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垒愕然,下意识想冲下台阶扶住那单薄却挺拔的身影,生怕混乱场面惊扰奶奶病弱的身体。
奶奶却极轻微地摇头,抬起枯瘦的手做了个“稳住”的手势,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无声制止了他。
她拄着拐杖,一步一顿,缓慢却异常沉稳地穿过自动分开、鸦雀无声的人群,如定海神针分开了汹涌的波涛,径直走到面如死灰、无地自容的亚彬面前。
拐杖轻点地面,声音不高,却带着岁月淬炼出的穿透力直抵人心:“亚彬。”
她叫的是全名,目光如炬似能看穿灵魂,“你小儿子满月酒摆了十几桌。你拉小垒坐主桌,挨桌敬酒,拍胸脯对满堂宾客喊:‘我亚彬能有今天,全靠小垒总!他是我恩人!这份情,我记一辈子!’”她顿了顿,拐杖重重一顿,“咚”声敲在每人心上:“这话!是被狗吃了?!还是让西北风刮跑了?!”
亚彬的脸瞬间涨成猪肝色,羞愧得恨不能找地缝钻进去,嘴唇哆嗦着涕泪横流:“婶…婶子…我…我糊涂!我混蛋!我不是人!”他想到刚在电话里信誓旦旦保证厂子没事,转眼被老婶子看到这混乱场面,又急又怕,生怕她气出好歹。
奶奶不再看他,目光如电缓缓扫过每个工人,特别是那些跟随多年的老面孔,字字千钧砸在每人良心上:
“怎么?老陈家这棵树,遇上点风雨,你们这群猢狲就想各自散伙逃命?!良心呢?!都喂了野狗?!”
这声质问如炸雷震得众人头皮发麻,纷纷低头不敢对视。
奶奶深吸一口气,压下喉间的不适和身体的虚弱,用尽全力挺直佝偻的脊背,像棵不屈的老松。不高亢的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和近乎悲壮的凛然:
“老陈家,顶天立地!从不亏欠跟着吃饭的兄弟!今天这坎儿,是天塌下来的难!不假!”
“你们现在去财务室!”她拐杖猛指办公楼,掷地有声,“我老婆子,卖了城西老宅!”
“钱!就在路上!”
“想走的,现在就去!我老婆子亲手给你结清工钱!一分不少!再添份心意算遣散费!绝不让你白流一滴汗!”
她目光灼灼逼视沉默的人群,声音陡然拔高,带着孤注一掷的号召力:
“——还是说!你们愿意信我这老婆子最后一回!信小垒这最后一回!把这笔救命钱先填进厂子窟窿!把这批要命的货顺顺当当送出去!等钱回来了,咱们一起分!给厂子搏条活路!给大家伙搏个踏踏实实的将来?!”
死寂。绝对的死寂。空气仿佛凝固。只有粗重的呼吸声此起彼伏。
许聿喉结微微滚动,无意识地停止了转笔的动作。这个老奶奶,打哪冒出来的?好像比陈垒还难缠?
“卖老宅?!”——这三个字狠狠烫在陈垒心上!他难以置信地看向奶奶,那是父母留下的唯一念想!是陈家的根!是奶奶半辈子的寄托!他怎么能让奶奶…… 巨大的愧疚和无力感瞬间让他几乎站立不稳。
工人们也彻底懵了。愤怒的脸上取而代之的是震惊、茫然和深深的触动。卖祖宅?这是破釜沉舟!老婶子把棺材本都押上了!原本笃信厂子要倒、老板要跑的念头,在这位老人决绝的姿态面前剧烈动摇。
时间在沉重的静默中流逝,每一秒都无比漫长。
终于,亚彬发出压抑到极致的呜咽,这五十多岁的汉子“噗通”一声重重跪倒在奶奶面前的水泥地上,额头触地嚎啕大哭:“婶子!垒总!我不是人!我猪油蒙心!我该死啊!我干!我这条贱命押厂子里了!求您……求您再给我次机会!兄弟们!信老婶子!信垒总一回!把货干出来啊!”
悲怆的哭声如投入死水的巨石。人群中几个跟亚彬多年的老工人也红了眼眶抹着泪,低声却坚定地喊:“干!跟着垒总干!信老婶子的!”
“对!厂子不能就这么倒了!”
“老婶子都豁出去了,我们还有什么说的!”
“把货赶出来!等钱回来!”……
声音从零星到汇聚,从迟疑到坚定。人群中的戾气如潮水般退去,取而代之的是被唤醒的、沉重而悲壮的同舟共济。工人们默默地转身,朝各自沉寂的车间走去。片刻后,死寂的厂房重新充满了机器的轰鸣。这声音沉重如叹息,却也顽强如心跳。
陈垒踉跄着冲下台阶,一把扶住摇摇欲坠的奶奶,声音哽咽不成样子:“奶!您…您怎么能…那是爸妈留下的…是我们陈家的根啊!我不能…”
奶奶借孙子的力站稳,苍白的脸上露出一丝疲惫却异常清醒的笑,枯瘦的手紧紧攥住陈垒的手腕,指甲几乎掐进肉里,压低声音:“傻仔…根在心里,不在砖瓦上。真要走到那步,卖就卖了,人比房子重要!可那老宅…咳…地段偏又旧,还荒了些年头,仓促间能值几个钱?缓兵之计罢了…还好你亚彬叔会了意,没他带头那一跪,真压不住眼下这滔天大火!”
陈垒浑身剧震,瞬间明白了奶奶的苦心和她这计策背后巨大的风险!一股巨大的酸楚与敬佩涌上喉头,是劫后余生的虚脱,是对奶奶惊人智慧与牺牲精神的感激,更是对自身无能、让至亲如此操劳涉险的深切痛楚与羞愧。
但这谎言如同饮鸩止渴,虽暂时扑灭了火,却也埋下了更大的隐患——一旦工人发现没有卖房的钱,反弹将更加致命!
“啧,精彩。真是…姜还是老的辣。老陈家这台戏,唱得真绝!”
一个略带嘲讽的声音从身后传来。许聿不知何时已悄无声息地走到他们身后几步远,倚着门框,双手插袋,刚才的对话似乎被他听去不少。
他额角那道边缘渗着血丝的OK绷在昏暗光线下格外醒目,像一枚诡异的勋章。他脸上没什么表情,眼神在祖孙间来回扫视,刚才那场力挽狂澜的震撼还在他眼底残留,但很快被一种了然取代。
这只该死的猫,显然精准地嗅出了“卖房”的实质。陈垒心一紧,有股不祥的预感。
“不过,”许聿站直身体,随意拍了拍裤腿上不存在的灰尘,嘴角勾起那抹该死的、仿佛一切尽在掌握的弧度,“戏台子搭好了,锣鼓点也敲响了,这角儿就得唱下去,还得唱圆满。卖房这种‘技术活’,您二位就别费心了。”
他目光转向陈垒,带着一丝居高临下的“指点”,却精准切中要害:“垒总,您现在头等大事是钉死车间里!稳住那群刚被按下去的惊弓之鸟,把他们吃奶的劲儿都榨出来,把‘猴哥’那张催命符一样的订单准时、保质地给我‘生’出来!钱,只有货变成真金白银流回来,才是能解渴的‘活’水。”他刻意加重了“活”字,带着不容置疑的压力。
然后他转向奶奶,笑容里多了几分刻意的探究意味,“恭敬”道:“至于老宅…交给我去‘运作’。我们家就是吃这碗饭的,门路熟。地段再偏房子再老,总有法子给它‘镀层金’,估个符合大家期待的好价钱出来。总好过你们现在病急乱投医,露了馅儿,那场面……可就不是今天这样能收场了。”
许聿的威胁裹着糖衣精准递出。他微微倾身,又适时抛出选择:“奶奶,您看是现在方便跟我回去‘看看’房子,咱们尽快把‘流程’走完?还是…?”
奶奶的到来,打破了他的计划。不过,这老宅……也成。只要他经手“买”下或“处理”老宅,就能用一笔可控的资金彻底拿捏陈垒的经济命脉和情感软肋,进一步将陈垒和工厂捆绑在自己的战车上,确保“通道”计划的绝对控制权。
他锐利的眼神紧紧锁住奶奶脸上最细微的表情变化,这位看似普通却极不简单的老人,比陈垒更加难以捉摸。
“不行!我们不卖宅子!更不用你插手!”陈垒几乎是本能地嘶吼出来,保护祖宅和保护奶奶的念头压倒了一切。他绝不能把奶奶和祖宅卷入许聿深不可测的漩涡!
“卖!”奶奶斩钉截铁地打断孙子,眼睛直视许聿,仿佛早已看透他平静水面下的汹涌暗流和所有算计。她的果断甚至让许聿眼底闪过一丝极快的讶异。
她抬手,枯瘦却稳定的手指虚点许聿:“小哥,你要真有那通天本事把这‘虚价’做实了,把这场面圆过去,事成之后老太太我…”她顿了顿,带着洞悉世事的苍凉和惊人的决断力,甚至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冷静到可怕的与虎谋皮,“给你包个厚厚的大红包!绝不让你白忙活!”
“好咧~您老爽快!就爱和明白人打交道!”许聿脸上的笑容更盛,眼底闪过一抹得逞的精光。他自然向前一步,不着痕迹地、几乎礼貌地隔开陈垒紧紧扶着奶奶的手,虚虚地、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道搀扶住奶奶的胳膊,形成半强制的引导姿态,一下就圈定了自己的领地和控制权。
陈垒的手僵在半空,心中翻江倒海。他紧盯着奶奶,只见她话音落下后,身形极轻微地一顿,眼睑微垂了一瞬,长睫轻颤,随即又立刻睁开,恢复了之前的清明镇定。就在那短暂的一瞬,陈垒看到奶奶的嘴唇无声地翕动了一下,像在极快速地默念什么,随即一个深长而极其平稳的呼吸被她悄然纳入肺中——那是奶奶多年来习惯,每当遇到极大压力、病痛发作或需要极度隐忍时,她总用这种独特的、带着韵律的深呼吸方式来强行稳住自己,压下所有的不适。
陈垒19岁接过那个破碎的家,带着年幼的妹妹,多少次撑持不下、绝望透顶时,奶奶就是这样一遍遍缓慢而深长地呼吸,然后告诉自己:“小垒啊,1是呼,2是吸,只要还能喘着气,数着数,天就塌不下来。”
这记忆碎片如闪电划过他混乱的脑海,让他心头那根为奶奶紧绷的弦瞬间揪痛到极致!奶奶远不像她表现的那么平静!她在用最后的力气,与虎谋皮,试图为孙子争取一线生机!
“那咱事不宜迟,这就去‘看看’?早点估出个‘实价’,垒总这边也好彻底安心安排生产,是不是?时间,”许聿意味深长地瞥了眼车间方向,“可不等人啊。”
许聿看似恭敬,实则是一种不容拒绝的引导。
陈垒看着许聿精明的脸,再看看奶奶强撑的侧脸,以及她那被忽略的、强行稳住的细微动作,一股巨大的无力感、对奶奶的深切担忧以及对未来的深沉恐惧,彻底将他淹没。
釜底抽薪。
这抽走的,哪里只是一座老宅?分明是将他所剩无几的主动权、情感寄托和对未来的微弱掌控,彻底交到了许聿这个心思难测,危险无比的“猫”手中。
而此刻,他唯一能做的,竟像是下意识地模仿奶奶,试图将那要冲破胸膛的剧烈心跳和翻涌的情绪,死死压入一个同样深长而艰难的呼吸里……
陈垒无意识地开始默数:1(呼)……2(吸)……
呼吸法。
这是我个人的减压方法,一路走来,真是有太多无奈无助和无法顾及,有时候真的连喘气都觉得艰难,有段时间,我常常打电话给朋友介绍的一个心理咨询站,真的只是为了讲话而已。其实生活中很多困难,只是因为没钱,但你不能乱跟人讲,真的,并不是想向人借钱,可你老说自己穷,别人会怎么想?
我一般自我调解,数着数字呼吸,我真的觉得,能活着就不错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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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釜底抽薪与与“猫”谋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