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魔都的公寓,预料中的冷战和质问并没有到来。云琛仿佛彻底忘记了那场越洋电话里的歇斯底里,他穿着柔软的居家服,开门时脸上带着一种混合着委屈和小心翼翼的讨好,眼睛红红的,像是哭过。
“韫哥……你回来了。”他声音软糯,上前接过贺知韫的外套,手指不经意地擦过他的手背,“对不起……我那天……我不是故意的,我就是太害怕了……怕你不要我……”
他又拿出了最擅长的武器——脆弱、依赖和眼泪。
若是以前,贺知韫或许会心软,会将他搂进怀里温声安抚。但此刻,经历了意大利那场荒唐,以及赵淮景最后那冰冷的眼神,贺知韫看着云琛这番表演,心底涌起的竟是一种深深的疲惫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厌倦。
他没有推开云琛,但也没有像往常那样主动拥抱。他只是淡淡地“嗯”了一声,换了鞋走进客厅。
“饭做好了,你先喝点汤暖暖胃。”云琛跟在他身后,依旧乖巧体贴,但眼神里却多了一丝审视和探究,似乎在判断贺知韫的态度。
贺知韫没有提及意大利的任何事,也没有质问那通电话。他的沉默,在云琛看来,成了一种默认的妥协和纵容。
于是,云琛“赢”了。他再次用情绪化的方式,试探并巩固了自己在贺知韫心中的特殊地位。他变得更加肆无忌惮。
几天后,云琛向公司递交了辞呈。
“我不想永远只做个打工的,看人脸色。韫哥,我想自己创业。”他坐在贺知韫对面,眼神里闪烁着野心和一种被娇纵出来的大胆,“我有想法,也有能力,你会支持我的,对吗?”
贺知韫看着他没有说话。云琛的辞职在他的意料之中,或者说,在他看到赵淮景那份未公开的、关于云琛利用项目资源和人脉为自己铺路的记录时,他就知道会有这一天。
“你想做什么?”贺知韫问,语气平静。
云琛立刻拿出了一份精心准备的商业计划书,是关于一个高端定制化的IT解决方案平台,瞄准的正是贺氏集团及其合作生态圈里的企业。计划书做得像模像样,但内核却充满了取巧和依附的意味,本质上,是想借助贺知韫的资源和影响力,撬动市场。
“启动资金,还有初期的客户资源……”云琛试探着,眼神充满了期待。
贺知韫接过计划书,翻看着,脸上看不出喜怒。
支持云琛创业?他当然会。
但不是盲目的,不计后果的投入。意大利的荒唐和赵淮景的警告如同警钟,时刻提醒着他要保持清醒。他不会再让自己陷入被动,更不会将个人情感与公司利益毫无底线地捆绑。
“计划书我看看。”贺知韫合上文件,没有立刻承诺,“创业不是小事,风险评估和市场调研需要更扎实。资金方面,我可以以个人名义,参照市场常规天使投资的条件给你第一笔启动资金,不会动用集团资源。至于客户……”
他顿了顿,看向云琛瞬间有些紧张的脸,淡淡道:“我可以介绍几个关系可靠、且确实有此类需求的朋友公司给你认识,但能否拿下订单,靠你自己的能力和方案。”
这不是云琛想要的毫无保留的、全方位的托举。他想要的是贺知韫一句话,就让贺氏庞大的业务体系为他敞开大门。
云琛的脸上闪过一丝失望和不甘,但他很快掩饰住,重新堆起乖巧的笑容:“嗯!我知道!谢谢韫哥!我一定会努力的,不会给你丢脸!”
他嘴上说着感激,心底却冷笑。贺知韫果然开始防备他了。不过没关系,只要还能靠近这棵大树,他就有办法慢慢汲取养分。
贺知韫看着他那副“懂事”的样子,心中毫无波澜。
他愿意给云琛一个机会,一个在阳光下证明自己能力的机会,同时也是一个……在他可控范围内,看清云琛真实面目的机会。
这笔投资,既是安抚,也是试探,更是一条牵在手中的线。
他不会再把刀柄递给任何人。哪怕这个人是睡在他枕边的云琛。
云琛的“创业”在贺知韫有所保留的支持下,磕磕绊绊地开始了。
贺知韫言出必行,以个人名义注入了一笔不算小但也绝不夸张的启动资金,条件清晰,权责分明,完全按照正规的商业投资流程走。他也确实介绍了几个非核心、但有一定业务需求的合作伙伴给云琛认识,牵线搭桥后便不再过多介入。
这种“有限度”的支持,显然与云琛预期的、凭借贺知韫一句话就能在贺氏生态圈里畅行无阻相去甚远。他表面上对贺知韫感恩戴德,每次见面都会汇报“喜人”的进展,某个小订单的签订,某个技术难题的攻克,描绘着一幅欣欣向荣的蓝图。
但背地里,云琛的焦虑与日俱增。脱离了贺知韫这面大旗的直接庇护,市场竞争的残酷立刻显现。他那个看似精巧的商业模式,在真正的商业老手面前漏洞百出,获取客户的成本远高于预期,技术团队也不稳定。
他需要更多的资源,更需要“贺知韫”这块金字招牌来为自己背书。
于是,他开始有意无意地试探贺知韫的底线。
“韫哥,最近接触了一个潜在客户,是集团下游的一个供应商,他们对我们的方案很感兴趣,就是……流程上卡得比较严,要是你能帮忙打个招呼……”
“创业初期真是举步维艰,团队里两个核心工程师被大厂挖角了,要是能借用一下集团研发中心的名头招聘,吸引力肯定会大很多……”
“听说集团下半年有个IT系统升级的大项目,我们的方案其实很契合,能不能……”
每一次,贺知韫都只是安静地听着,不置可否。他会给出一些无关痛痒的建议,比如“流程问题可以尝试找具体经办人沟通”、“招聘可以适当提高薪资预算”,但对于动用自身职权或集团资源为他行方便的要求,一律不动声色地挡了回去。
他的态度很明确:我给你舞台,但戏要你自己唱。唱得好,我乐见其成;唱得不好,或者想借我的名头唱歪戏,不行。
这种油盐不进的态度让云琛暗自咬牙切齿,却又无可奈何。他感觉自己像撞在了一堵柔软却坚韧的墙上,使尽浑身解数也无法突破。
而贺知韫,则在暗中冷眼观察。
他动用了另一条线,悄无声息地关注着云琛那个小公司的动向。他发现,云琛在拿不到他明确支持的情况下,开始更加频繁地接触肖屿那边的人,甚至试图通过一些灰色地带的“信息咨询”来获取商业机会。他还发现,云琛报喜不报忧,公司实际的财务状况远比他描述的要糟糕,那笔启动资金正在以惊人的速度消耗。
所有这些信息,都无声地佐证着赵淮景当初的怀疑,也让他更加确信自己“有限支持”策略的正确性。
他与云琛依旧住在同一屋檐下,夜晚依旧同床共枕。但两人之间,仿佛隔着一层无形的薄膜。贺知韫的温情里带着审视,云琛的乖巧下藏着算计。
有时,深夜醒来,看着身旁云琛安静的睡颜,贺知韫会感到一阵恍惚。这个他曾以为需要精心呵护的少年,内里究竟藏着多少野心和不堪?
他不知道这场戏,云琛还能演多久。而他给自己设定的底线,又在哪里。
他就像一个有耐心的猎手,布好了可控的陷阱,等待着猎物自己做出最终的选择。是安于现状,在他划定的范围内安稳生存?还是铤而走险,彻底暴露贪婪的本性?
无论哪种结果,他都能接受。
只是,当真相彻底揭开的那一天,他是否还能像现在这样,保持绝对的冷静?
年中,港城山顶别墅再次迎来了家族聚会,兼半年度股东会议。
贺知韫从魔都返回,踏入家门时,心情已与半年前那次审计风波时截然不同。经过半年的铁腕整顿和运筹帷幄,他在集团内的地位已然稳固,眉宇间多了几分沉淀下来的自信与从容。
然而,当他走进客厅,看到那个坐在父亲对面,正平静交谈的身影时,脚步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
是赵淮景。
他依旧穿着熨帖的西装,戴着那副应该是新配的金丝眼镜,镜片后的目光沉静如水。他似乎清瘦了些,气质却愈发内敛沉稳。他看到贺知韫,只是微微颔首,算是打过招呼,态度自然得仿佛两人之间从未发生过任何尴尬之事。
“阿韫回来了。”母亲笑着招呼他,“淮景代替你爷爷奶奶过来看看我们,也顺便了解下这边的情况。”
贺知韫压下心头那丝微妙的波动,走过去,在沙发坐下,语气如常:“赵审计。”
“贺总。”赵淮景回应,声音平稳。
父亲看起来与赵淮景相谈甚欢,显然对这位能力出众、背景清白的年轻人颇为欣赏。外公外婆也对赵淮景印象极佳,觉得他稳重踏实,比之外孙身边那个来历不明、心思敏感的云琛,不知要可靠多少。
晚餐桌上,气氛融洽。赵淮景言行得体,既不过分热络,也不显疏离,很好地扮演着“故交晚辈”兼“老爷子特使”的角色。他谈及意大利那边爷爷奶奶的近况,语气尊敬关切;聊到国际金融市场的一些动向,见解独到,引得贺知韫父亲频频点头。
他绝口不提之前的审计,更对意大利那晚的荒唐只字未提,仿佛那一切真的从未发生。
贺知韫坐在他对面,偶尔与他对视,都能从对方那平静无波的眼神里,读到一种彻底的、事过境迁的淡然。这种淡然,反而让贺知韫心里有些不是滋味。
饭后,男人们在书房小坐。贺知韫父亲询问了一些集团总部那边的动向,赵淮景的回答把握着恰到好处的分寸,既传达了老爷子的某些关切,又不越俎代庖,充分尊重贺知韫父子在国内的决策权。
“知韫这半年做得不错,老爷子很欣慰。”赵淮景最后看向贺知韫,语气客观,像是一个纯粹的旁观者在陈述事实。
“分内之事。”贺知韫淡淡回应。
赵淮景点了点头,不再多说。
他只在港城停留了一天,第二天便启程返回意大利。临走前,他给每个人都准备了合适的礼物,给贺知韫的是一支限量版的钢笔,款式低调奢华,符合他一贯的审美,附言只有简单的“工作顺利”四个字。
没有多余的话,没有任何试图修复关系或旧事重提的迹象。
贺知韫握着那支冰冷的钢笔,看着赵淮景乘车离去,心中怅然若失。
赵淮景的出现和离开,都像一阵风,不着痕迹,却在他心里留下了复杂的涟漪。他表现得越平静,越若无其事,就越发反衬出自己当初行为的荒唐和失控。
也让他更加清晰地意识到,在爷爷构建的这张庞大关系网和权力体系中,赵淮景占据着一个独特而稳固的位置,能力超群,背景干净,忠诚可靠,并且……懂得分寸,知道什么该记得,什么该忘记。
相比之下,自己那个藏在魔都公寓里、不断索取和试探的云琛,显得那么上不得台面,甚至……有些可笑。
这次会面,像一面镜子,让贺知韫更加看清了自己所处的世界,以及身边人的分量。
他回到魔都,面对依旧在为他“有限支持”而暗中不满、四处钻营的云琛时,心底那份疲惫和疏离感,不禁又加深了一层。
有些距离,一旦拉开,便再难缩短了。
回到魔都的顶层公寓,推开门,依旧是熟悉的温暖灯光和食物香气。云琛系着围裙从厨房探出头,脸上带着柔顺的笑意:“韫哥,回来啦?洗洗手可以吃饭了。”
餐桌上摆着几道贺知韫喜欢的家常菜,色香味俱全。这一幕,与过去无数个夜晚重叠,带着一种刻意营造的、令人心安的日常感。
贺知韫看着云琛在餐桌旁忙碌的纤细背影,看着他为自己盛汤时低垂的、显得异常温顺的睫毛,心头那因为在港城见到赵淮景而泛起的波澜和比较,不知不觉间被一种熟悉的柔软情绪所取代。
他有时会荒谬地想,自己上辈子是不是对云琛做了多么十恶不赦、始乱终弃的事情,所以这辈子才要这样来弥补他,包容他所有的敏感、多疑、乃至那些他隐约察觉到的、并不纯粹的小心思。这种想法毫无根据,却总能在他对云琛感到疲惫或怀疑时,奇异地软化他的态度。
“辛苦了。”贺知韫坐下,语气缓和。
“不辛苦,你才辛苦。”云琛将汤碗推到他面前,眼神清澈,“会议还顺利吗?”
“嗯,还好。”贺知韫拿起筷子,顿了顿,主动提起了云琛创业的事情,“你那个平台,最近进展怎么样?有没有遇到什么具体困难?”
云琛眼睛微微一亮,立刻开始诉苦,无非是客户难缠、竞争对手打压、资金周转压力大之类的老生常谈,但语气拿捏得很好,带着创业者的艰辛,却不显得抱怨,最后总会归结到“不过我会努力的,不想总是依赖你”。
这种以退为进的手法,贺知韫早已看穿,但此刻,在那点“宿债”心理的作祟下,他还是心软了。
他放下筷子,沉吟片刻,给出了几个切实可行的商业建议,比如如何调整目标客户群体,如何优化服务流程降低成本,甚至点明了他可以帮忙引荐一两个非核心领域的、真正能做主的负责人。
“真的吗?韫哥!谢谢你!”云琛脸上立刻绽放出惊喜和感激,伸手握住贺知韫的手,指尖微凉,“我就知道,你对我最好了!”
他的喜悦看起来那么真实,带着全然的依赖。
贺知韫看着他亮晶晶的眼睛,心中那点因为赵淮景而产生的疏离感,似乎又被这熟悉的依赖冲淡了些。他反手轻轻回握了一下,算是安抚。
接下来的日子,贺知韫依旧忙碌,频繁出差,穿梭于各个城市之间,处理着集团庞大的业务。而云琛,似乎真的将精力投入到了创业中,变得异常“贴心”和“细心”。
他会在贺知韫出差前,仔细帮他整理好行李,连领带和袖扣都搭配妥当。
他会在贺知韫深夜应酬回来后,准备好温热的醒酒汤和舒适的睡衣。
他甚至会记住贺知韫偶尔提及的、某个合作方的喜好,在贺知韫忘记时轻声提醒。
他的照顾无微不至,恰到好处,仿佛一个最完美的伴侣,让贺知韫在疲惫的商业征战之后,能有一个彻底放松的港湾。
贺知韫享受着这种体贴,紧绷的神经在云琛营造的温柔乡里得到片刻舒缓。他甚至开始觉得,或许之前是自己太过敏感,云琛只是缺乏安全感,本质还是依赖他、爱他的。
然而,他并不知道,在他深夜熟睡,或是在外地出差的时候,那个看似温顺贴心的云琛,会悄然走进他的书房。
书桌上,那台贺知韫用于处理非核心机密事务的笔记本电脑,密码早已被云琛通过观察贺知韫输入时手指的落点而破解。
云琛会熟练地打开电脑,屏住呼吸,快速浏览着里面的文件、邮件和聊天记录。他不敢动任何东西,只是像一个幽灵般,贪婪地摄取着一切可能与贺知韫商业决策、人脉网络、乃至个人行程相关的信息。
他看到贺知韫与赵淮景寥寥数语、纯粹公事的邮件往来,心中冷笑。
他看到贺知韫对某个新兴科技领域的投资分析报告,眼神闪烁。
他甚至看到了贺知韫秘书初步拟定的、下个季度的部分商务拜访名单……
这些信息,被他小心翼翼地记在心里,或者用加密方式存储起来。它们是他为自己准备的弹药,是他试图摆脱“有限支持”困境、真正撬动贺知韫核心资源的筹码。
做完这一切,他会仔细清除掉自己所有的访问痕迹,关掉电脑,恢复原状,然后悄无声息地回到卧室,躺在贺知韫身边,重新变回那个乖巧、无害、全心依赖着他的少年。
京城的冬天,干冷刺骨,寒风像刀子一样刮过街道,卷起地上残存的枯叶。贺知韫站在下榻酒店套房的落地窗前,看着外面灰蒙蒙的天空和裹紧大衣行色匆匆的路人,只觉得今年的冬天格外寒冷。
今天是他二十四岁的生日。
也是他回国后的第三个年头。
三年时间,他不再是那个初来乍到、需要从底层摸爬滚打试探的继承人。他凭借雷霆手段肃清了内部顽疾,稳住了集团在国内的阵脚,几个由他主导的战略投资也初见成效。在事业上,他交出了一份足以让爷爷和所有股东满意的答卷,真正站稳了脚跟。
可为什么……站在二十四岁的门槛上,他却觉得生活如此糟糕?
公寓里那个需要他不断安抚、猜忌心重、甚至可能在背后窥探他**的云琛,像一块沉重的石头,拖拽着他的情绪。意大利那晚与赵淮景之间发生的荒唐错误,如同一个无法愈合的疮疤,偶尔想起,依旧让他感到难堪和烦躁。还有那份对爷爷奶奶、对家族无法言说的愧疚……
他感到一种深入骨髓的疲惫和孤独。仿佛这三年来所有的努力和成就,都无法填补内心某个巨大的空洞。生日这一天,没有家人的陪伴,没有挚友的祝福,只有冰冷的酒店房间和窗外同样冰冷的城市。
他自嘲地笑了笑,也许真是年纪大了?才开始二十四岁,竟然就有了这种暮气沉沉的感慨。
就在这时,握在手中的手机屏幕突然亮起,震动了一下。
是一条信息。
发信人:赵淮景。
贺知韫的心莫名一跳。自从意大利那次之后,他们之间除了必要的公事往来,再无任何私交联系。赵淮景恪守着“当做没发生”的承诺,疏离而客气。
他点开信息。
内容很简单,只有寥寥数字,甚至连一个多余的标点符号都没有:
【贺知韫!生日快乐!】
没有称呼“贺总”,而是连名带姓的“贺知韫”,后面跟着一个略显生硬的感叹号。语气……甚至带着点与他平时沉稳风格不符的、直接的力量感。
就这么一句没头没尾的祝福,像一颗投入冰湖的石子,在贺知韫沉寂的心湖里,漾开了一圈细微却清晰的涟漪。
他几乎能想象出赵淮景发出这条信息时的样子:大概是蹙着眉,抿着唇,手指快速地在屏幕上敲下这几个字,带着一种近乎笨拙的、却又异常认真的态度。
他怎么会记得自己的生日?
是在整理档案时看到的?还是……别的什么原因?
在这一刻,京城冰冷的空气仿佛不再那么刺骨。那些关于糟糕生活的感慨,关于孤独疲惫的情绪,似乎都被这条突兀又直接的祝福,短暂地驱散了一些。
贺知韫盯着那行字看了许久,指尖在冰冷的屏幕上悬停。
最终,他没有回复。
只是将手机握紧,重新抬头望向窗外。
二十四岁的第一天,似乎……也没有那么糟。至少,在这座陌生的城市里,还有一个远在意大利的人,用这种别扭的方式,记得对他说一声“生日快乐”。
这微不足道的一点暖意,对于此刻的他来说,竟显得有些珍贵。
京城的事务比预想中更为繁杂。作为集团开辟北方市场的桥头堡,以及首席投资顾问,贺知韫需要深入掌握这里的每一处脉络,评估每一个潜在的风险与机遇。他带着团队,连同那位一丝不苟的资产评估师,连续高强度工作了一个月,会议、谈判、实地考察填满了每一天。
忙碌倒也不算无聊,至少能让他的大脑无暇去思考那些扰人的私事。只是京城的冬天实在难熬,干燥寒冷的空气无孔不入,连续的超负荷运转终于击垮了贺知韫看似强健的体魄。
在年底事务终于告一段落时,一场来势汹汹的流感将他击倒了。
高烧来得又急又猛,意识在滚烫和冰冷间反复切换。模糊中,他感觉到有人将他扶起,塞进车里,送到了医院。消毒水的气味刺鼻,周遭是嘈杂的人声和仪器冰冷的滴答声。
等他再次恢复清醒时,入眼是一片刺目的白。他躺在医院的病床上,手背上打着点滴,喉咙干痛,浑身像是被拆散重组过一样酸软无力。
那位同行的资产评估师正守在床边,看到他醒来,松了口气:“贺总,您醒了?您发烧到39度5,医生说是重感冒引发的高烧,需要住院观察两天。”
贺知韫艰难地动了动干裂的嘴唇,声音沙哑:“……辛苦了。”他看了一眼窗外阴沉的天色,“公司那边……不能没人,你先带资料回去,汇报情况,我……好了自己回去。”
资产评估师有些犹豫:“贺总,您一个人在这里……”
“没事。”贺知韫闭上眼,语气带着不容置疑的疲惫,“回去吧,这是工作。”
见他态度坚决,资产评估师只好答应下来,仔细叮嘱了护士,又将水和药放在床头触手可及的地方,这才拖着行李先行离开。
病房里终于只剩下贺知韫一个人。
点滴冰凉的液体一点点注入血管,却驱不散从骨子里透出来的疲惫和寒冷。他望着天花板,只觉得这一年过得如此漫长而艰难。事业上的压力,情感上的泥沼,还有那场说不清道不明的荒唐……所有的一切堆积在一起,在这年关将至、异乡病倒的时刻,化作一股巨大的无力感,将他深深淹没。
京城,真的好冷。
他蜷缩在病床上,意识昏沉,半睡半醒间,仿佛又回到了意大利那个混乱的夜晚,赵淮景那双摘下眼镜后深邃复杂的眼睛近在咫尺……然后画面一闪,又是云琛带着泪痕、控诉他冷漠的脸……
手机在床头震动了一下,屏幕微弱地亮起。他没有力气去看。
此刻,他只想就这样躺着,放任自己被病痛和疲惫吞噬,暂时逃离那令人窒息的一切。
病房的门被轻轻推开,脚步声沉稳而熟悉。
贺知韫昏沉间并未睁眼,只以为是护士查房,或者是去而复返的资产评估师。直到那脚步声在床边停下,一道阴影笼罩下来,带着一丝从外面带来的、清冽的寒气。
他费力地掀开沉重的眼皮,模糊的视线对上了一双沉静的眼眸。
赵淮景。
他穿着一件深灰色的羊绒大衣,围巾松垮地搭着,风尘仆仆,脸上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倦意,但金丝眼镜后的目光却清晰地落在贺知韫苍白病弱的脸上。
贺知韫愣住了,几乎以为自己是因为高烧出现了幻觉。他怎么会在这里?在京城?在自己如此狼狈的时刻?
“……你怎么……”他张了张嘴,干涩的喉咙发出沙哑的声音。
赵淮景没有立刻回答。他先是伸手,动作自然地探了探贺知韫的额头,触感微凉,与他滚烫的皮肤形成鲜明对比。他的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
“老爷子听说你病倒在京城,不放心。”赵淮景收回手,语气是一贯的平稳,听不出太多情绪,“让我过来看看。”
他说得轻描淡写,但贺知韫知道,绝不仅仅是“看看”这么简单。从意大利飞到京城,这跨越重洋的行程,绝非一时兴起。
赵淮景脱下大衣,露出里面熨帖的西装,他将大衣随手搭在椅背上,然后拿起床头柜上的水壶,倒了杯温水,递到贺知韫唇边。
“喝水。”他的指令简洁,不容拒绝。
贺知韫就着他的手,小口啜饮着温水,干灼的喉咙得到些许滋润。他靠在枕头上,看着赵淮景放下水杯,又拿起医生留下的病历和用药单仔细查看,那专注认真的侧脸,与记忆中那个冷酷的审计官、以及意大利酒吧里沉默的倾听者重叠在一起,复杂得让他心头莫名一涩。
“只是感冒发烧。”贺知韫低声说,像是在解释,又像是在安慰自己。
“嗯。”赵淮景放下单据,目光重新落回他脸上,“医生说了,需要休息,不能劳累。”
病房里陷入短暂的沉默。只有点滴液规律的滴答声。
贺知韫闭上眼,疲惫感再次涌上。他能感觉到赵淮景的视线依旧停留在他身上,没有移开。
“那条信息……”贺知韫忽然开口,声音很轻,几乎要被点滴声淹没,“我收到了。”
赵淮景似乎顿了一下,才反应过来他指的是那条生日祝福。他“嗯”了一声,算是回应,没有多说。
又是一阵沉默。
就在贺知韫以为他不会再开口时,却听到赵淮景低沉的声音再次响起,带着一种罕见的、近乎温和的语调:
“贺知韫,你不是铁打的。”
贺知韫的心猛地一颤,睁开了眼。
赵淮景看着他,镜片后的目光深邃,里面没有了审计时的冰冷,也没有了意大利那晚的错愕与冷意,只有一种……平静的、如同深海般的包容和理解。
“累了,就歇一歇。没人规定你必须一直撑着。”
这句话,像是一把钥匙,猝不及防地撬开了贺知韫心中那堵坚硬的、名为“责任”和“坚强”的墙。所有的疲惫、委屈、孤独在这一刻决堤,汹涌地冲击着他的眼眶,让他鼻尖发酸。
他迅速别开脸,看向窗外,不想让赵淮景看到自己此刻的狼狈。
赵淮景也没有再说话,只是默默地坐在床边的椅子上,拿起一个苹果,开始熟练地削皮。他的动作优雅而稳定,长长的果皮均匀地垂落,没有断裂。
安静的病房里,只剩下削皮的细微声响,和两人之间无声流淌的、复杂难言的气氛。
贺知韫看着窗外京城灰蒙蒙的天空,感受着身边这个人沉默却坚实的陪伴,一直紧绷的神经,仿佛终于找到了一处可以暂时停靠的港湾。
这一次,他没有推开。
赵淮景在北京待了三天。
这三天里,他仿佛一个最可靠的生活助理,又像一个沉默的守护者。他没有过多地打扰贺知韫休息,大部分时间只是安静地坐在病房的沙发上处理自己的工作邮件,或者翻阅带来的文件。
但当贺知韫需要喝水、吃药、或者因为高烧反复而汗湿衣衫时,他总是能第一时间察觉到,并递上温水,准备好干净的病号服,动作自然得仿佛本该如此。
他甚至避开了医院的餐食,每天定时从附近一家知名的粤菜馆打包清淡而营养的粥品和炖汤回来,口味精准地符合贺知韫的偏好。
贺知韫起初还有些不自在。被一个曾经(或许现在依然是)对自己知根知底、甚至有过荒唐交集的人,看到自己如此虚弱狼狈的一面,让他感到些许难堪。但赵淮景那种全然坦荡、不带任何怜悯或探究的态度,渐渐抚平了他的别扭。
他们之间很少交谈。偶尔,赵淮景会就某个商业新闻或者集团总部的动向简单说两句,贺知韫则懒懒地应着。更多的时候,是各做各的事,或者贺知韫闭目养神,赵淮景在一旁安静地陪着。
这种沉默并不尴尬,反而有一种奇异的安宁。贺知韫发现,自己竟然很享受这种不必伪装强大、也不必应付情绪的感觉。在赵淮景身边,他好像真的可以暂时卸下所有重担,只是作为一个需要休息的病人存在。
第三天,贺知韫的高烧终于退去,虽然依旧虚弱,但精神好了很多。医生批准他出院,建议回魔都后继续静养一段时间。
赵淮景帮他办理了出院手续,订好了返回魔都的机票。去机场的路上,两人依旧没什么话。
直到抵达机场,办好登机手续,站在安检口前。
“就送到这里吧。”贺知韫停下脚步,转身对赵淮景说。他穿着厚实的大衣,脸色依旧有些苍白,但眼神已经恢复了往日的沉静,“这几天,麻烦你了。”
赵淮景推了推眼镜,语气平淡:“举手之劳。老爷子那边,我会汇报您已无大碍。”
他顿了顿,看着贺知韫,似乎想说什么,但最终只是道:“保重身体。”
贺知韫点了点头:“你也是。”
没有更多的言语,两人对视一眼,赵淮景微微颔首,便干脆地转身离开了。他的背影依旧挺拔利落,很快消失在机场熙攘的人流中。
贺知韫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心中竟生出几分难以言喻的怅然。这三天短暂而平静的陪伴,像是一场不真实的梦。梦醒了,他还是要回到魔都,面对那些剪不断理还乱的现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