军营中弥漫着浓重的血腥气,伤兵们横七竖八地躺在临时搭建的营帐里,呻吟声此起彼伏。
军医们忙得脚不沾地,绷带刚缠上就被鲜血浸透。几个小兵抬着担架匆匆走过,上面的人已经没了声息,只余下一张青白的面孔。
巡逻的士兵脚步沉重,眼神警惕。篝火在寒风中摇曳,将人影拉得忽长忽短。
远处传来战马不安的嘶鸣,与夜枭的啼叫混在一处。
忽然,一阵急促的马蹄声由远及近。
营门处的守卫立刻绷直了身体,长矛交叉,厉声喝道:“来者何人?”
夜色中,一匹黑马疾驰而至,马背上的人勒紧缰绳,战马人立而起。魏琢抹了把脸上的血污,声音沙哑:“是我。”
守卫举着火把凑近,待看清来人面容,顿时惊喜道:“是魏大人回来了!快开营门!”
沉重的木栅缓缓打开。魏琢策马而入,立刻有亲兵上前接过缰绳。
他刚翻身下马,一个传令兵就小跑过来,躬身道:“大人,王爷吩咐了,让您一回来就去主营见他。”
魏琢一顿,“宋大人在哪?”
传令兵低着头:“与王爷在一处。”
魏琢攥紧双手,喉结滚动了一下:“我知道了。”
主营帐内灯火通明。
宋柯正指着沙盘分析战况:“叛军伤得不轻,眼下入冬了,河水冰冷,他们不会轻易来犯,南北能安稳些时日。”
谢倾珩负手而立,“正好魏琢回来了,如此一来,这里有你和他就够了,我去一趟边塞。”
宋柯拱手应道:“是。”
谢倾珩忽然转头望向帐门:“刚刚听到通报说他回来了,怎么还没到?”
宋柯正要开口,帐外传来脚步声。厚重的帘子被掀开,带进一阵刺骨的寒风。
魏琢大步走进来,头发上结着冰碴,鬓发散乱。手背和脸上有几道血痕,在火光映照下格外刺目。他的嘴唇干裂发白,眼底布满血丝。
宋柯倒吸一口凉气:“怎么弄的这么狼狈?”
谢倾珩的目光扫过他,蹙眉道:“边塞怎么样了?”
魏琢的喉结动了动,哑声道:“匈奴猛攻,许将军还有一些老将受了伤,两方都受到重创。入冬了,边塞环境不好,目前相对安稳,不会再打了。”
宋柯闻言眉头紧锁:“不应该啊,都打了这么多回了,这次怎么这么惨烈?”
帐内突然安静下来。谢倾珩站在原地没动,眼神一寸寸冷了下来。
宋柯察觉到异样,转头看向谢倾珩,只见他的脸色阴沉,他寒声道:“魏琢,把头抬起来,看着我再说一遍。”
魏琢的身体肉眼可见地僵住了。他缓缓抬头,对上谢倾珩深不见底的眼睛,声音发紧:“匈奴猛攻,许将军还有一些老将受了伤,两方……”
“铮”的一声剑鸣,凛枭已经出鞘三寸,寒光映在他冷峻的侧脸上,他一字一顿道:“说实话。”
魏琢的嘴唇颤抖着,终究没能继续编下去。
谢倾珩的声音陡然沉了下来:“跪下。”
魏琢双膝重重砸在地上,他低着头,一言不发。
谢倾珩的脸色彻底冷了下去:“谁给你的胆子谎报军情?!”
宋柯急得上前半步:“魏琢,想清楚再说话!”
魏琢突然俯身,“咚”的一声磕在地上,接着又是两下。额角顿时见了血,混着泥土糊在脸上。
他的声音带着压抑的哽咽:“王爷,你罚我吧,怎么打都行……都怪我,是我慢了……”
谢倾珩的剑尖点在地上,声音平静:“我说了,说实话。”
宋柯心中焦急,他上前一步,正欲开口,却被谢倾珩一个眼神钉在原地:“宋柯。”
宋柯生生止住脚步,急得声音都变了调:“边塞到底怎么了?你都能回来了,为什么不说?”
魏琢猛地抬起头,一双通红的眼睛死死盯住宋柯,他几不可察地摇了摇头。宋柯从他的反应中隐隐明白过来什么,一股刺骨的寒意瞬间从头顶灌入四肢百骸。
他不动声色地朝谢倾珩的方向看了一眼,咬牙低声劝道:“总会知道的,你说吧。”
魏琢闭了闭眼,深吸一口气:“陆旻叛变了。”
谢倾珩脸上没有任何多余的表情:“继续说下去。”
“许将军看重了陆旻的能力,将他招到军中,他在打仗时从背后偷袭了许将军和我爹还有其他几位将军,然后投奔匈奴了。许将军坠马重伤,我爹还有另外几人,一共五位将军被他捅伤,短时间无法上阵。”
谢倾珩的脸色已经不能用冰冷来形容,他的声音森寒:“他是匈奴的卧底,此举只为乱我军心,最后一鼓作气击溃边塞防线。之后必然还有一次仗乘胜追击,然后发生了什么?谁带的兵?”
魏琢低着头,声音艰涩:“和之前一样,只是没有将军带,他们自己顶上去的。”
“不对。”谢倾珩盯着他:“你在撒谎!他们刚遭主将背叛重创,军心涣散,不会在这么短的时间内自发振奋起来与敌人死战!”他向前逼近一步:“是谁?谁在关键时刻站了出来?谁对他们说了什么?!”
一个名字突然自混乱的思绪中涌现,谢倾珩的眼神瞬间变得空洞,灵魂在这一刻被抽离,他喃喃自语,像是梦呓:“御揽……是御揽……”这名字唤醒了他心底积压已久的恐慌,他猛地回神,死死盯着魏琢,声音因极度的紧张而微微发颤:“御揽到过军营了?他做了什么?他现在怎么样了?!”
魏琢的身体剧烈地一颤,猛地将额头死死抵在冰冷的地面上,肩膀抑制不住地剧烈抖动。
谢倾珩的心跳骤然停了一拍,一股灭顶的寒意瞬间攫住了他所有的感官。
他所有的冷静自持在魏琢那无声的跪伏中轰然崩塌,压抑的恐惧冲破喉咙,化为一声失控的怒吼:“他怎么了?!”
“苏大人亲自牵制陆旻,未归……”
“你说什么?!”宋柯瞳孔骤缩,他一步跨上前,将魏琢从地上硬生生扯了起来。
魏琢被扯得一个踉跄,泪水模糊了视线,他看着宋柯近在咫尺的脸,用尽全身力气,一字一句道:“陆旻叛变,重伤我军五位将领后投奔匈奴。苏大人为鼓舞士气,亲临军营,与我爹和宋叔商议对策,之后交战时匈奴战法突变,是陆旻在幕后指挥。苏大人孤身一人杀入敌军核心缠斗陆旻,我军因此险胜。” 他的声音越来越低,最后几不可闻:“苏大人未归。”
魏琢的话,每一个字都像带着倒刺的冰锥,狠狠扎进谢倾珩的耳中、脑中。然而,这些字句仿佛失去了连接的意义,在他混乱一片的意识里疯狂冲撞、碎裂、重组。
他一遍遍地在脑中回放,试图抓住其中的含义,却只捕捉到一片刺耳的嗡鸣和几个无法连贯的碎片:
陆旻……叛变……许睿……重伤……险胜……未归……未归……未归……未归……
这声音在他脑子里打转,越来越响,越来越空。
所以……御揽在哪呢?
他在哪呢?他在哪?
谁……未归来着?
“王爷……” 宋柯的声音响起。
谢倾珩猛地一抬手,做了个制止的动作。他脸上竟奇异地恢复了一种近乎正常的平静,甚至唇角还挂着一丝若有若无的弧度。
他转向沙盘,指尖精准地点在代表周沂叛军的位置上,语气是惯常部署全局的沉稳,清晰得让人心头发冷:“方才说到,眼下入冬,周沂出于长远考虑,短时间不会再打下来。南北内战,暂时稳住了。”
他顿了顿,目光落在象征边塞的遥远一角,语调平稳无波,“年后开春了之后,继续让许睿传个假消息回来。这次做得真一点,细节务必周全,别再被识破了。”
宋柯和魏琢只觉得一股寒气穿透了脊髓,冻僵了四肢百骸,连呼吸都凝滞了。他们看着谢倾珩,像在看一个披着熟悉皮囊但全然陌生的存在。
谢倾珩却毫无所觉,自顾自地继续说着,声音里甚至带上了一种尘埃落定的轻松感:“边塞安好,南北停滞。之后让许睿回援就行,端了周沂不成问题。”
他的脸上绽开一个纯粹而明亮的笑容,带着孩童般的期待,对着大气不敢出的两人道:“快!给我备马!”他的语气急切起来,眼中闪烁着喜悦的光,“我要去接御揽回来!大局已定,他答应过我……”
他的声音戛然而止,那喜悦的光芒凝固在眼底,随即被一片巨大的茫然覆盖。
他微微歪了下头,眉头困惑地蹙起,像个迷路的孩子:“他……答应我什么来着?”他用力思索着,眼神却越来越空。
突然,他像是才注意到身边还杵着两个人,疑惑地看向宋柯和魏琢,语气里带着真切的茫然:“你们怎么在这?什么时候来的?”
他的目光在他们脸上逡巡,似乎在寻找答案,随即又放弃了:“算了,你们肯定不记得。我自己去问他就好了。”
他抬脚就要往外走,走了两步,却又猛地顿住,身形僵在原地。他低头看看自己的脚,又困惑地抬头:“不对……”他喃喃自语,“我是不是……让你们去备马?”他转头看向宋柯,眼神空洞,“马呢?”
不等回答,更大的困惑攫住了他。他抬手按住额角,脸上是纯粹的茫然:“我备马……干什么?”
“我要干什么来着?”他的声音低了下去。
“当啷”一声,手中的剑落地,他似乎被这声音吓了一跳,缓缓地抬起自己的手,看着手掌心喃喃道:“我现在在干什么?”
一种巨大的、无法填补的空虚感瞬间攫住了他。他感觉有什么极其重要的东西,像流沙一样从他指缝间、从他脑海里飞快地溜走了,快得抓不住一丝痕迹。
心里空落落的,钝痛蔓延开来,沉甸甸地压着。
好痛啊,怎么会这么痛?
他有些不高兴地按了按左胸。
一定是太久没看见御揽了,想他了……
御揽?
这个名字像一道微弱的光,刺破迷雾。
他猛地一震。
是啊,御揽在哪呢?
怎么这么久都不来见他?
御揽在哪呢?
他在哪呢?
这个念头一起,一股本能的抗拒和恐慌毫无征兆地冲上心头,让他下意识地想避开这个问题。他像个被困在玻璃瓶里的无头苍蝇,在营帐中央焦虑地、毫无目的地走动,眼神涣散,嘴唇无声地翕动。
他的脚步越来越快,也越来越凌乱。
就在他几乎要撞上支撑营帐的木柱时,他的后颈一痛,身形猛地一滞,眼中最后一点茫然的光彻底熄灭,整个人软软地向后倒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