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子在一种表面平静、内里暗涌的状态下悄然滑过数日。贺知韫依旧忙碌,但与云琛之间的相处,却蒙上了一层难以言喻的隔阂。他不再像以前那样事无巨细地分享工作中的烦恼,回应云琛的关心时也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保留和审视。
云琛敏锐地捕捉到了这种变化。贺知韫看他的眼神里,多了些他看不懂的深沉,拥抱的力度依旧,却少了那份全然的放松。他知道,赵淮景的话,像一根刺,扎进了贺知韫心里。
这天晚上,贺知韫难得没有加班,回来得比平时早一些。两人沉默地吃完晚饭,云琛收拾碗筷时,贺知韫坐在客厅的沙发上,看似随意地翻着财经杂志,忽然状似无意地提起:
“对了,审计那边可能需要调阅你之前参与的几个项目的原始数据备份,包括‘启明科技’那个。”他抬起眼,目光平静地落在云琛的背影上,“我记得那些备份的访问权限,除了IT部门,只有项目核心成员有。你那边应该没问题吧?”
云琛正在擦拭流理台的动作几不可察地顿住。
“启明科技”……这正是他之前偷偷拍摄的、那份赵淮景审计摘要里重点提及的项目之一!贺知韫此刻提起,是巧合,还是……试探?
一股寒意顺着脊椎悄然爬升。
他迅速调整表情,转过身,脸上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困惑:“原始数据备份?那些不都是IT部门统一管理的吗?我的权限只能查看,不能导出或改动。需要我配合做什么吗?”
他回答得滴水不漏,将自己放在了被动配合的位置,撇清了自己可能接触并篡改数据的嫌疑。
贺知韫看着他,云琛的眼神干净,带着点被打扰到的茫然,看不出任何破绽。
“只是例行检查,可能需要你协助定位一些历史版本。”贺知韫合上杂志,语气依旧平淡,“到时候IT部门会联系你。”
“好的,我知道了。”云琛乖巧点头,继续手上的活儿,仿佛这只是工作中一件微不足道的小插曲。
然而,当他背对着贺知韫时,眼底却掠过一丝冰冷的锐芒。
贺知韫在怀疑他。
怀疑他可能与“启明科技”项目里的问题有关?还是更糟……怀疑他与赵淮景调查的更深层问题有牵连?
无论是哪一种,都意味着他之前的伪装出现了裂痕。贺知韫不再像以前那样毫无保留地信任他。
这很危险。
他必须做点什么,来转移贺知韫的注意力,重新巩固自己“脆弱、依赖、无害”的形象,甚至……将祸水东引。
几天后的一个深夜,贺知韫被手机震动惊醒。是云琛的手机,在床头柜上嗡嗡作响,屏幕亮着,显示来电人,肖屿。
贺知韫的睡意瞬间消散。
凌晨两点,肖屿给云琛打电话?
他看了一眼身旁似乎睡得很沉的云琛,眉头紧锁。他没有叫醒他,只是看着那屏幕亮了又灭,灭了又亮,执着地响了三四次,最终归于沉寂。
一种极其不舒服的感觉,像藤蔓一样缠绕住贺知韫的心脏。
第二天早上,贺知韫状似无意地问起:“昨晚你手机好像响了很久,吵到你了么?”
云琛正在煎蛋,闻言手一抖,锅里的油溅起一点,他慌忙躲开,脸上闪过一丝显而易见的慌乱,支吾着说:“啊……是、是打错的吧,我没注意……”
他的反应,与其说是被打扰的不耐,更像是一种被撞破秘密的惊慌。
贺知韫没有再追问,只是沉默地吃完了早餐。
怀疑的种子,一旦落下,任何细微的雨露都会让它疯狂滋长。肖屿深夜的来电,云琛此刻的慌乱,与赵淮景之前的警告,以及他自己心中那隐隐的不安,迅速交织成一张巨大的、充满猜忌的网。
他感觉,自己正站在一片迷雾之中,看不清身边的人,到底是需要他保护的羔羊,还是……择人而噬的豺狼。
而他不知道的是,在他离开公寓后,云琛看着窗外他车子驶离的方向,脸上哪还有半分清晨的慌乱,只剩下冰冷的算计。
那通“肖屿”的来电,不过是他用网络电话和虚拟号码自导自演的一出戏。目的,就是要在贺知韫那本就摇摇欲坠的信任高墙上,再狠狠推上一把。
他要让贺知韫的注意力,从赵淮景的调查,重新回到他与肖屿那“暧昧不清”的关系上。比起可能涉及商业犯罪的指控,男人之间的嫉妒和猜疑,显然是更容易操控,也更能引发情感波动的武器。
贺知韫以为自己在审视云琛,却不知自己正一步步被引入另一个精心布置的情绪陷阱。信任的崩坏,往往始于最细微的裂痕,而云琛,正在耐心地、一点点地将这裂痕撬得更大。
审计工作陷入僵局的第五天,贺知韫直接接到了爷爷从意大利打来的越洋电话。
没有寒暄,没有问候,爷爷的声音透过听筒,带着一种经过电波过滤后愈发显得冷硬和不容置疑的威严。
“知韫,”爷爷用的是中文,每一个字都清晰沉重,“淮景的工作,代表我的意志。”
贺知韫握着手机的手指蓦地收紧,指节泛白。他预感到爷爷要说什么。
“他拥有最高权限。”爷爷的语气平淡,却如同最终审判,“集团内,上至我,下至每一个员工,包括你在内,都必须无条件配合他的调查,不得有任何隐瞒或阻碍。”
上至我,下至每一个员工。
包括你在内。
这几个字,像重锤一样砸在贺知韫的心上。他蓝色的瞳孔剧烈收缩,脸上第一次露出了难以掩饰的震惊。
爷爷……竟然赋予了赵淮景如此绝对的权力!连他自己,都在被审查的范围之内!这意味着,在爷爷眼里,赵淮景的可靠和专业,甚至超越了对血缘亲情的绝对信任?
一种难以言喻的冰凉感,顺着四肢百骸蔓延开来。这不仅仅是查账,这是一场由爷爷主导的、针对整个贺氏权力结构的彻底清洗和信任重构。而赵淮景,就是那把被授予了尚方宝剑的“钦差”!
“我……明白。”贺知韫听到自己的声音有些干涩。
“嗯。”爷爷似乎对他的反应并不意外,只是最后加重语气提醒道,“认清你的位置,知韫。贺家的未来,容不得半点沙子。”
电话□□脆利落地挂断,听筒里只剩下忙音。
贺知韫缓缓放下手机,站在原地,久久没有动弹。书房里巨大的落地窗外是繁华的都市,但他却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孤立。爷爷的信任,原来并非毫无保留。在家族利益面前,他贺知韫,同样需要被审视,被考验。
而赵淮景……那个年仅27岁,沉默寡言,却能力卓绝的男人,竟然在爷爷心中拥有如此重的分量!
得到了最高授权的赵淮景,如同解开了最后一道枷锁,审计工作立刻以惊人的速度和力度向前推进。
之前被贺知韫以“需要请示”为由暂停的对家族核心成员资金流的调查,被迅速重启。赵淮景带来的团队展现出极高的专业素养和效率,调阅文件的范围不再受到任何限制,约谈的人员层级也越来越高。
贺知韫坐在办公室里,看着一份份由赵淮景团队发出的、需要他协调配合的指令,心情复杂。他依旧是集团在国内的最高负责人,但在审计这件事上,他已然失去了部分主导权,变成了被审视者和配合者。
赵淮景偶尔会来他的办公室沟通进展,态度依旧专业、冷静,甚至比之前更加疏离。他似乎完全无视了贺知韫眼中那份复杂的震惊与审视,只专注于手头的工作。
“贺总,关于您父亲名下某个基金会,在三年前与问题分公司的一笔可疑转账,我们需要调取该基金会所有理事的背景资料及当时会议的决议记录。”赵淮景平静地提出要求,仿佛只是在讨论今天的天气。
贺知韫看着他那张毫无波澜的脸,心底那股冰凉的寒意再次涌上。他知道,赵淮景正在逼近某个核心。而爷爷赋予他的权力,让他可以毫无顾忌地撕开所有保护层。
“我会让人准备好。”贺知韫沉声应道,声音里听不出情绪。
“谢谢配合。”赵淮景微微颔首,转身离开。
贺知韫看着他挺拔冷静的背影,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意识到,这个年轻的男人,不仅仅是一个审计官。他是爷爷意志的延伸,是一把悬在所有人头顶的利剑。
爷爷对赵淮景的信任,远超他的想象。
这种认知,让他感到一种莫名的压力,甚至……一丝难以启齿的嫉妒和危机感。
他原本以为,自己是爷爷无可替代的继承人。但现在,赵淮景的出现,像一面镜子,照出了他在爷爷心中,或许并非那么独一无二。在绝对的能力和对家族利益的忠诚面前,血缘,也可能退居次位。
这场审计,查的是账,动的,却是贺氏权力格局的根基。而他贺知韫,正身处这漩涡的最中心,前路未卜。
岁末的港城,依旧温暖,但贺氏集团总部顶层的股东大会会议室里,气氛却凝重得如同冰封。
椭圆形的长桌旁,坐满了集团最核心的股东和高管,包括贺知韫的父亲。主位上空着,正对着的巨大屏幕上,是远在意大利、正通过越洋视频参与会议的贺老爷子。他穿着中式礼服,面容肃穆,不怒自威,即使隔着屏幕,那锐利的目光也让在座不少人下意识地正了正身形。
贺知韫和赵淮景坐在长桌的一侧,位置微妙。贺知韫穿着深色定制西装,面容冷峻,薄唇紧抿,尽管努力维持着平静,但微微绷紧的下颌线还是泄露了他内心的不平静。赵淮景则是一如既往的冷静专业,金丝眼镜后的目光沉静如水,面前放着一沓厚厚的最终审计报告。
会议开始,例行公事的开场白后,便直接进入了最核心的环节——由赵淮景汇报年度审计最终结果。
所有的目光都聚焦到了这位年轻的审计官身上。
赵淮景站起身,没有多余的寒暄或情绪铺垫,直接点开了投影。屏幕上开始逐条罗列审计发现,他的声音平稳、清晰、没有任何感**彩,如同最精密的仪器在读数:
“第一,关于华东分公司系统性财务造假案。经查实,自三年前起,该分公司管理层通过虚构交易、虚增收入、隐匿负债等方式,累计虚增利润达XX亿,涉及资金通过复杂渠道转移至海外。主要责任人陈XX(原财务科长)及涉案高管共七人,证据确凿,已移送司法机关处理。”
冰冷的数字和结论抛出来,会议室里响起一片压抑的吸气声。虽然早有风声,但如此确切的金额和涉及人数,还是让众人心惊。
贺知韫放在桌下的手微微蜷缩。陈科长是父亲的人,这件事最终会如何牵连到父亲,是他最担心的。
赵淮景稍作停顿,推了推眼镜,继续道:
“第二,在追溯异常资金流向过程中,发现集团旗下‘启明科技’等三家子公司,存在与空壳公司进行不当关联交易、利益输送嫌疑,涉及金额X亿。相关交易文件存在明显漏洞,负责人解释前后矛盾,已列入重点监管名单,建议董事会启动内部问责程序。”
这条信息让贺知韫的心猛地一沉。“启明科技”正是云琛参与过的项目!虽然赵淮景没有直接点名云琛,但这无疑是将之前的怀疑再次摆到了台面上。
“第三,”赵淮景的声音依旧平稳,却如同扔下了一枚重磅炸弹,“在审查集团最高决策层部分非公开投资记录时,发现数笔大额资金调动,其决策流程模糊,缺乏必要的风险评估和合规备案。涉及金额巨大,虽未发现明确个人侵占证据,但严重违反了集团内部控制准则,反映出权力监督机制的缺失。”
他的目光似乎若有若无地扫过贺知韫的父亲,又看向屏幕上的贺老爷子。
会议室里死一般的寂静!这几乎是在直接指向贺家的核心决策层了!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不敢去看贺父和屏幕里贺老爷子的脸色。
贺知韫感觉到父亲的背脊在瞬间僵硬了。
赵淮景却没有停下,他条理清晰,一条接一条地抛出审计发现,从采购环节的回扣,到资产管理的漏洞,再到信息披露的不规范……几乎将集团肌体下的沉疴旧疾翻了个底朝天。
最后,他总结道:“综上所述,本次审计暴露出集团在快速扩张过程中,内部控制严重滞后,风险管理形同虚设,个别人员滥用职权、监守自盗问题突出。建议董事会立即着手:一、全面整改内控体系;二、严肃处理所有涉案人员,不论层级;三、重新评估部分高风险业务和投资。”
他放下激光笔,看向屏幕:“贺老先生,我的汇报完毕。”
整个汇报过程,他没有看贺知韫一眼,完全置身事外,只对最终的权威负责。
会议室里鸦雀无声,落针可闻。空气中弥漫着震惊、后怕、以及山雨欲来的压抑。
屏幕里,贺老爷子沉默了片刻,那双锐利的眼睛缓缓扫过在场每一个人,最后定格在贺知韫身上,声音低沉而充满力量:
“都听清楚了?”
会议室里落针可闻,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屏幕上的贺老爷子身上,等待着他的最终裁决。
贺老爷子的目光如同实质,缓缓扫过在场每一个神色各异的股东和高管,最后,定格在贺知韫身上。那目光深沉,带着审视,更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期许。
“知韫,”老爷子的声音透过扬声器传来,打破了令人窒息的寂静,“这次审计暴露出的问题,你怎么看?”
这是一个直指核心的提问,不仅仅是在问看法,更是在考验他的格局、能力和担当。
贺知韫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头翻涌的情绪,站起身。他身姿挺拔,蓝色的眼眸迎上屏幕中爷爷的目光,声音沉稳有力,回荡在寂静的会议室里:
“爷爷,各位董事。此次审计,如同一次彻底的体检,虽然过程痛苦,但结果至关重要。它暴露了我们在高速发展中对风险控制的忽视,对制度执行的松懈,甚至是个别人对权力的滥用。”
他语气诚恳,没有推诿,没有辩解,直接承认了问题所在。
“我认为,这不仅是危机,更是集团刮骨疗毒、重塑肌理的契机。我们必须以此为契机,彻底整顿,建立更严格、更透明的内控体系,确保贺氏未来的根基稳固。”
他的回答,既有对问题的深刻认知,也有面向未来的决心,展现出了一个继承人应有的气度和视野。
屏幕里,贺老爷子严肃的脸上,几不可察地掠过一丝满意的神色。他微微颔首。
“很好。”老爷子沉声道,“既然你看得清楚,那么,这件事,就由你全权负责处理。”
此言一出,会议室里不少人眼中都闪过讶异。如此重大的整顿,涉及人员众多,关系盘根错节,老爷子竟然毫不犹豫地交给了贺知韫,这无疑是极大的信任和放权。
“淮景。”老爷子转向赵淮景(通过视频),“你的任务完成得很好。后续的整改和内部处理,交给知韫。你准备一下,回意大利总部,另有任用。”
赵淮景面色平静,仿佛早已料到这个结果,他微微躬身:“是,贺老先生。”
贺老爷子最后看向贺知韫,语气深沉,带着嘱托:“知韫,贺家的未来,交到你手上。不要让我失望。”
“是,爷爷。我一定竭尽全力。”贺知韫郑重承诺。
视频通话结束,屏幕暗了下去。
会议室内紧绷的气氛骤然一松,但另一种微妙的氛围开始弥漫。众人看向贺知韫的眼神,多了几分真正的敬畏。老爷子此举,无疑是正式确立了贺知韫在集团内部的绝对权威。
贺知韫站在原地,感受着四面八方投来的目光,心中百感交集。爷爷的信任如同千钧重担,压在他的肩上,但也给了他前所未有的力量和空间。
然而,一丝疑虑也悄然浮上心头。
赵淮景的审计报告,事无巨细,几乎将集团所有脓疮都挑破了,为何……独独没有提及云琛?
他清楚地记得赵淮景之前曾就云琛的薪资和项目权限问题当面质询过他,以赵淮景的严谨和权限,不可能查不到任何与云琛相关的、哪怕细微的疑点。尤其是在“启明科技”项目被重点标注的情况下。
唯一的解释是:赵淮景隐瞒了关于云琛的部分。
是爷爷授意的吗?爷爷知道了云琛的存在,却选择在如此重要的会议上按下不表,将最终的处理权和选择权,完全交给了他?
这个认知,让贺知韫的心情更加复杂。爷爷的信任,比他想想象的更加深沉,也……更加残酷。这是将一把刀递到了他手里,让他自己决定,是斩断可能存在的隐患,还是……继续守护。
赵淮景收拾好文件,走到贺知韫面前,依旧是那副专业冷静的模样:“贺总,后续工作交接,我会与您的团队对接。”
贺知韫看着他,点了点头:“辛苦了,赵审计。”
赵淮景微微颔首,不再多言,转身离开了会议室。
贺知韫望着他离去的背影,知道这场由爷爷主导、赵淮景执行的考验暂时告一段落。但留给他的,是一个需要亲手整顿的庞大帝国,以及一个关于枕边人的、悬而未决的谜题。
爷爷信任他,所以将一切交给他决断。
而他,又该如何看待那个……让赵淮景都选择隐瞒不报的云琛?
股东大会结束后,与会人员怀着各异的心思陆续离场。贺知韫留在最后,正准备离开时,却看到赵淮景去而复返,手里拿着一个封装严实的移动硬盘。
“贺总,请留步。”赵淮景的声音依旧平稳。
贺知韫停下脚步,转身看向他,蓝色的眼眸里带着询问。
赵淮景将移动硬盘递了过来,语气是纯粹的公事公办:“这是此次审计所有的原始数据、工作底稿以及……未写入正式报告的关联信息备份。按照贺老先生的指示,全部移交给您。”
贺知韫接过那冰冷的硬盘,感觉手中沉甸甸的。这里面包裹着的,是足以让整个集团地震的秘密。
赵淮景看着他,金丝眼镜后的目光似乎比平时深沉了些许,他继续道,声音压低了几分,确保只有他们两人能听清:
“贺总,此次彻查审核,是针对集团整体风控和内部治理。所有的结论和发现,都严格限定在商业范畴内。”他微微停顿,像是在斟酌用词,然后清晰地说道,“不会对您个人造成任何实质影响。这一点,贺老先生已有明确指示。请您放心。”
贺知韫的心猛地一跳!
不会对您个人造成任何实质影响。
这句话,瞬间打开了他心中的某个锁扣。赵淮景是在明确地告诉他:关于云琛的一切,无论是那些薪资流程上的瑕疵,还是可能与问题项目存在的若即若离的关联,都已经被按下,不会出现在任何会对他贺知韫继承人地位构成威胁的正式报告里。
这是爷爷的意志。爷爷在用这种方式,既敲打了他,又保全了他。
赵淮景完成了作为“刀”的使命,将最锋利的刃收起,把最终的选择权,连同所有的证据,一并交还到了他手里。
“我明白了。”贺知韫握紧了手中的硬盘,声音低沉,“多谢。”
赵淮景微微颔首,不再多言,转身,这一次是真的离开了。他挺拔的背影消失在走廊尽头,像一个完成了最终任务的影子,干脆利落。
贺知韫独自站在空旷的会议室里,指尖感受着硬盘金属外壳的冰凉。
爷爷的布局,远比他想象的更深。这场审计,不仅清算了集团的积弊,巩固了他的权力,更是一次对他心性和抉择的终极考验。
赵淮景那句“请您放心”,与其说是安慰,不如说是一种无声的警示:老爷子已经知道了云琛的存在,并且容忍了他在审计中的“消失”。但这种容忍是有限度的,是基于对他贺知韫最终能“处理妥当”的信任。
他现在手握绝对的权力,也掌握着关于云琛的所有潜在证据。
他是要装作一无所知,继续沉溺在那份或许掺杂着虚假的温情里?
还是该利用手中的权力和证据,彻底查清云琛的底细,做出一个符合继承人身份的决定?
硬盘在手中仿佛有千斤重。
他知道,从现在起,他不能再有任何侥幸心理。关于云琛,他必须有一个了断。不是为了向谁交代,而是为了他自己,为了他肩上这份沉甸甸的信任和未来。
回到魔都的顶层公寓,贺知韫将自己关在书房里整整一天。那个冰冷的移动硬盘连接着电脑,里面是赵淮景移交过来的、足以颠覆许多人命运的证据海洋。
他强迫自己集中精神,开始梳理与公司事务相关的部分。涉及到分公司的造假案、关联交易的利益输送、高层管理人员的渎职……他将这些信息一一提取、记录、整理成一份清晰的内部处理文件。他的动作精准、高效,面容冷峻,如同在处理一件与己无关的公事。
然而,当他的鼠标光标,无意间扫过那个标记着【关联人员 - 非直接涉案】的加密文件夹时,他的手指顿住了。
他知道里面是什么。那是赵淮景“隐瞒”下来的,所有与云琛相关的调查痕迹——可能包括他与肖屿那些看似“巧合”的接触,他在“启明科技”项目中某些经不起深究的操作细节,甚至可能还有更早之前,他在酒吧打工时那些并不光彩的攀附记录……
只要点开,或许就能揭开那层他一直不愿直视的迷雾。
贺知韫的指尖在鼠标上停留了许久,蓝色的眼眸深处是剧烈的挣扎。最终,他猛地移开光标,像是被烫到一般,直接关闭了整个文件夹的界面,然后迅速退出了硬盘,将其锁进了书桌最底层的保险柜。
“啪。”一声轻响,柜门落锁。
也仿佛将他心底那份探究的**,一同锁了进去。
他不傻。他比谁都清楚,云琛绝不像表面看起来那么单纯无害。赵淮景的隐瞒,爷爷的默许,都像是在无声地催促他做出一个“正确”的选择。
可他……不愿意。
不愿意去面对那个可能丑陋的真相,不愿意亲手打碎这几个月来如同梦境般的温暖和依赖。哪怕这份温暖是假的,他也贪恋那一点点虚幻的光。
他站起身,深吸一口气,努力将刚才那一瞬间的动摇驱散。当他走出书房时,脸上已经恢复了惯常的平静。
餐厅里飘来饭菜的香气。云琛系着围裙,正将最后一道汤端上桌。看到他出来,脸上立刻扬起一个干净的笑容,带着点讨好:“韫哥,忙完了?吃饭吧,今天做了你喜欢的清蒸东星斑。”
“嗯。”贺知韫走过去,在餐桌前坐下。
晚餐的气氛有些微妙地安静。两人似乎都在刻意回避着某些话题。云琛比平时更加乖巧,不停地给贺知韫夹菜,眼神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观察。
饭后,云琛拿出了一瓶红酒。
“韫哥,喝一点吗?你最近太累了。”他轻声提议,眼神湿漉漉的,带着恳求。
贺知韫看着他那张在灯光下显得格外无辜柔顺的脸,鬼使神差地点了点头。
酒一杯接一杯地喝下去。云琛的酒量依旧很浅,很快就脸颊绯红,眼神迷离,话也多了起来。他絮絮叨叨地说着公司里的趣事,说着对未来的憧憬,说着对贺知韫的依赖……他像一只毫无心机的小兽,将自己最柔软的一面完全展露出来。
最后,他醉倒在贺知韫怀里,手臂软软地环着他的脖子,滚烫的脸颊贴着他的颈窝,嘴里无意识地嘟囔着:“韫哥……别不要我……我只有你了……”
贺知韫抱着他温软的身体,感受着他全然的依赖和信任,心脏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揪住,又酸又胀。
他低头,看着云琛醉后毫无防备的睡颜,长长的睫毛像蝶翼般垂下,在眼睑下投下淡淡的阴影。那么纯净,那么脆弱。
他怎么舍得去怀疑?怎么忍心去查证?
他闭上眼睛,将怀里的人搂得更紧。
接下来的日子,仿佛又回到了审计风波之前。
贺知韫凭借着爷爷赋予的全权,以铁腕手段开始整顿集团内部。该开除的开除,该送检的送检,该整改的整改,雷厉风行,毫不手软。他在公司的威望与日俱增,真正树立起了继承人的权威。
而云琛,依旧在他的庇护下,在公司里做着他的项目,拿着令人艳羡的薪资和奖金。两人同进同出,晚上依旧同床共枕,仿佛那场惊心动魄的审计从未发生,那个锁在保险柜里的硬盘也从未存在。
贺知韫像是在进行一场豪赌。他赌云琛对他,至少有那么几分真心。他赌自己可以用更多的爱和纵容,将那些可能存在的不安定因素融化掉。
他刻意不去想那个硬盘,不去想赵淮景意味深长的话语,不去想爷爷沉默背后的期许。
他选择活在当下,活在这个由他和云琛共同构筑的、看似平静温馨的假象里。
除夕的烟火气尚未在港城完全弥漫开来,贺知韫便接到了爷爷直接从意大利打来的电话。没有迂回,指令明确:回意大利过年。
电话里,爷爷的语气听不出喜怒,但那份不容置疑的意味,让贺知韫明白,这不仅仅是一次家庭团聚。
他回到山顶别墅,与父母和外公外婆告别。母亲眼眶微红,拉着他的手细细叮嘱,父亲拍了拍他的肩膀,眼神复杂。
外公外婆则只是慈爱地看着他,仿佛看透了他此行背后的波澜。家里的气氛带着一种心照不宣的凝重,大家都隐约感觉到,意大利之行,关乎贺知韫的未来,乃至整个贺氏家族的格局。
没有多做停留,贺知韫便踏上了飞往意大利的航班。飞机冲上云霄,脚下是生活了半年多、已然熟悉的港城和魔都,前方是承载了他七年成长与打磨的意大利。他靠在椅背上,闭上眼,脑海里闪过云琛送他时那依恋又不舍的眼神,心中五味杂陈。
十几个小时的飞行后,飞机平稳降落在罗马菲乌米奇诺机场。
穿过廊桥,踏入抵达大厅,贺知韫一眼就看到了那个站在接机人群中最显眼位置的身影,赵淮景。
他穿着剪裁合体的深色羊绒大衣,身姿挺拔,在金发碧眼的人潮中,东方面孔和那份冷峻专业的气质让他格外出众。他显然也看到了贺知韫,微微颔首示意,脸上没有什么多余的表情,仿佛来接机只是他一项被指派的工作任务。
“贺总。”待贺知韫走近,赵淮景上前一步,语气平淡地打招呼,顺手接过了他手中的随身行李箱,“旅途辛苦。车已经在外面等候。”
“有劳赵审计。”贺知韫语气疏离。尽管知道赵淮景只是执行爷爷的命令,但面对这个曾将自己乃至父亲都置于审计放大镜下的人,他很难心无芥蒂。
两人并肩走向出口,一路无话。气氛沉默却并不尴尬,更像是一种彼此心知肚明的、微妙的僵持。
车子驶离机场,穿梭在罗马冬日略显萧索却依旧充满历史感的街道上。最终,停在了一处位于郊区、占地广阔、戒备森严的古老庄园前。这里是贺家在意大利的大本营。
铁艺大门缓缓打开,车子沿着长长的林荫道驶入。当主宅那充满文艺复兴风格的宏伟建筑出现在眼前时,贺知韫看到,在宅邸那巨大的拱门下,站着两个身影。
正是他的爷爷和奶奶。
爷爷依旧穿着挺括的中山装,手持乌木手杖,站得笔直,面容严肃,但那双锐利的蓝眸在看到他时,似乎微微柔和了一瞬。而站在他身旁的奶奶,则穿着一身优雅的紫色套装,满头银发梳理得一丝不苟,此刻正踮着脚,努力向车子张望,脸上是毫不掩饰的、殷切的期盼和激动。
车子停稳,贺知韫刚推开车门,奶奶就已经迫不及待地迎了上来。
“Amore mio! Finalmente!” (我的爱!终于回来了!) 奶奶用带着浓重意大利口音的母语呼唤着,张开双臂,紧紧抱住了贺知韫,声音带着哽咽。她用力拍着孙子的背,仰起头,布满皱纹的手颤抖地抚摸着他的脸颊,眼眶迅速湿润,“Sei così magro! Non mangi abbastanza laggiù?” (你瘦了这么多!在那边是不是没好好吃饭?)
感受着奶奶毫不掩饰的、滚烫的思念和关爱,贺知韫一路上紧绷的心弦,仿佛被这温暖的拥抱悄然融化了一块。他回抱住奶奶,声音不自觉地放柔:“Nonna, sto bene.” (奶奶,我很好。)
爷爷站在一步之外,看着相拥的祖孙二人,严肃的嘴角几不可察地向上牵动了一下。他没有上前,只是等奶奶的情绪稍微平复,才沉声开口,用的是中文:“回来了就好,先进去吧,外面冷。”
他的目光与贺知韫短暂交汇,那里面没有了屏幕里的冰冷和审视,多了几分属于祖父的、深沉的关切。
贺知韫扶着奶奶,随着爷爷一起走进温暖如春的宅邸。赵淮景默默跟在身后,如同一个沉默的影子,在将贺知韫的行李交给佣人后,便识趣地停留在客厅入口,没有继续深入。
古老的宅邸里弥漫着咖啡和烤点心的香气,壁炉里燃烧着熊熊火焰,驱散了冬日的寒意。奶奶一直拉着贺知韫的手不肯放开,絮絮叨叨地问着他在国内的生活。
贺知韫知道,这温馨的家庭氛围只是表象。爷爷特意召他回来,绝不会只是为了吃一顿团圆饭。赵淮景的在场,更像是一种无声的提醒,之前的一切,并未真正翻篇。
真正的谈话,恐怕还在后面。他需要打起十二分的精神,来面对这位看似年迈、却依旧将家族权柄牢牢握在手中、心思深不可测的爷爷。
古朴而华丽的餐厅里,长长的餐桌上铺着洁白的蕾丝桌布,中央摆放着新鲜的花束。奶奶显然精心准备了许久,桌上摆满了融合了意式与中式风味的佳肴,既有香气浓郁的意面烤肉,也有清淡精致的港式点心,琳琅满目,温暖的食物香气驱散了冬日的清冷。
四人落座。爷爷坐在主位,奶奶紧挨着他,不断给贺知韫夹菜,眼里满是慈爱。贺知韫与赵淮景相对而坐。
起初气氛还有些微妙的滞涩,但在奶奶热情的招呼和温和的絮叨下,渐渐缓和下来。爷爷虽然话不多,但神色比在会议室里时舒缓了许多,偶尔也会问及贺知韫在国内整顿集团的进展,语气更偏向于长辈的关切,而非上位者的考校。
贺知韫谨慎地回答着,避重就轻,主要提及了一些架构调整和制度完善方面的举措。
当话题不经意间转到赵淮景身上时,爷爷放下刀叉,用餐巾擦了擦嘴角,看向贺知韫,语气平和地介绍道:
“知韫,淮景不是外人。他是美籍华侨,父母常驻美国,很早就为我们家族做事,能力忠心都信得过。”
他顿了顿,像是回忆起什么,补充了一句:“你小时候,大概五六岁岁那年暑假来意大利,他还带过你骑马、钓鱼。后来他去美国进修金融和审计,你可能没什么印象了。”
贺知韫握着叉子的手微微一顿,有些诧异地看向对面的赵淮景。
赵淮景感受到他的目光,抬起眼,金丝眼镜后的目光依旧平静,只是微微颔首,算是默认了爷爷的话,脸上并没有流露出任何“故人重逢”的熟稔。
经爷爷这么一提,贺知韫模糊的记忆深处,似乎真的勾勒出一个模糊的身影——一个沉默寡言、但做事极其认真可靠的少年,会耐心地教他握缰绳的姿势,会在他差点从马背上摔下来时及时扶住他……只是那段记忆太久远,也太模糊,早已被后来七年的严格训练和商海沉浮所覆盖。
他完全没将记忆中那个模糊的少年影子,与眼前这个气场强大、专业冷酷、差点将他逼入绝境的审计官联系起来。
原来……他们之间还有这样一层渊源。
所以,爷爷对赵淮景毫无保留的信任,不仅仅源于他出色的能力,更有着这份从小培养起来的情谊和对其家庭的知根知底。赵淮景,是真正的“自己人”。
这个认知,让贺知韫心情复杂。一方面,解释了爷爷为何赋予赵淮景如此大的权力;另一方面,也让他意识到,赵淮景之前的所作所为,或许并非针对他个人,而是纯粹地、不掺杂任何私心地执行爷爷的命令,甚至可能……包含了某种他所不知的、更深层的维护?
“原来如此。”贺知韫收敛心神,对赵淮景举了举杯,语气缓和了许多,“赵审计,之前多有误会。”
赵淮景也举杯回应,语气依旧平淡:“贺总言重,职责所在。”
两人隔空对饮,算是将之前审计带来的紧张关系,在爷爷的调解下,暂时画上了一个休止符。
奶奶看着这一幕,脸上露出了欣慰的笑容,连忙招呼大家:“好了好了,都是自己人,过去的事就不提了。快尝尝这个提拉米苏,我亲手做的,知韫你小时候最爱吃了!”
餐桌上的气氛彻底融洽起来。四人吃着美食,聊着些家常琐事和意大利这边的风土人情,仿佛真的只是一次寻常的家庭聚餐。
然而,贺知韫心里清楚,这和谐的表象之下,暗涌并未停止。爷爷特意点明赵淮景的“自己人”身份,是在安抚他,也是在提醒他,他身边可用、可信的人很多,但最终的考验和选择,仍在他自己手中。
尤其是,关于那个他刻意回避、锁在保险柜里的人。
这顿团圆饭,吃得温馨,却也让他肩上的担子,感觉更重了几分。
在意大利的日子,出乎贺知韫意料地舒心。
爷爷似乎真的只是叫他回来过年,对于国内公司的整顿、对于那场惊心动魄的审计,甚至对于他个人生活中的种种,都未曾再多提一句。只是在他简单汇报进展时,淡淡地说了一句“做得不错”,便不再深究。这种反常的沉默,反而让贺知韫一直紧绷的神经,得以缓缓松弛下来。
更让他意外的是赵淮景。
脱离了审计官的身份,摘下了那副象征着专业与疏离的金丝眼镜(偶尔),赵淮景展现出了截然不同的一面。他年长几岁,阅历丰富,谈吐间自有沉淀下来的魅力与儒雅,但并不古板。相反,他熟知罗马街头巷尾最有情调的咖啡馆,能找到藏匿在古老建筑里的爵士酒吧,甚至对艺术史和古典音乐也颇有见解。
在爷爷和奶奶面前,他是沉稳可靠的后辈;而在工作之余,他则成了贺知韫绝佳的玩伴与向导。
“走吧,带你去个地方,那里的阿玛罗尼(Amarone)值得专程一去。”赵淮景会这样自然地发出邀请,语气轻松,仿佛两人是相识多年的老友。
贺知韫鬼使神差地应允了。
他们去了台伯河畔那些游客罕至的小酒馆,在昏黄的灯光和慵懒的爵士乐中,品尝着醇厚的葡萄酒。几杯下肚,平日里被身份和责任束缚的贺知韫,也渐渐放开了。
他们聊童年模糊的记忆,聊在各自领域遇到的趣事和挑战,聊对未来的畅想……赵淮景思维敏捷,言语风趣,总能接住贺知韫的话,并引申出更深入的讨论。他不再仅仅是那个冰冷的审计机器,而是一个有血有肉、富有魅力的成熟男性。
贺知韫发现,自己竟然很享受与赵淮景相处的时光。在他面前,他可以暂时卸下“贺家继承人”的重担,不必时刻警惕,也不需要去揣测对方笑容背后是否藏着算计。这是一种久违的、纯粹的放松。
有一晚,两人在一家有着百年历史的地下酒吧里,喝得格外尽兴。陈年的格拉帕(Grappa)酒劲猛烈,贺知韫感到久违的晕眩和畅快。
“说真的,淮景哥,”贺知韫端着酒杯,脸颊微红,语气带着酒后的酣畅,“之前……之前还真有点怕你。你查起账来,太吓人了。”
赵淮景闻言,低笑了一声,晃动着手中的酒杯,眼神在酒吧迷离的光线下显得有些深邃:“职责所在,不得不为。老爷子要看清局面,也要看清你。”他看向贺知韫,语气真诚了几分,“不过,你做得比很多人想象的要好。”
这句来自“自己人”的肯定,让贺知韫心头一暖。他仰头喝尽杯中酒,感受着烈酒带来的灼热感,仿佛也将心底积压的些许郁气一并燃烧殆尽。
“谢谢。”他低声说,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释然。
那一晚,他们聊到很晚,喝得也很多。贺知韫记不清自己是怎么回到庄园的,只记得那种发自内心的、久违的开心和放松。
在赵淮景这个亦兄亦友的陪伴下,在意大利温暖(相对港城而言)的阳光和自由的空气中,贺知韫仿佛回到了少年时代,暂时忘却了魔都的云琛,忘却了家族的重担,忘却了那些需要他做出的、艰难的选择。
他贪婪地享受着这份短暂的、偷来的舒心与快乐。
返程的前一天,空气中已然弥漫着离别的气息。白天与爷爷奶奶的午餐温馨而平静,老人依旧没有过多询问,只是叮嘱他照顾好自己。然而这份温馨,却无法驱散贺知韫眉宇间凝聚的阴霾。
他的心情糟透了。
就在白天,他与远在魔都的云琛进行了一场近乎撕裂的通话。起因似乎只是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但云琛的反应却异常激烈,言语尖刻,充满了不信任和指责,甚至翻出了陈年旧账,质问他是否与赵淮景“过于亲密”,声音尖利得刺耳,仿佛又变回了那个在公寓里砸碎酒瓶的、失控的疯子。
贺知韫试图解释,但疲惫和一种深深的无力感让他最终沉默地挂断了电话。电话那头的歇斯底里与意大利此刻的宁静祥和形成了残酷的对比,让他感到一阵阵心烦意乱。
晚上,赵淮景依旧如常约他去喝酒,似乎是想为他饯行。贺知韫没有拒绝,他需要酒精,需要倾诉。
还是那家他们常去的、氛围慵懒的地下酒吧。贺知韫一杯接一杯地喝着,不同于往日的放松,今晚的他明显带着情绪,眉宇间锁着挥之不去的烦躁和郁结。
赵淮景安静地陪着他,没有多问,只是适时地为他添酒。
终于,在又一杯烈酒下肚后,贺知韫绷不住了。他靠在椅背上,闭上眼,声音带着酒后的沙哑和浓重的疲惫:
“他疯了……又开始了……没完没了的猜忌,没完没了的闹……”他没有指名道姓,但赵淮景瞬间就明白了他在说谁。
贺知韫断断续续地诉说着,说云琛如何敏感多疑,如何因为一条无关紧要的信息就大发雷霆,如何用最伤人的话语攻击他,如何让他感到窒息……他将这段时间压抑在心底的、关于云琛所有负面的情绪和怀疑,都在酒精和赵淮景这个看似可靠的“局外人”面前,倾泻而出。
赵淮景始终沉默地听着,金丝眼镜后的目光深邃,看不出情绪。他没有评价,没有安慰,只是作为一个安静的倾听者。
直到贺知韫说得口干舌燥,精神也因为酒精和情绪宣泄而变得有些涣散。
“走吧,你喝多了,今晚别回庄园了,免得老人家担心。”赵淮景站起身,扶起有些踉跄的贺知韫,结账后,半扶半抱地将他带出了酒吧,在附近一家高级酒店开了个房间。
酒店套房的灯光柔和。赵淮景将贺知韫安置在沙发上,想去给他倒杯水。然而,就在他转身的瞬间,贺知韫却猛地从身后抱住了他!
滚烫的身体贴合上来,带着浓重的酒气和一种绝望般的力度。
“别走……别闹了……”贺知韫的声音含糊不清,滚烫的呼吸喷洒在赵淮景的颈侧,他将脸埋在赵淮景的肩窝,像是在祈求,又像是在命令,“云琛……别离开我……”
他显然醉得厉害,将眼前气质迥异的赵淮景,错认成了那个让他爱恨交织、心力交瘁的云琛。
赵淮景的身体骤然僵住。
但贺知韫的动作却更加放肆。或许是长期压抑的情感在酒精作用下彻底失控,或许是即将回国面对现实的恐惧让他急需一个宣泄口,他凭借着本能,反客为主,将赵淮景用力按在了旁边的墙壁上,灼热的吻带着不容抗拒的强势,铺天盖地地落了下来。
那不是温柔的缠绵,更像是一场带着惩罚和占有意味的掠夺。
赵淮景的眼镜在碰撞中滑落,掉在地毯上,发出轻微的声响。他眼底闪过一丝极快的错愕,但出乎意料的,他并没有立刻推开身上这个明显认错人、行为失控的男人。
在昏暗的光线下,他看着贺知韫近在咫尺的、因为醉意和**而显得格外脆弱又强势的脸庞,那双总是冷静的蓝眸此刻紧闭着,长睫剧烈颤抖。
赵淮景的喉结滚动了一下。他沉默地承受着这个错误的、激烈的吻,没有回应,却也没有反抗。
幽静的酒店套房内,空气瞬间变得炙热而暧昧。衣服摩擦发出窸窣的声响,喘息声交织在一起。
贺知韫完全沉浸在自己的情绪和酒精制造的错觉里,他将所有的纠结、痛苦、不甘和无法对真人宣泄的**,都尽数倾注在了这个被他错认的“云琛”身上。
而赵淮景,这个始终冷静自持的旁观者,第一次被猝不及防地拖入了这场混乱的情感漩涡中心。
这一夜,注定错误,也注定无法轻易抹去。
第二天清晨,贺知韫在剧烈的头痛和一种陌生的环境感中醒来。
阳光透过厚重的窗帘缝隙,刺得他眼睛生疼。他揉了揉额角,意识逐渐回笼,昨晚破碎的记忆片段如同潮水般涌来——酒吧的倾诉,赵淮景的沉默,酒店的灯光,还有……那个被他按在墙上、激烈而混乱的吻……
他猛地坐起身,心脏骤然下沉,冷汗瞬间浸湿了后背。
他转头看向身旁。
赵淮景已经醒了,或者说,可能根本没怎么睡。他穿着酒店的白色浴袍,背对着床,站在落地窗前,静静地望着外面罗马清晨的街景。地上,是他那副摔落了的金丝眼镜,镜片似乎有了裂痕。
听到身后的动静,赵淮景缓缓转过身。
没有了眼镜的遮挡,他那双眼睛显得更加清晰,也更深邃。里面没有了往日的冷静和专业,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复杂的、贺知韫从未见过的情绪:有被冒犯的冷意,有一丝荒谬,或许……还有一丝极淡的,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别的什么。
他的嘴唇似乎有些微肿,浴袍领口松垮,隐约能看到颈侧一处暧昧的红痕。
一切都在无声地诉说着昨晚发生的、荒谬的错误。
四目相对。
空气凝固了,弥漫着令人窒息的尴尬和一种难以言喻的张力。
贺知韫张了张嘴,喉咙干涩得发不出声音。他想道歉,想说这是个误会,是因为他喝醉了,认错了人……可任何解释在此刻**的现实面前,都显得苍白无力。
“我……”他终于挤出沙哑的一个字。
“贺总。”赵淮景打断了他,声音平静得可怕,仿佛昨晚那个被强行卷入混乱的人不是他。他弯腰,捡起地上那副破损的眼镜,小心地收进浴袍口袋,动作依旧从容,却带着一种刻意的疏离。
“飞机是下午三点。”他重新看向贺知韫,目光已经恢复了大部分往日的冷静,只是深处那丝寒意挥之不去,“您还有时间整理。昨晚的事情,我会当做没有发生。”
他说完,不再看贺知韫任何反应,径直走向浴室,关上了门。
很快,里面传来了淋浴的水声。
贺知韫独自坐在凌乱的床上,看着浴室紧闭的门,一拳狠狠砸在柔软的床垫上,发出沉闷的响声。
该死的!
他都做了些什么?!
不仅对着赵淮景吐露了所有关于云琛的软弱和不堪,最后竟然还……把他当成了云琛,做出了那种事!
赵淮景会怎么看他?一个被感情冲昏头脑、公私不分的蠢货?一个连基本自制力都没有的继承人?
更重要的是,经过这一夜,他和赵淮景之间那刚刚缓和、甚至称得上融洽的关系,瞬间倒退回了冰点,甚至比之前更加复杂难言。
“当做没有发生”?
怎么可能当做没有发生!
贺知韫烦躁地抓了抓头发,宿醉的头痛和此刻内心的懊悔煎熬让他脸色难看至极。
回程的飞机上,气氛降到了冰点。
赵淮景以需要处理眼镜和后续工作为由,改签了航班,没有与他同行。
贺知韫独自坐在头等舱里,望着窗外的云海,心情比来时要沉重百倍。
意大利之行,本以为是一次放松和缓和关系的契机,却最终以这样一场荒唐又尴尬的意外收场。
他不仅没有理清与云琛之间混乱的关系,反而又将赵淮景拖下了水。
前路,似乎变得更加迷雾重重,难以捉摸。而那个在魔都等待他的云琛,此刻在他心中,带来的不再是温暖期待,而是一种沉重的、令人窒息的疲惫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