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港城后,贺知韫的“王子”身份被暂时收起。他没有进入集团总部的高层办公室,而是在一个周一的早晨,低调地出现在了集团财务部位于中环一栋副楼的某个开放式工位区。
父亲和外公的安排用意明显:他需要理解这个商业机器最基础的运作逻辑,而钱流,是企业的命脉。
工牌上,他的职位是“财务分析员”。周围的同事大多比他年长几岁,是典型的港城精英白领,忙碌、高效、带着些许疲惫。
他们知道这位新同事背景不凡,那头浓密的黑发和过于深邃的蓝色眼眸本身就足够引人注目,更何况还有那若有若无的、来自高层的关照。但具体的来头,大多数人并不清楚,只知道是“总部安排下来历练的”。
贺知韫没有任何特殊待遇。他穿着符合职场环境的定制衬衫(依旧是母亲挑选的那类风格),准时上班,处理着最基础的数据核对、报表初步分析、协助制作预算模板。
他的直属上司是一位严谨到近乎苛刻的女经理,似乎得到了某种授意,对他并无特殊照顾,派给他的任务琐碎而繁重。
他沉静地接受了一切。那双能在谈判桌上洞察人心的蓝眼睛,此刻专注于屏幕上的数字和复杂的Excel公式。
他话很少,只在必要时用流利但偶尔带一点异国口音的粤语或英语与同事沟通。他的工作效率极高,交给他的数据几乎从不出错,那份在精英教育下培养出的逻辑能力和专注度,很快便显现出优势。
而“经常出差去魔都”,则成了他这段底层生涯中最特别的注脚。
魔都的分公司业务庞大且复杂,涉及金融投资、地产和新兴科技等多个板块,是家族在国内最重要的利润中心之一,也是财务数据流转的枢纽。
作为总部财务部的新人,他被派去协助进行季度审计、项目财务对接,是合情合理的安排。
于是,同事们渐渐习惯了这位沉默寡言、样貌出众的混血同事,常常拖着那个简单的行李箱,匆匆赶往机场。
在魔都,他的角色同样微妙。分公司的管理层自然知道他的真实身份,接待时恭敬中带着试探。
但贺知韫始终恪守着“底层员工”的本分,将自己定位为总部派来的“协调员”和“学习者”。他参与会议时大多倾听,只在涉及关键财务数据或合规风险时,才会提出清晰而尖锐的问题,让分公司的财务总监也暗自捏一把汗。
他住在公司协议酒店的标准间,而非家族在魔都的物业。晚上,他会在酒店房间里,整理白天获取的信息,将魔都分公司的业务模式、人际关系、潜在的财务漏洞或风险点,与自己在美国所学的金融模型、在江浙看到的实体产业、在京城感受到的政策风向一一印证、串联。
这些出差,表面上是完成总部财务部的任务,实则是他以一个绝佳的、不引人注目的视角,深入审视家族在国内最核心、也最复杂的业务板块。
他看到了报表上光鲜的利润,也看到了业务流程中可能存在的效率低下;看到了分公司高管的能干,也察觉到了某些派系之间的微妙博弈。
飞机舱门一次次关闭又开启,他穿梭在港城与魔都之间,如同一个安静的观察者,又像一个正在缓慢而坚定地编织着自己认知网络的蜘蛛。
蓝色眼眸里,属于少年最后的一丝迷茫被迅速洗去,取而代之的是对商业世界复杂性的深刻理解,以及一种沉静内敛的、正在积蓄的力量。
他知道,这段在财务部底层、频繁出差的日子,不会太长。但这每一步,都是在为他未来真正执掌这一切,打下最坚实的基础。爷爷在看着,外公在看着,父亲也在看着。而他,正用自己的方式,回应着所有人的期待。
魔都的冬天,湿冷刺骨,与外滩璀璨却毫无温度的光影形成了鲜明对比。几个月高强度的出差和底层历练,让贺知韫身上那份属于继承人的轮廓愈发清晰,也愈发内敛。他像一块被渐渐打磨去棱角的冷玉,光泽温润,质地却愈发坚硬。
刚结束一天的工作,他被分公司几位中层领导热情地裹挟着,来到了城中热门的酒吧“INS新乐园”。巨大的落地窗外是黄浦江的夜景,室内则是震耳的音乐、迷离的灯光和涌动的人潮。这里是释放压力、交换名片、拓展人脉的名利场。
贺知韫脱下略带寒气的黑色羊绒风衣,里面是合身的深灰色高领毛衣,将他挺拔的身形和冷白的肤色衬得愈发突出。
他安静地坐在卡座角落,手中握着一杯未怎么动的威士忌,冰球在杯壁上融化出细微的水痕。他那双蓝色的眼眸,在昏暗的光线下,更像两潭深不见底的湖水,平静地观察着周围的一切。
几位领导显然把这次聚会当作了一次与“太子爷”拉近关系的绝佳机会,谈笑风生,推杯换盏,言语间不乏对公司前景的描绘和对贺知韫能力的恭维。
贺知韫只是偶尔颔首,唇角牵起一丝极淡的、社交礼仪所需的弧度,大部分时间都在沉默地倾听,分析着每一句话背后的意图,以及这几个人在分公司权力结构中的真实位置。
他的目光偶尔会掠过喧闹的舞池和拥挤的吧台,像一台精密扫描的仪器。然后,他的视线在一个身影上微微停顿。
那是一个在吧台后方忙碌的年轻男孩,穿着酒吧统一的黑色侍者制服,看上去年纪很轻,大概二十出头。
他长相十分秀气,皮肤很白,眉眼干净,在光怪陆离的背景里,像一株误入喧嚣场所的植物。他动作麻利地擦着杯子,调制一些简单的饮料,但始终微微低着头,眼神躲闪,不敢与客人们对视,即便被叫到,也只是飞快地抬一下眼,又迅速垂下,带着一种与周遭环境格格不入的怯懦和不自信。
贺知韫注意到他胸牌上的名字:云琛。
“贺少,看什么呢?来来来,再喝一杯!”一位微醺的领导凑过来,试图劝酒。
贺知韫不动声色地收回目光,举起酒杯浅浅沾了下唇,语气平淡:“张经理,明天早会需要的报表,数据都核验过了吗?”
一句话,成功地将话题拉回了对方不得不严肃对待的工作领域,也巧妙地避开了不必要的应酬。那位张经理脸上的笑容僵了僵,连忙正色回答起来。
贺知韫一边听着,眼角的余光却再次飘向了那个叫云琛的兼职生。他看着对方因为不小心洒了几滴酒液而手忙脚乱、脸颊泛红的样子,看着他在领班的低声训斥下更加畏缩的姿态。
在这个充满野心、**和虚假笑容的名利场里,这样一个格格不入的存在,反而引起了贺知韫一丝不易察觉的好奇。那是一种处于绝对上位者,对脆弱、干净却又努力挣扎的生物的,一种纯粹的观察兴趣。
他抿了一口酒,冰冷的液体滑过喉咙。魔都的夜晚还很长,这个意外的发现,为这个原本枯燥的应酬之夜,增添了一点别样的色彩。他不知道这个云琛为何会在这里,但他知道,在这个城市里,每个人都有属于自己的故事,而绝大多数故事,都与他无关。
他只是个冷静的过客和观察者。至少,目前是。
贺知韫那短暂停留在云琛身上的目光,虽无声无息,却如同黑暗中一道微弱却精准的光束,被旁边一位善于察言观色的项目经理捕捉到了。那人脸上立刻堆起心照不宣的笑意,以为揣摩到了这位“太子爷”的某种心思。
“啪!”一个响指清脆地响起,带着不容置疑的召唤意味。
正低头擦拭杯子的云琛身体几不可察地颤了一下,像是受惊的小动物。他循声望去,看到那桌衣着光鲜、气场强大的客人,尤其是那位刚刚看过他的、穿着昂贵黑色风衣的混血男人,心脏更是漏跳了一拍。他不敢怠慢,连忙小步快走过来,头垂得更低,声音细若蚊蚋:“先生,需要点什么?”
那位项目经理带着几分炫耀和讨好,刚想开口点些昂贵的酒水,却被贺知韫抬手轻轻制止了。
卡座瞬间安静下来,几双眼睛都带着探究落在贺知韫身上。
只见贺知韫微微向后靠向沙发背,目光平静地落在云琛因为紧张而微微颤抖的手指上。他什么也没问,只是对着云琛,用他那带着独特韵律、低沉而清晰的普通话说道:“一杯热水,谢谢。”
这个要求,在觥筹交错、酒气弥漫的酒吧里,显得格外突兀,甚至有些……荒谬。
云琛也愣住了,下意识地抬起头,第一次真正对上了贺知韫的眼睛。那是一双怎样的眼睛啊,像最深的海,平静无波,却又仿佛能看透人心。
云琛只觉得脸颊猛地一热,慌忙又低下头去,耳根都红透了。“好……好的,请稍等。”他几乎是逃也似地转身去准备。
卡座里的几位领导也面面相觑,一时摸不着头脑。热水?在这种地方?这位贺少的心思,果然深不可测。
贺知韫没有理会旁人的疑惑,他修长的手指轻轻转动着桌上那杯几乎没动的威士忌,冰球发出细微的碰撞声。他刚才的举动,并非出于同情,更像是一种……测试。测试这个与环境格格不入的年轻人的反应,也测试着自己内心那一丝莫名被勾起的好奇心。
很快,云琛端着一杯冒着袅袅白气的热水回来了,他小心翼翼地将杯子放在贺知韫面前的杯垫上,动作轻得仿佛怕惊扰了什么。“您……您的水。”
“嗯。”贺知韫淡淡地应了一声,并没有去碰那杯水。他的视线再次掠过云琛秀气却写满不安的侧脸,然后转向旁边那位还在发懵的项目经理,举了举手中的酒杯,唇角勾起一个没什么温度的弧度,“李经理,我敬大家一杯。”
他主动将话题拉回,姿态从容,仿佛刚才那个打断和奇怪的要求从未发生。
云琛如蒙大赦,赶紧退回到吧台后的阴影里,心跳却久久无法平复。他偷偷抬眼,望向那个仅仅用一句话、一个眼神就掌控了全场气氛的男人。对方穿着质料精良的黑色风衣,坐在那里,与周遭的喧嚣隔着一层无形的屏障,沉静,遥远,如同一个谜。
而那杯热水,独自在桌上散发着孤单的热气,成为一个无人能解的信号。贺知韫依旧安静地坐着,蓝色的眼眸在迷离的灯光下晦暗不明,无人知晓他此刻究竟在想什么。
夜色渐深,“INS新乐园”的喧嚣如同潮水般缓缓退去。卡座里的几位领导已经显露出醉意,说话声调也高了几分,唯有贺知韫依旧清醒得如同刚来时一样。他面前那杯威士忌几乎没动,倒是那杯原本滚烫的热水,已经变得温热。
他修长的手指端起那杯水,缓缓喝了几口。温热的水流划过喉咙,带走了一丝酒吧空气带来的干燥与烟酒气。这个简单的动作,在他做来,却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优雅与笃定,与周围的环境格格不入。
起身时,他拿起搭在沙发背上的黑色风衣,并没有立刻穿上,只是随意地搭在臂弯。几位领导也纷纷起身,簇拥着他往外走。
经过吧台时,贺知韫的脚步几乎没有停顿。云琛正低头整理着酒具,感觉到那片阴影掠过,他下意识地瑟缩了一下。然后,他眼角的余光看到,一只骨节分明、干净修长的手,将几张折叠整齐的红色纸币,轻轻压在了吧台一个不显眼的角落,正好在他手边。
没有言语,没有对视,仿佛只是一个随意的动作。
云琛的心脏猛地一跳,抬起头时,只看到那个高大挺拔的黑色背影,在众人的簇拥下,头也不回地消失在酒吧门口闪烁的光影里。他愣愣地看着那几张纸币,数额远超他今晚可能得到的所有小费。这不是施舍,那人的姿态里没有丝毫施舍的意味,更像是一种……无声的、居高临下的……关照?他无法定义,只觉得脸颊又开始发烫,慌忙将钱收了起来。
魔都冬夜的冷风瞬间包裹了贺知韫,让他因室内暖气而有些昏沉的头脑清醒了不少。他婉拒了其他人去“第二场”的邀请,坐上了分公司为他安排的专车。
“回酒店。”他言简意赅地对司机说。
车子平稳地汇入夜间的车流。父亲确实在魔都最好的地段为他购置了豪华公寓,视野开阔,装修考究。但贺知韫一次也没去住过。对他而言,酒店意味着高效、标准化和随时可以离开的机动性。没有需要打理的琐事,没有需要维系的人情痕迹,像一个功能齐全的临时堡垒,完美契合他目前“观察者”和“历练者”的身份。
他回到位于浦东的五星级酒店套房,脱下风衣和毛衣,换上舒适的居家服。巨大的落地窗外是陆家嘴璀璨的夜景,东方明珠在夜色中闪烁着标志性的光芒。他站在窗前,手里端着一杯清水,脑海中快速复盘着今晚的所见所闻。
分公司几位中层的能力、性格、派系倾向,酒吧里那个叫云琛的、格格不入的兼职生,以及那杯热水和无声留下的小费……所有信息碎片,都被他冷静地分类、归档。
他并不觉得自己对云琛的举动有什么特别的意义,那或许只是一时兴起的观察,或许是对那种脆弱状态一丝极其微弱的、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触动,又或许,仅仅是因为他不喜欢旁边那个项目经理脸上流露出的、带着狎昵意味的揣测。
他摇了摇头,将这些无关紧要的思绪抛开。他的世界,核心是家族、商业、继承权。这些细微的插曲,如同投入湖面的小石子,涟漪过后,湖面终将恢复平静。
喝完水,他走进浴室。温热的水流冲刷着身体,也带走了最后一丝属于酒吧的喧嚣。明天,还有更多的报表、会议和需要他洞察的局面在等待。他需要保持绝对的清醒和专注。
至于那个叫云琛的男孩,如同魔都千万个擦肩而过的陌生人一样,或许不会再出现在他的世界里。至少,此刻的贺知韫是这么认为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