厚积的白雪,靴子陷进去半寸。
“雪真大。” 他喃喃道,唇角竟一点点向上弯起,勾出一个极其突兀的笑容。
那笑容越来越大,笑声也从喉咙里溢出,起初是低沉的,继而变得清晰,在寂静的雪夜里显得格外苍凉:“他怕冷啊……” 笑声陡然拔高,带着一种撕心裂肺的痛楚,“他最怕冷啊!”
许睿心中警铃大作,一股寒意直冲头顶。他猛地劈手夺过谢倾珩手中的酒壶,入手冰凉刺骨。他将壶口倾斜,却没有一滴酒液流出,壶口处赫然凝结着坚硬的冰凌!
许睿的心瞬间沉到谷底,他迅速低头扫视地上散落的酒壶,借着微弱的雪光,粗粗一数竟有十余个!
这么多酒,不知道谢倾珩喝了多少。他暗骂一声,就算谢倾珩这两年练出了些酒量,这么多烈酒下肚,神仙也得倒!
“倾珩!”许睿不敢犹豫,立刻上前架住谢倾珩的胳膊。触手所及,谢倾珩的手臂冰冷僵硬,没有丝毫活气,那寒意透过衣料直刺许睿的皮肤,当他冰凉的手背无意间蹭到许睿的侧脸时,许睿只觉得半边脸颊如同被冰刀刮过,瞬间麻木刺痛。
谢倾珩被架着踉跄走了两步,忽然又笑了起来,像是抓住了一个难得能聊天的人,身体大半重量倚在许睿身上,带着浓重的酒气絮絮叨叨:“我跟你说……我请他吃饭,他说要辣的……哈哈,我还以为他那样的人……不用吃饭呢……后来我又请了一次,全是辣的!酒……也是辣的!他不吃……我问他……”他喘了口气,笑声带着醉意的得意,“你知道他怎么说的吗?”
谢倾珩自顾自地笑:“他跟我说……都一样!都一样!哈哈哈哈……都一样那你……你挑什么呢?那么辣的酒……我都喝不了,你怎么能喝?啊?你怎么能喝?!”笑声陡然又拔高,最后化作嘶哑的质问,“哈哈哈哈哈……他怕冷,所以喝酒……我也冷啊……怎么我越喝越冷啊?为什么啊?为什么啊?”
笑声戛然而止,他像是笑累了,只剩下破碎的呜咽:“为什么……又不要我了啊?”
许睿听得心惊肉跳,强行将谢倾珩半拖半抱地带下城墙,安置在一处避风的角落,立刻转身狂奔去找宋柯和魏琢,让他们一起掩人耳目把谢倾珩带回去。
宋柯和魏琢二话不说跟着许睿冲向城墙角。然而,当三人赶到时,角落里空空如也,只有一片杂乱的脚印。
几人被吓得魂飞魄散,立刻分头在附近焦急地搜寻。最终,在通往主帅营帐的路上,他们远远看见谢倾珩的身影。
他走得并不快,脚步甚至有些虚浮,但腰背却挺得笔直。
风雪吹打着他的披风,他神色平静,甚至称得上平和,一路遇到巡夜的士兵,还微微颔首,语气如常地回应着对方的行礼问候。
宋柯和魏琢不敢惊扰,只能远远缀在后面,看着他一路维持着这份令人毛骨悚然的“正常”,步履平稳地走进了自己的营帐。
两人不敢离开,悄悄守在帐外,听着里面再无动静,才轻手轻脚地进去。
谢倾珩已和衣躺在榻上,呼吸平稳,像是睡着了。
宋柯和魏琢对视一眼,松了口气,他们不敢回自己营帐,索性在谢倾珩榻边的地上靠着,打算守一夜。
不知过了多久,疲惫不堪的两人也沉沉睡去。
当第一缕灰白的天光透过营帐缝隙渗入时,两人一个激灵惊醒,下意识看向床榻,却见榻上被褥叠放整齐,空空如也,而两人身上,却不知何时被盖上了一层厚重而温暖的毛毯。
两人心中剧震,慌忙冲出营帐。
风雪已停,天地间一片肃杀的白。
校场上,却已传来整齐的操练呼喝声。
只见点将台前,谢倾珩身姿挺拔,面容沉静,正一丝不苟地检阅着操练的军阵。
寒风卷起他披风的一角,猎猎作响。
他看到匆匆赶来的宋柯和魏琢,目光平静地扫过他们,如同扫过任何一个下属,微微颔首示意了一下,随即又专注地转向校场,指挥着口令的变换,神态动作,与往常别无二致。
大漠的寒冷无边无际、永无尽头,笼罩着这片苍茫的边塞。
这个冬天格外的漫长。
寒风卷起细碎的雪沫,在死寂的沙丘上打着旋,发出呜咽般的低鸣,将风雪沙尘卷向大漠深处。
一个巨大的、由厚重毛毡和坚韧兽皮搭建的帐篷,孤零零地矗立在漫天黄沙之中。
帐篷内部却布置得与外部粗犷荒凉截然不同,透着一股诡异而肃穆的庄严。
帐壁上悬挂着色彩浓烈、图案繁复的古老挂毯,描绘着星辰流转、蛇虫交缠的神秘图腾。
地面铺着厚实的深色地毯,踩上去悄无声息。帐篷中央,一个由巨大黑色岩石打磨而成的圆盘祭坛,冰冷而坚硬,象征亘古永存。
此刻,祭坛之上,静静地平躺着一个身影。
那人一身素白,衣料是极上乘的丝帛,在昏暗的帐内却流动着月华般清冷的光泽。
他身形修长匀称,透着一股超越凡尘的优雅。日光艰难地穿透帐篷顶部的缝隙,恰好落在他脸上。
那张脸苍白得几乎透明,长睫低垂,在眼下投出浅浅的阴影。他无声无息地躺在那里,日光流淌过他的轮廓,宛如陷入沉睡的神明,冷寂得令人心悸。
一个身着繁复深紫色长袍、头戴尖顶兜帽的人影像往常一样,悄无声息地走到祭坛前。
宽大的袍袖将他从头到脚遮得严严实实,连一丝肌肤都未曾露出。
他对着祭坛上的人影躬身,口中念念有词,是晦涩难懂的古语,声音低沉沙哑。
接着,他小心翼翼地取出一个雕琢着蛇纹的玉盒,从中挑出一点散发着奇异甜腥味的暗红色药膏,涂抹在沉睡之人的眉心、心口和几处大穴。
随后,他又捧出一个银质小碗,里面是墨绿色的粘稠药汁,用特制的银勺撬开那毫无血色的唇瓣,将药汁缓缓喂入。
做完这一切,他再次低首,进行冗长而虔诚的祷告。
冗长的仪式接近尾声,紫袍巫医如同来时一般,躬身准备悄无声息地退下。
就在他即将退出帐门阴影的那一刻,祭坛上,那只随意垂落在冰冷石盘边缘苍白得能看到青色血管的手,几不可察地动了一下。
紫袍巫医似有所觉,他犹豫着,屏住呼吸,微微抬起了头,目光死死锁住那只手。
就在他凝神屏息的注视下,那只苍白的手指,再次动了一下!
紫袍巫医猛地转身,疾步奔出了帐篷。
帐外很快传来急促而压抑的交谈声,紧接着,帐帘被猛地掀开。
一队同样身着深紫长袍、遮面覆体的人鱼贯而入,动作迅捷无声。
他们进入后,立刻分列两侧,恭敬地垂首肃立,将中央通往祭坛的道路让出。
最后踏入帐中的,是一个身着纯黑长袍的人。与紫袍不同,他的黑袍没有任何繁复的纹饰,只是仿佛能吸收所有光线的黑。
他手中握着一根奇形怪状的树枝,树枝通体呈现一种不祥的暗红色,虬结扭曲,顶端分叉处镶嵌着一颗鸽卵大小浑浊不清的灰白色珠子。
黑袍人步履沉稳,一步步走向那冰冷的黑色祭坛。
他在祭坛前站定,双手紧握那根怪异的树枝,将它高高举起,然后猛地向脚下的地毯一跺,将其稳稳地立在祭坛之前。
黑袍人随即张开双臂,宽大的袖袍如同垂天之翼。他仰起头,低沉、古老、带着奇异韵律的吟唱声流泻而出。
随着他的吟唱,两侧肃立的紫袍人齐齐虔诚地跪伏在地。
吟唱声越来越高亢,直至某个顶点,黑袍人倏然收声,从宽大的黑袍内取出一只漆黑的盒子。
盒子打开,里面盛满了细腻的黑色药粉。
他伸出枯瘦苍白的手指,捻起一捧药粉,带着一种近乎献祭的庄重,将黑色的粉末均匀地洒在祭坛上那具苍白身躯裸露的皮肤上。黑色的粉末如同活物般,迅速渗透进那冰凉的肌肤纹理。
最后,黑袍人将剩余的粉末托在掌心,凑到沉睡之人的口鼻上方,轻轻一吹。
黑色的粉末如同烟雾般弥漫开来,就在粉末即将散尽的瞬间,黑袍人猛地一挥袖袍!
祭坛四周,预先布置好的、足有半人高的数支巨大火炬,“轰”地一声同时被点燃!赤红近白的烈焰猛地窜起,发出噼啪的爆响,炽烈的光芒瞬间吞噬了帐篷内所有的昏暗角落,将一切都映照得纤毫毕现。
刺目的火光中,祭坛上那紧闭了两年的眼睫,如同被惊动的蝶翼,微微颤动了一下,随后,缓缓地睁开了。
那是一双幽深、纯净、剔透得没有一丝杂质,却又冰冷得毫无生气的碧绿色眼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