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旧的出租车在坑洼的乡道上颠簸,扬起的尘土模糊了窗外工业区的灰败,驶入一片被时光遗忘的老区。
许聿虚扶着奶奶坐在后座,指尖在膝盖上无意识地敲击,这是他精密大脑高速运转时的习惯。
掌控局面,维持通道,评估筹码——这是他此行的表面目的。他侧头看了一眼闭目养神的奶奶,嘴角勾起一丝冷然。
陈家的老宅窝在狭窄巷底。青砖斑驳,瓦楞生草,木质门窗褪色开裂,如一个风烛残年的老人,停滞在岁月的尽头。
推开吱呀作响的院门,一股混合着陈旧木料与潮湿泥土的淡淡霉味扑面而来。
许聿蹙了下眉。衰败,贫瘠,毫无价值——这是他基于商业逻辑的瞬间判断……市场价堪忧。
“就这儿了。”奶奶的声音平静得近乎认命,她拄着拐杖,蹒跚却坚定地走向堂屋,“地方破,小哥多费心,估个实在价。”
“奶奶客气,分内事。”许聿换上无可挑剔的社交面具,语气温和。
他踱步跟进,站在最中间的小院,环视一周。传统的四合院布局,由四个主要房间围着一四方的小院,藏风聚气,形成了独特的防御性建筑,跟陈垒那犟种,倒有几分相似。
许聿目光像精准的仪器扫过每一寸空间,评估着这件“抵押品”。随着奶奶的指引又回到厅堂,没有水电,又近黄昏,让这院落更显狭小昏暗,但家具老旧却异常洁净。
一张磨得发亮的八仙桌,几把竹椅,一个褪色的五斗柜。最引人注目的是墙上挂着的几张黑白与褪色彩照。照片中央是一个笑容灿烂,眼神明亮的青年,眉眼间跃动着陈垒的影子,却未被生活压弯脊梁。
“那是小垒他爸,建国。”奶奶的声音在寂静中响起,枯瘦的手指抚过桌面上一道深刻的划痕,眼神飘向远方:
“跟他现在一样,犟。认准的路,跪着也要走完。当年非要搞加工厂,谁都拦不住。白天蹬着破三轮送货,晚上就趴这桌上画图算账,熬得眼里全是红血丝……”
许聿的目光掠过照片上那张意气风发的脸,落在八仙桌磨凹的边角和那道深痕上。画面不自觉地构建:昏黄灯下,汗水浸湿的背心,专注的侧脸……这画面与他记忆中某些模糊的碎片重叠——
“后来,厂子刚见起色,我以为苦尽甘来了……”奶奶的声音依旧平稳,但那平稳下是被岁月磨砺得深不见底的悲怆。
“……亚彬赌输了家底,建国卖了新买的小货车给他填窟窿,又换回那辆破三轮……”她拐杖顿了顿脚下颜色深浅不一的水泥地,平静里藏不住的哽咽,“……结果没几天,夫妻俩开着那破车……翻了沟……一句话没留。小垒那年,也就十九?二十?就跪在这块地上,对着相片发誓,厂不能倒,家不能散。”
许聿呼吸猛地一窒。
十九岁……跪在这冰冷的地上发誓扛起一切?他十九岁在做什么?在异国他乡纸醉金迷的派对上麻木挥霍?还是在父亲冰冷审视下戴着面具如履薄冰地算计?同样的年纪,陈垒在废墟中立誓前行,而他……
奶奶颤巍巍地打开五斗柜抽屉。里面是几本卷边的练习本,笔迹还稍显生嫩地写着“陈垒”。她从练习本最底下,抽出一份大学入学通知书,手指轻柔地抚过,眼神变得异常柔软。
“这孩子……本该有另一种人生,可,他还是依着骨子里的韧性扛起这个家。最难的时候,讨债的天天堵门,他白天周旋,晚上回来,”她指了指院角一个漆皮剥落的小木凳和头顶蒙尘的灯,“就坐这小板凳上,就着这点光,给他妹妹辅导功课。嗓子哑得说不出话,还一字一句念课文……妹妹哭,他就抱着哄,说‘哥在呢,厂子在呢,家就在呢’……”
“家就在呢……”
这四个字,猛地捅开了许聿记忆深处那扇尘封的,最黑暗的闸门!
闸门后涌出的,并非只有冰冷的死亡。
首先撞入脑海的,是母亲温暖柔软的怀抱,带着清甜的玉兰花香。她总爱抱着他,坐在许家阴森空旷,供奉着“聿修厥德”巨大鎏金牌匾的祠堂里——那是他名字的出处,亦是许世勋最引以为傲的虚伪门面。
“阿聿,”母亲的声音轻柔却坚定,手指着那高悬的沉重牌匾,“看那个‘聿’字,像不像一支笔?一支能写锦绣文章,也能戳破所有谎言的笔?”
她低头看他,眼中闪烁着奇异的光彩,压低声音哼唱起那首只属于他们的童谣:“聿仔唔系垃塌塌,唔系许家嘅废料渣…系阿妈嘅金笔笔,写破天光写破假……”
唱完,她会用近乎气声的音量,带着一种隐秘的期待与决绝说:“阿聿,记住妈咪的话。你要做一支金笔,干干净净、堂堂正正!不要学你爸…他们许家,从头到脚,从里到外,都配不上这‘聿修厥德’四个字!”
有时,她会牵着他走到牌匾下方,仰头凝视,交织着恨意与不屑,带着一种近乎疯狂的期待,指着牌匾,气息喷在他耳边:“真想……真想把这假仁假义的破牌子砸烂!阿聿,你长大了,要是有力气,替妈咪把它砸了好不好?把它后面…把它后面藏着的所有脏东西…全都砸出来!让它们见见光!”
年幼的他懵懂点头,只以为母亲是痛恨许家的虚伪,期望他用“笔”的力量去抗争。他哪里懂得,那近乎绝望的暗示里,藏着最直白也最危险的指令——物理意义上地砸碎那牌匾!因为那后面,藏着她用生命换来的,足以将许世勋彻底毁灭的证据!
这份短暂如烛火的温暖,瞬间被记忆中最血腥、最冰冷的一幕彻底吞噬!
画面猛地切回厚重天鹅绒窗帘的缝隙后!——父亲许世勋狰狞如地狱恶鬼的面目,双手铁钳般死死掐着母亲的脖颈!
母亲美丽的脸因窒息扭曲涨紫,双脚徒劳地蹬踹。她的眼睛,那双曾盛满对他无限温柔与期许的眼睛,只剩下极致的恐惧和最后一丝,投向窗帘缝隙的,绝望到极致的哀求与嘱托!
“呃…阿…聿……”母亲破碎的呼唤轻若游丝,浸透骨髓的恐惧与悲哀,目光失焦地望向他躲藏的方向,用尽最后一丝生命力,要将那诅咒与期许刻进他的基因里。
老宅的霉味带上了一丝血腥味,许世勋冰冷的声音如毒蛇嘶鸣,穿透雨声与挣扎,清晰凿入少年许聿的骨髓:“看清楚了!蠢女人!这就是背叛的下场!你以为你能逃?孩子就是你的绞索!人一旦有了软肋,就什么也做不了!连死……都得由别人决定!”
“喀嚓。”那声轻微却恐怖的颈椎断裂脆响,成了许聿此后无数个夜晚永不散去的梦魇序曲——深深烙印在他的灵魂之上!
“……这孩子,就是太倔,爱钻牛角尖,”奶奶絮叨的声音,像从遥远的水底传来,艰难地将许聿从黑暗的记忆深渊拽回一丝清明。
她正将不知从哪掏出来的几件旧校服仔细叠好,“……可心眼正。做错了,打骂教他改就是了。怕就怕啊……”她叹了口气,满是沧桑,“走了歪路,心黑了,烂在根子里,那才是真没救了,神仙也难伸手。”
“走了歪路……心黑了……烂在根子里……没救了……”
奶奶无意间的每一个字,都像烧红的钢针,狠狠扎进许聿心脏最深处那个腐烂流脓的伤口!
父亲冷酷的“软肋论”在耳边尖啸!母亲最后绝望的凝视刺穿灵魂!童谣里“金笔笔”的期许此刻变成最恶毒的嘲讽!
凭什么?!
凭什么陈垒就能拥有这破败却滚烫的“家”?拥有愿为他卖掉“根”的奶奶?拥有那些愿同舟共济的工人?凭什么他就能在泥泞里挣扎得那么有尊严?!像棵压不垮、烧不尽的野草!活得那么……那么“干净”!那么刺眼!
而他许聿呢?!像一株在黑暗泥沼里腐烂的毒蕈!挣扎不是为了上岸,是为了让自己陷得更深!变成比父亲更冷的怪物!他正用最肮脏的手段,试图将那道“光”拖入地狱,玷污他,摧毁他!这不正是父亲的手段?!他不正在变成自己最憎恨的模样?!
一股滔天的嫉妒,灭顶的自厌和狂暴的毁灭欲,像倾泻的洪水猛兽,疯狂地撕扯他的五脏六腑!
他嫉妒陈垒拥有的一切!恨陈垒不肯堕落!恨他那份在绝望中也灼灼燃烧的光芒!这光像一面镜子,照出他内心的肮脏与绝望,让他无所遁形,痛不欲生!
他想碾碎那道光!想把他拉下来!证明这世上根本不存在打不垮的脊梁!
可同时……一种更深的绝望,带着无尽的渴求,疯狂地冒了出来——他想靠近那束光!想被那根不肯弯曲的脊梁支撑!想像陈垒守护他的家人那样,被那样坚定地守护一次!把他强行从这片早已沉溺其中,恨之入骨却无力逃脱的无间地狱里拉出去!
“小哥?”奶奶担忧地看着他,轻声问,“你脸色不好,没事吧?”
许聿猛地回过神!钻心的刺痛从掌心炸开!
他低头,发现自己竟将从窗台摸到的一颗干瘪硬壳核桃,一直无意识攥在掌心里,生生捏得粉碎!尖锐的碎壳刺入皮肉,鲜血混着棕色的碎末,一片狼藉,宛如他此刻彻底崩裂的内心。
“没……没事!”许聿立刻将鲜血淋漓的手死死攥紧,闪电般藏进口袋,脸上挤出一个难看的扭曲笑容,试图掩盖眼底几乎要决堤的惊涛骇浪。
“这老宅……挺好。”他仓惶地别开脸,不敢再看那些照片,不敢再接触奶奶的目光,仿佛多待一秒都会被那“家”的温暖和自身汹涌的罪恶感彻底灼伤焚毁!
“奶奶!”许聿的声音异常急促嘶哑,“房子我看过了!‘运作’的事包在我身上!我会尽快给您‘估价’!厂里,还,还一堆事,垒总等着!我先送您回去?”
他难得的慌乱,甚至来不及等待一个完整的回应,便近乎失礼地转身,几乎是踉跄着冲出了老宅,将自己狠狠投入门外那片刺眼而冰冷的余晖之中。
夕阳将他孤寂的身影无限拉长,他在害怕,指尖止不住地颤抖,他想要光、更多的光,却又被自身无尽黑暗死死缠绕、追逐,几乎吞噬!
这是对阿聿的第一次深入解剖,他的扭曲,他的疯狂,全都来自童年的缺失与悲惨。
参考了《心理学的诡计》,扭曲的童年会影响人的一生。
其实,不参考我也经常在网上看到一句话,幸运的人一生都被童年治愈,不幸的人用一生治愈童年。
白切黑大佬,表面阴鸷狠辣,实则千疮百孔,脆弱不堪……我的人设,没塌,可我的心,很难受。
我共情能力太强,写这么悲凉的角色,很容易就走不开。
今天看着楼下的玉兰花树,我就想到,小小的许聿和母亲,牵着手,站在树下,沾上了玉兰香,淡淡的……他母亲的指尖,应该还有一丝凉意。
垒总……他没有上帝视角,那他,什么时候能发现阿聿的伤?变成他想要的那道光……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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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旧宅暗影和来自地狱的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