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日的晨曦总是来得太早,周忘楫行至金吾近郊时,已是天光大亮了,蒸腾的热气渐渐覆上这片大地。要说这金吾城,在中原一带算是有头有脸,百姓生活富足,商业发达,比起泽城丝毫不弱下风。
究其缘由,一是他的位置得天独厚,自古便是南北交通要道,往来商客多在此地交汇,时日久了便成气候;二来此地曾是古时多代王朝旧都,这底蕴就更不必说的。只可惜,南北之战后,相当长的时间里,都被压着一头不能大施拳脚。
周忘楫进城前搭了辆运菜蔬的破旧卡车,凭着开民宿时掌握的能说会道的本事,和司机聊了一路。这司机是名中年壮汉,干这行已有些年头,见他斯斯文文,客气有礼,竟也不疑惑他独自一人在野郊游走,只一盏茶功夫,已从近日一路跌的菜价聊到家里两个孩子有多调皮。
“说到底,这菜价最近又降,还得是因为两土皇帝管着,没人敢骂。”周忘楫听他吐苦水,眯眯眼心领神会,金玄镝和卢仲卿就算隐在修行界,手还是伸得很长。“大哥,听你这么说,金吾的市长也管不了。他们这算是……‘黑霸王’了对吧?”那司机大哥连摆手,只叹道这是心照不宣的事实,还意味深长地痛诉些官商必有勾结云云……
他们这车一路开往金吾最热闹的农贸市场,周忘楫下车道了谢,竟在菜场里认真逛了起来。他不知何时将灰布大褂换下,披上了端庄持重的玄色长衫,在早起逛菜场子备货的姑婆堆里显得尤为瞩目。
此时虽然不过6点,已有不少摊主陆续开工,客人还不算多的。收拾摊位的婶娘们稍闲一点,就细细打量起四处走动的周忘楫。不得不说鬼王这儒雅的外形,稳重的气质,携着春风的笑意,狠狠地击中了不少婶娘们的心,还有胆大的甚至对他抛起了媚眼。但周先生也不买货,只是偶尔应承两句,比起往常竟还更客气几分。
又半时辰过去,他直朝着一家蔬果摊而去,摊主是一位刚到市场起摊的老太太,还打着哈欠显得有些慵懒。周忘楫觉得她的妆容真不像干这行的。高盘的发髻,点了红的唇,上等丝织的青色长裙,身段袅娜,说是唱戏的便不显得违和了。
“婆婆,这小青菜怎么卖?”那老太太只抬了下头看了眼,拿起蒲扇便来打他的手,叫他放下手中的菜篮子:“不卖不卖,一会有批新鲜水灵的,那些才好吃。”旁边的大妹子瞧见,笑着便来说道:“汀婆婆是这样脾气的,先生来看看我这摊吧。”
周忘楫只回敬了一个笑容,不与她搭话:“奶奶这么多年一直都在这里营生?”老太太嫌他聒噪,不欲理会,躺在了揺椅上挥着蒲扇,像是要驱赶扰人的蚊虫。“先生,汀婆婆的摊位,平时雇了个小哑巴打点。你要买他家的,那人一会就到了。”大妹子说完也叹气,回头收拾去了。自从她的摊位挪到老太太边上,生意就没好过,老客新客都往隔壁摊走。
周忘楫在原地直皱眉,老太太是不想搭理人,自己愣是罚了会站,也不敢过分吵扰。直到片刻后小哑巴来了,老太太也起了身,他才继续说道:“婆婆,老的就不错,看着也还嫩的。新的还不见得好吃。”汀婆婆听到这是真恼了:“你这小年轻,怎么听不懂人话。不吃新的还要吃老的,哪有这种道理?你走走走!”她转身对小哑巴说道:“铭铭,这么大只苍蝇,嗡嗡嗡地吵,帮奶奶赶走。”
小哑巴不过是学生模样,穿着身旧校服,头发也蓬蓬乱,看着有些营养不良的样子,有些面黄肌瘦,许是假期来打零工的。他打着手语,咿咿吖吖,然后做了请的手势,周忘楫只看懂了最后这动作。“奶奶,这新菜好吃,惦记的人就多,到时抢不过来,麻烦得很。”周忘楫一边往外退,还不忘再多说几句。汀婆婆操起扫帚,作势就要打:“烦得很,下次再来吵,腿打断!”
鬼王出菜场的时候,整个脸都是黑的。季百茂循着记号在早点摊上寻到他,只看一眼就不敢触他霉头。等他慢悠悠吃完,他才说道,“月仙和母虫子进城了,用的月光蝶隐形,很谨慎。若不是我,其他人也就跟丢了。他们在鸣玉山庄外逛了一圈,没进去。”
“不知死活。”周忘楫只简略评述了一句,转而问道,“你可知神魔妖鬼如没必要,都绕开金吾城不进的规矩?”季百茂料他有后话,只摇头说不知。“你很快就知道了,在这地盘老实点,若自作主张仔细老命不保。”
鸣玉山庄外的窄巷,朵伊尔散去月光蝶,倚在一棵老梧桐树旁休息。她对着一旁望向山庄高墙的琼光问道:“有必要这么小心?小蝶都累坏了。”琼光皱眉略略安抚了她,说道:“神界五百年前设了条律令,禁止任何仙众进入金吾城。我原以为这与当年兴起的鸣玉山庄有些关联,探查过一番似乎又不是……”
“那不是好事?小神子来了也会住这庄子,下手还方便。这回你计划怎么做,你得给我先说清楚!”虫族的脑回路大抵都还是这样简单,琼光忍住心底的轻蔑,只略提及银羽交给自己的羽毛。这是最后的机会了,若败了便只能接受唯一的结局,所以这座城里到底有什么,连崇天殿的神君也忌惮?琼光在高墙外来回踱步……
又过七日,这天清晨,向母围着围裙在自家院里洒扫,石台上的茉莉开得艳,她哼着戏文,心情也看似十分愉悦。向晚通过面试的消息已经传到西陆,近日有些亲朋好友陆续登门来拜访,大抵都是说些“日后享福”“教子有方”这类恭维的话。这还不是最教她扬眉吐气的,儿子说谈了对象,是本校知名教授的女儿!这不,她正盘算着去庙里拜拜,这辈子的好运怎么全砸在这几天上了。
于是当她见到难行寺的老主持下山化缘,来到自家门口时,态度是异常热情的。向母至今还能回忆起,好些年前带着向晚上山敬香的往事,笑说老主持或是记不得当年那个调皮捣蛋的小男孩了。老主持比起先前在安家露面时又衰退了几分,只常人分辨不出,仍看似精神矍铄。他放下石钵,双掌合十:“小向施主心诚至善,女施主培养成才功德无量。”
这一句哄得向母心花怒放,比起寻常亲戚可有分量得多了,连连劝说要留下他吃午饭,却又听他问道:“女施主如今还有何心愿?”向母自然还盼着儿子娶亲,抱上孙子,便也如此回了。主持拈须沉默了片刻:“小向施主颇有慧根,寻常之路未必便是天命,也难觅一世幸福。”
向母有些摸不着头脑了:“大师,找到好工作,娶到好媳妇,生个好儿子多美满,怎么会不幸福?”但她马上就猜想,出家人自是不太懂得这一套的,笑着也不追究过多,回身就去厨房为他备些斋菜。只是她回头时,老主持人影也无了,真是怪哉。
西陆镇的边界,一辆轿车停在柏油路边在等着老主持。见和尚现身,车上下来个熟面孔——玉匠辛岱。“大师可坐得惯这代步工具?”辛岱明面是来镇上接一单玉石生意,实是来接老主持同行,他们也要赶往金吾城,一刻也耽误不得。
老主持摇头只说不妨事,坐上车就预备入定。“辛施主信中提及垂云神钵,已是转予我师弟,为何施主还坚持邀老和尚一道?”辛岱手握方向盘,车子已经发动了。这段往事,他考虑了很久,若非母亲年前突然离世,自己未必会下定决心:“于公,神子这一回去往金吾,或难免波折,大师心里也会挂怀。于私,三十年前,鸣玉山庄还是金有光老庄主坐镇,大师可还记得那一年的鉴宝大会?”
老主持闻言突地双眼圆睁,仔细打量辛岱许久,叹道:“辛施主难道是当年的……”
日落时分,向晚结束了第一天在学校的工作,回到安家。去时有几分意气风发,回来却是有些低沉,看得出带回了一团心事,脚步也较平时缓了许多。安娴等在练功场旁,吩咐家仆打点今晚的餐点,见到他归来便上前去接,却听他劈脸问道:“拂晓小学的校长,安伯父认识?”
安娴思来想去,只觉毫无印象。“我一个资历最低的新教师,为什么第一天就安排我外出教研?可笑的是,还是安排的去金吾。你们真的与此事无关?”都问到这了,安娴怕是怎么否认都难脱干系,先前便是他们做主安排了去往金吾鉴宝大会的行程,只是具体时日还未定罢了。
安娴只能委屈摇头,她清楚端出怎样的表情能稍稍平息向晚的火气。只是到底谁在背后推动,这得让父亲好好调查一番才行。见此,向晚也怕万一真伤及无辜,走在殿前的路上闷不吭声,脸越发黑了。他厌恶处处都被监控的感觉,只能憋着说道:“后天我就出发了,你和伯父是要一起?”
“虽说有些突然,筹备一日也勉强赶得上。道长和父亲是一定会去的,显慧大师近日就留宿在安家,不得不邀他同去,免得日后弘法寺的师傅又来寻麻烦。旁的同道中人其实也已在赶往鉴宝大会的路上。”她顿了会问道,“那位大人也会随行吧?”向晚知道她要问“济灵”的行踪,说起来也有几日没见了,不知他溜去了哪里。“我去到哪,他都会随行的。我不会让他乱来,你们放心,前提你们也别招他,他的脾气你们也清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