兰栖倾玉 第103章 天性

寒风卷着沙砾，刮过军旗和士兵们紧绷的脸颊。

空旷的校场上，不再是整齐的阵列，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压抑到极致的沉默和混乱中的有序。士兵们自发地聚集，盔甲残破，血迹未干。

他们没有等待明确的指令，只是凭着本能，检查着手中的刀剑，将箭矢一捆捆插在触手可及的地面，给战马束紧肚带。

伤兵被搀扶着站到队伍后方，能握刀的手都紧握着武器。没有震天的鼓点，只有粗重的呼吸声和刺耳的金属摩擦声。

远方传来低沉号角声，他们眼神迷茫惊恐。

宋慎和魏巡等重伤未愈的老将，在亲兵的搀扶下，艰难地登上一处由辎重车临时堆砌的高台。

魏巡扫视下方那一张张写满麻木与恐惧的脸时，一股沉寂多年的怒火猛地冲上头顶。他猛地推开搀扶的亲兵，嘶吼道：“都他娘的给老子抬起头来！”

他指着远处黑压压的匈奴大军，“看看对面！那是谁？！是我们祖祖辈辈砍了一百年的匈奴蛮子！他们的弯刀，砍过我们祖宗的脑袋！他们的马蹄，踏碎过我们的家园！可我们怕过吗？！”

“问问你们手里的刀！问问你们身上的疤！这两个月，我们是怎么过来的？！是我们像丧家之犬一样被他们追着打吗？！不！是我们！是我们一次次把他们打回去！是我们让他们在城墙下堆满了尸体！我们比他们强！我们比他们狠！”

“可现在呢？！就因为一个背信弃义、投靠蛮子的杂种，捅了我们几刀，你们就怕了？！怂了？！连刀都拿不稳了？！你们忘了自己是谁了吗？！你们是大漠里的狼！是天生的猎手！你们的祖辈用獠牙利爪在这片戈壁撕出了生存的地盘！不是他娘的摇尾乞怜、要人套上枷锁才敢龇牙的狗！”

“把你们骨子里的野性放出来！把那些狗屁的规矩、枷锁给老子撕碎！”

“给老子杀——！！！”

魏巡的声音回荡在校场上，众人被他这么一吼，霎时愣在原地。

魏巡正欲再说，腰间的伤却扯得他脸色发白，说不出话来。

宋慎接过他的话：“我们已经与他们打了这么久了，我们稳压他们一头，就因为一个人的叛变，你们就畏惧了？！是都觉得他高你们一等吗？！”

“这一战和以往没有任何差别！今天！就在这里！没有将军指挥！只有你们自己！用你们的牙去撕！用你们的爪去挠！用你们的命去搏！这是最后一战！身后！是你们爹娘妻儿活命的地方！是你们祖坟埋骨的土地！都醒过来！！！”

短暂的死寂。

随即，如清水滴落油锅。

“杀——！！！”

“杀光蛮子！！！”

“老子是狼！！！”

无数个声音从喉咙深处，从胸腔最底层迸发出来！整个校场瞬间沸腾，如同无数头被唤醒的饥渴的凶兽，獠牙毕露，只待扑向猎物！

沉重的边塞城门，在震天的咆哮声中，轰然洞开！

狂暴的人潮汹涌地冲出城门。嘶吼着，眼睛死死盯着前方越来越近，由弯刀和马蹄组成的阴影。

两股洪流以惊人的速度接近。风在耳边尖啸，沙砾抽打在脸上生疼，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

“轰！！！”

两座钢铁与血肉组成的山岳狠狠对撞，震耳欲聋的巨响瞬间淹没了所有的呐喊。

最前排的士兵来不及挥刀，被高速冲撞的战马连人带盾撞得筋断骨折，如同破布袋般飞起，沉重的马蹄无情地踏过倒地的躯体。

弯刀劈砍在铁甲上，爆出刺眼的火星。

长矛刺入血肉，带出血雨。

“呃啊！”

“杀——！”

没有阵型，没有章法，只有最原始、最血腥的搏杀。

他们如同被唤醒的凶兽，用牙咬，用手抓，用头撞！用尽一切手段要将眼前的敌人撕碎！他们忘记了恐惧，忘记了疼痛，脑海中只剩下宋慎魏巡嘶吼的“狼性”，只剩下毁灭敌人的本能！

战场瞬间被鲜血浸透。

然而，这股被唤醒的野性虽然凶猛，却无法持久地对抗有组织的杀戮机器。

匈奴人的攻势，与往日那倚仗蛮力、一窝蜂冲锋的模式相比，出现了些许细微却致命的偏差。

他们的骑兵穿插更为刁钻，步卒的配合也多了几分阴险的陷阱意味。周兵依靠本能和血勇奋力拼杀，却被这突如其来的战术变化打得措手不及，阵线被不断切割、冲散，伤亡急剧增加。

魏巡在城墙上看得目眦欲裂，他捂着腰侧的伤口，眼睛猩红地指着战场一处被匈奴精锐反复冲击、即将崩溃的防线，嘶声吼道：“艹！是陆旻那畜生在指挥！他在调兵！我们那几个方向的人马被缠住了，调不过来支援！”

宋慎脸色也极其难看，目光急切地扫视着混乱的战场，声音嘶哑：“把最后一道防线的兵补上去，必须顶住，让他们去牵制陆旻……” 他的话突然顿住，目光死死锁定在战场中央一处激烈绞杀的区域。

“那是谁？！” 魏巡也顺着他的目光望去。

只见核心战场，一道未披重甲的身影，在刀光剑影中穿梭，硬生生在层层叠叠的匈奴兵潮中杀出一条血路。随后和正在挥舞令旗陆旻撞上！

这一瞬间，战场上的匈奴大军像是被解开锁链的恶犬，刚刚那点阴险的配合瞬间瓦解！他们再次回归了往日那凶猛却杂乱无章的打法，各自为战，只顾埋头猛冲乱砍！

这突如其来的变化，让原本被打得有些懵的大周士兵精神一振！他们迅速适应了这种“熟悉”的混乱，被压抑的怒火和野性再次爆发！

“杀——！！！”

“干死这群没脑子的蛮子——！！”

怒吼声再次响彻战场！士兵们抓住机会，重新聚拢，用更加疯狂的姿态反扑上去！战场的天平，竟在瞬息之间，被那道孤身杀入敌阵的身影，强行扳回了平衡！

魏巡死死盯着那道身影：“那是哪位将军？竟有如此身手和胆魄！”

宋慎也紧盯着，试图辨认，但距离太远，那人动作又太快，根本看不清面容。他用力摇头：“看不清！动作太快了！上来就奔着牵制陆旻去的，和陆旻打得不相上下，不像是那三位之一！”

“不管是谁！” 魏巡深吸一口气，压下翻腾的气血，“情况总归是好转了，现在平衡了，我们都兵再适应一下，很快就能找回节奏！还没到最后关头！”

宋慎立刻抓住这喘息之机，下令：“快！召集还能动的人手，继续帮剩下的老百姓撤离！这里太乱了，刀剑无眼！”

魏巡也猛然想起另一件事，急声道：“派人去看顾好苏大人！”

宋慎立刻指派身边一名亲兵速去传令。

然而，没过多久，那名亲兵就神色仓皇地跑了回来：“报将军！苏大人不在营帐中！”

“你说什么？！”

战场的喧嚣被一层无形的屏障隔开。

陆旻格开一道直刺他左肋的刁钻剑锋，剑刃带起的劲风在他侧颈上刮开一道血线。

他后撤一步，抬起眼，看着来人，哑声道：“师父。”

没有回应。回答他的，是更加凌厉、更加迅疾的剑光。刁钻、狠辣、精准，每一剑都带着冰冷的杀意。

两人的身影在混乱的战场上高速交错、碰撞、分离，身上都已添了数道伤口。

苏御揽眼神冰冷，脸色苍白，呼吸变得急促而沉重。他再次强攻，剑锋直指陆旻咽喉，声音带着压抑的喘息：“怎么？你看不起我，不屑和我动手？”

陆旻挥刀格开，刀剑相撞，火星四溅。

他咬着牙，声音压抑：“不想！”

苏御揽攻势不停：“有胆子造反，有胆子捅伤袍泽，有胆子引狼入室，却没胆子见我？我苏御揽何时能有这么大的面子了？”

陆旻只是防御，不做攻击。

苏御揽的脸色越来越差。

“你在自取灭亡！” 陆旻喝道。

苏御揽手腕一抖，剑尖挽出一个致命的剑花，直刺陆旻心口，声音冰冷：“杀你，够用了！”

“停手！” 陆旻再次荡开剑锋，“他们不完全听我的！现在已经失去控制了！胜败已出，你不用再牵制我了！”

苏御揽的推断没错。陆旻并没有真正掌控匈奴军队的权力，他的“指挥”更像是在一群狂躁的恶犬脖子上栓了一根若有若无的链子，还是一根不受保护的链子，只要这根链子出现问题，剩下的就是他和魏巡两人说的，靠本性能赢。

但苏御揽没有说让谁去牵制陆旻，这人不能再是将军，一旦再有一位将军失手，一切就都功亏一篑了，下级没这个能力，而陆旻是他一手教出来的，他要亲手解决，只有他有这个能力解决。

苏御揽的攻势不减：“为什么叛逃？”

陆旻的嘴唇紧紧抿成一条直线，眼神闪烁，沉默不语。

苏御揽冷冷地看着他，剑势陡然再起，比之前更加凌厉。

然而，一阵剧烈的眩晕猛地袭来。眼前的景象瞬间变得模糊、摇晃，如同隔着一层晃动的水幕。

耳畔震天的喊杀声、兵刃撞击声仿佛被急速拉远，变得朦胧不清。握剑的手传来一阵剧烈的酸麻和无力感，剑尖开始不受控制地微微颤抖。

要没时间了。

他让叶凡尘解封了经脉，这已是无力回天，此外他再次服下能助他视物的药，一路混战至此，不断调动内力交锋，此刻已是强弩之末。

陆旻也察觉到了，吼道：“你已经赢了！停手！”

苏御揽恍若未闻。他凭着最后一丝残存的意志和战斗的本能，再次挺剑刺出！

这一剑，软弱，缓慢，破绽百出。

“噗嗤！”

这一次，陆旻没避开。冰冷的剑锋精准地刺入了他的左胸。他闷哼一声，没退开。

“咳咳咳！”

刺中的瞬间苏御揽身体剧震，再也支撑不住，一大口鲜血从喉间涌出。

剧烈的耳鸣他颅内疯狂嘶鸣，眼前骤然被无边无际的黑暗吞噬，握剑的手彻底失去了所有力量，手上一松，剑从他冰冷无力的指间滑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