匈奴军营驻扎在背风的巨大沙丘之后,篝火连绵如星海,粗犷的呼喝声和烤肉香气混杂在风沙里。
营帐间,士兵们满面红光,大口撕咬着烤羊腿,浓烈的酒香弥漫。
“那周人的军队,也不过如此嘛!还以为多厉害!”一个脸上带着刀疤的壮汉灌下一口马奶酒,粗声笑道。
旁边立刻有人接口,带着毫不掩饰的得意:“还不是多亏了莫尔根的指挥!”
“哼!”不远处传来一声嗤笑,一个身材格外魁梧的壮汉用力捶了下胸膛,“什么指挥!没有那些小把戏,我们照样踏平他们的营寨!正面冲杀,才是真英雄!”
“话不能这么说,巴图尔,”另一个看起来年长些的士兵摇头,“莫尔根是我们大漠的智者!是长生天赐给我们、带领部族走向强盛的‘先知’!他的智慧,岂是蛮力可比?”
“先知?”有人小声嘀咕,带着点不以为然,“不就是些小把戏么?”
话题不知怎的,又转到了另一件事上。
“说起来,你们看到莫尔根带回来的那个人了吗?”一个年轻士兵压低声音,“就在最里面那个白帐篷里……”
“看到了看到了!”立刻有人兴奋地接话,“天哪!我第一眼还以为是‘塔沙’被莫尔根找回来了!”
“像!太像了!”
“莫尔根说,他是‘塔沙’的孩子。”
“塔沙的孩子?!”人群瞬间安静了一瞬,随即爆发出更热烈的低语,“塔沙万岁!”
“果然是塔沙的血脉!”
“长生天庇佑他!”
“塔沙……”那个年长的士兵眼神变得悠远,带着无比的崇敬,“他是大漠的天人!他的眼睛是纯净的绿松石,他的笑容是初春融化的雪水,他的舞步能沟通天地神灵,为我们带来无尽的雨水、丰美的牧草和胜利的福音!他是神明派来大漠的使者!”
“塔沙万岁!”
“听说塔沙的孩子沉睡了两年,最近醒过了。”
“哇,他一定得到了有大漠之神的庇佑!”
“塔沙万岁!”
帐外是喧嚣的、完全陌生的异族语言。
帐内,却是另一番景象。
苏御揽坐在铺着厚厚毛毡的矮榻上,一身素白,在跳跃的烛火下显得格外清冷。他拿起矮几上一本用厚实兽皮装订的书册,指尖拂过封面上扭曲繁复的陌生文字。
翻开,内页同样是完全无法辨识的符号与图案,如同天书。
他蹙着眉,一页页翻过,目光沉静,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疏离。
他放下书,起身在并不宽敞的帐篷内走了几步。
帐壁上悬挂着色彩浓烈、描绘着星辰蛇纹的古老挂毯,角落的香炉里飘出奇异的药草香气。
他走到门帘边,静静站立了片刻,外面传来的欢呼声浪清晰可闻。
他静静地听着,听了片刻,他听不懂。
于是他沉默着,最终还是回到矮榻边,重新拿起了那本看不懂的书,目光落在那些神秘的字符上。
翻页的动作忽然顿住。
他没有抬头,目光依旧停留在书页上,只是淡淡开口:“来都来了,不进来坐坐?”
帐内一片寂静,只有烛火偶尔的噼啪声。
良久,一个熟悉的声音,带着一丝迟疑从半掩着的厚重门帘后传来:“你不会想看到我。”
苏御揽合上手中的书册,“啪”一声响,他的视线终于抬起,投向门帘的方向:“过来。”
又是片刻的沉默,终于,门帘被一只缓缓掀开。
陆旻走了进来。
他不再是在中原的打扮,皮甲外罩着深色的袍子,脸上没有什么表情。他走到苏御揽对面的矮凳上,缓缓坐下。
两人之间隔着一张矮几,烛火在中间跳跃。
苏御揽静静地看着他,没有任何先开口的意思。
最终还是陆旻率先打破沉默:“眼睛怎么样了?”
“除了夜里视物不清,其他无碍。”
“其他感觉呢?”
“恢复了五六成吧。”苏御揽回答简洁。
陆旻点了点头,似乎想说什么,却又咽了回去,只是垂下了眼睑,盯着矮几粗糙的木纹。
短暂的沉默后,苏御揽看向他:“这里是匈奴军营?”
“嗯。”
“为什么救我?”
陆旻的喉结滚动了一下,垂下眼,“我不知道。”
“叛逃也是不知道吗?”
陆旻顿了顿,轻轻应了一声:“嗯。”
苏御揽移开视线,目光落回帐壁上那幅古老的挂毯:“那些人就是巫医一族?”
“嗯。”陆旻的目光也随着他看向挂毯,“多年前,边塞有一次被攻破,我放走了他们全族。他们自那以后便归顺效忠于我。”
苏御揽闻言,视线转回到陆旻脸上:“那一年,你几岁?”
陆旻毫不犹豫:“十二岁。”
苏御揽不带语气:“我遇见你时,你也是十二岁。”
“那一年春,边塞被破,我带着巫医投奔匈奴后被冲散了,混入了南下的流民队伍。在那一年的年末,才在江南碰见了师父。”
苏御揽静静看着他,用的是陈述的语气:“那年的仗,也是你指挥的。”
陆旻一顿:“很明显?”
“你既然能在危难时给整个巫医部族安排稳妥的去路,在当时的匈奴军中,必然已有些分量。以你十二岁的年纪,比起那些有你两倍高的匈奴勇士,我不认为你是靠搏杀赢得话语权,自然只能是靠智谋。”苏御揽顿了顿,直视陆旻,神情淡漠,“我的猜测对吗,莫尔根?”
“莫尔根”这个名字第一次从苏御揽口中清晰而平静地念出。陆旻愣了一下,迎视着苏御揽的目光,“嗯。”
“你是中原人与匈奴人的后裔,一直生长在大漠。之后因缘际会误入大周,被我收留。所以,你所谓的‘叛逃’,并非背弃故国,只不过是回家了而已,是吗?”
陆旻蹙了蹙眉:“这里不是家。”
“那么你的家在何处?”
陆旻想了想,再次垂首:“我不知道。”
苏御揽的眉头轻轻蹙起,正欲再问,就在这时,帐外传来一声恭敬而略显急促的呼唤,用的是匈奴语:“莫尔根!军营要事,需要您立刻去一趟!”
陆旻闻言抬头看向苏御揽。
苏御揽已经移开了目光,重新拿起了矮几上那本看不懂的书。
陆旻看着他低垂的侧脸,在烛光下显得格外清冷疏离。他站起身,却没有立刻离开。他犹豫了一下,从怀中取出一样东西,走到苏御揽面前,递了过去。
苏御揽的目光从书页上抬起,落在陆旻手中那物上。
那是一柄镶玉铁扇,上面刻着“逾归”——这是他的扇子。
陆旻没有解释,只是将扇子轻轻放在矮几上,留下一句:“我很快回来。”
说完,他不再停留,转身大步走向帐外,掀开门帘,身影迅速消失在营地的火光与喧嚣中。
大漠冬夜的天空干净得没有一丝云絮。
无数星辰挣脱了尘世的喧嚣,毫无遮拦地泼洒下来,璀璨得惊人,密密匝匝地镶嵌在深邃的天幕上,冷冽而清晰地闪烁着。
苏御揽站在帐门边,微微仰头望着这片异域的星河。
那些细碎的光点,冰冷又明亮,汇聚流淌,竟隐约勾勒出一种奇异的熟悉感,像极了一双沉静时总是蕴着星光的眼睛。
那双眼睛现在也许不会想之前明亮了,都怪他。
苏御揽闭了闭眼,轻叹一口气,起身回到了矮榻边,重新拿起了那本厚重的书册。
今夜的思绪纷乱如麻,注定是个不眠之夜。
经过这些时日不懈的摸索和比对,书中那些扭曲繁复的异族文字,他已能大致猜出一些篇章段落的意思。然而帐外那些喧哗的充满异域腔调的言语,对他而言,依旧是难以穿透的噪音壁垒,模糊不清。
没过多久,帐外响起了熟悉的脚步声,停在帘外。
随即,厚重的门帘被轻轻叩了几下。
苏御揽的目光依旧落在书页上,头也未抬,淡淡道:“进。”
门帘被掀开,陆旻走了进来。
他的脸色在摇曳的烛光下显得格外疲惫,眼下带着明显的青黑。
陆旻进来后,便径直走向帐篷角落那堆叠着几张厚实牛皮的地方,动作有些拖沓地躺了下去。接着,他随手扯过一张粗糙的羊毛毯,胡乱地盖在身上。
苏御揽的目光终于从书页上抬起,落在那蜷缩在角落的身影上,“你的住处呢?”
陆旻的声音闷在毯子里,带着浓重的倦意:“他们起了点冲突,腾出来给伤员了。”
苏御揽合上书:“你不怕我对你动手?”
陆旻的声音依旧闷着:“你动不了。”
苏御揽笑了声:“我经脉早已解封,你又把我的扇子还给了我,怎么动不了?”
陆旻似乎是真的累极了,连眼睛都懒得睁开,只是将脸更深地埋进毯子里,声音模糊地传来:“因为你并不恨我,你只是不原谅我而已。”
苏御揽拿着书的手一顿,他静静地、长久地看着角落里那个蜷缩的身影,眼中复杂的情绪一闪而过,最终都归于一片沉沉的静默。
许久,他道:“你比叶凡尘讨厌多了。”
陆旻没有回应,显然已深陷沉睡。
苏御揽垂下眼睑,放弃了继续与那些陌生文字较劲。
他晚上视物本就模糊吃力,此刻更不愿为难自己,吹熄了离自己最近的一盏烛火,帐内光线顿时昏暗下来,只余角落一点微光。
他在弥漫着药草与皮革气息的寂静里,闭上了眼睛。
自那夜之后,陆旻似乎真的把苏御揽这顶帐篷当成了自己的临时居所。他每晚都带着一身疲惫进来,之后倒头便睡,动作熟稔得如同回到自己的领地。
苏御揽也从最初的意外,渐渐变得习以为常。
而今晚,当陆旻掀帘进来时,苏御揽正就着烛光看书。
他敏锐地察觉到不同,陆旻的脚步少了些往日的沉重,脸上虽然依旧没什么表情,但眉宇间那股几乎凝成实质的疲惫感却淡了许多。
苏御揽看了一眼便低下头:“你不累,睡什么觉?”
陆旻没有像往常一样直接躺倒,而是随意地侧卧着,此刻闻言便翻身面朝向苏御揽的方向。
他沉默了一会儿,才平静地开口:“心累。”
苏御揽像是听到了什么有趣的事情,笑了一声:“是吗?我还以为你当初那么果断地叛逃,是因为这里轻松得多呢,原来也会累啊。”
陆旻没有立刻接话,只是静静地看着苏御揽在烛光下显得有些模糊的侧影。
帐内陷入一片沉默,只有烛火偶尔的噼啪声。
许久过后,就在苏御揽以为他不会回答时,陆旻突然开口,轻声唤道:“师父。”
这声久违的称呼像一枚细针,毫无预兆地刺入苏御揽的心口。他几乎是下意识地抬头,正要应声时,理智瞬间回笼,他强行止住话音,还没等他想好下一步动作,就听见陆旻幽幽地说:“你好幼稚啊。”
苏御揽素来是个心如止水、波澜不惊的人,当然,这是在陆旻说出这句话之前。
一股难以言喻的怒意瞬间冲上心头,他自然知道自己这种阴阳怪气的腔调很不成熟,但胸中那股郁结的闷气无处宣泄,此刻被陆旻这么直白地戳破更是火上浇油。
他索性眼不见心不烦,低下头,视线重新聚焦在手中的书页上,试图用那些晦涩的文字平复心绪。
好巧不巧,他翻到的这一页,上面的文字组合极其古怪生僻,是他这些天从未见过的复杂结构,完全超出了他目前的理解范围。
苏御揽盯着那些扭曲的符号,眉头越蹙越紧,木着脸,再次抬起了头。
角落里的陆旻顿了顿,默默地坐起了身。
苏御揽看着他坐直的身体,忽然又笑了,这次的笑意却未达眼底,反而透着一丝危险的气息:“你防备什么?”
陆旻非常诚实,道:“我现在感觉你想和我动手了。”
“那你感觉对了。”苏御揽微笑道。话音未落,手腕一翻,矮几上那柄扇子已被他“唰”地一声抖开,带着一股凌厉的风声,直直地朝着陆旻的面门飞掷过去。
陆旻叹了口气,反应极快,抬手一抓,精准地将飞旋而来的扇子握在了手中。他握着扇子站起身,几步走到矮榻边,将扇子轻轻放回苏御揽面前的矮几上。
苏御揽看着被送回来的扇子,胸中那股无名火瞬间泄了大半,只剩下深深的无力感。他无声地吐出一口气:“你什么时候回去?”
陆旻站在矮榻边,垂眸看着他:“不好说。”他顿了顿,补充了一句,语气带着点事不关己的漠然,“得看他们的皮实程度。”
苏御揽:“……” 他彻底不想说话了。
陆旻却没有立刻离开,他的目光落在苏御揽手中的书册上,又看了看那被刻意远离的烛台,忽然问道:“你看书为什么总喜欢远离光源?”
苏御揽头也没抬,语气冷淡:“你何时见我看书了?”
“我拜师那晚。”陆旻回答得很快。
苏御揽翻书的动作一顿,“我以为你那时已经睡着了。”
陆旻点了点头:“后半夜是。”
苏御揽没再做声。
陆旻强行拜师的那晚,江南下起了瓢泼大雨,电闪雷鸣,声势骇人。
苏御揽本就不习惯陌生的环境,被雷声扰得毫无睡意。
他在自己房中看了会儿书,才忽然想起白日里自己似乎冲动之下捡了个便宜徒弟。虽说那徒弟年纪没比自己小太多,但终究还是个半大孩子。
一种模糊的、已为人师的责任感在那个雨夜涌上心头。
他记得自己那个年纪时,每逢雷雨夜,周悯总会抱着书卷来到他的房间,说担心他年纪小会被惊醒,看不到熟悉的人会害怕,所以来陪他,然后周悯就会在他房里点着灯,看一晚上的书。
虽然苏御揽说过很多次他并不害怕雷电,周悯却总是笑着坚持,说什么“小孩子都怕”。
后来苏御揽隐约明白了,或许是周悯自己害怕?联想到周悯的性格,他越想越觉得就是如此,后来便不再点破,由着周悯来了。
那晚,他看着陌生的房间和外面轰鸣的雷雨,又看了看隔壁陆旻紧闭的房门,犹豫片刻,他最终还是拿起自己的书,推开了陆旻的房门。
屋内灯火通明,陆旻背对着他躺在小榻上,似乎已经睡着了。
苏御揽不知道这个年纪的半大孩子该如何安抚,也不知道他是否害怕。
他想了想,便学着记忆中周悯的样子,在离陆旻小榻不远、光线稍暗些的桌边坐了下来,摊开了自己的书卷。
他确实有看书时远离光源的习惯,这习惯源自他幼时。
那时他需要背诵的典籍浩如烟海,摊开来能占满整张大桌,书册又厚又重,挪动不便,他便索性不动了,他一路看过去,不知不觉就挪到了远离烛台的光线边缘。
而看到那里,往往也意味着他终于可以暂时放下书卷休息了。
久而久之,在远离光源的地方看书,他下意识地会感到轻松,于是就这么养成了习惯。
此刻旧事重提,苏御揽已经说不出他是什么感受了,所以他不再开口,陆旻也不再出声。
两人无言以对,天色将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