立秋夜,安家内院。这天是出行金吾的前日,向晚写完教案,伸个懒腰,而外头正起了一阵急雨。自从他住进内院后,安承运特意又请高人修整施术,虽是夏日也温凉宜人。他起身合上窗,擦拭被打湿的案头,将笔记本放进一旁背包里。他的动作有些犹疑,心想着,自己真的是去做教学交流的吗?他是新进的教师,这样安排并不合理。原以为假期总会悠哉一些,却还要被外派出去,想到这,他有阵头疼,就抬手拍了拍自己脑瓜。恰巧,有人推门而入,连敲门的步骤都省了,不用猜也知道是谁。
“头疼?”“济灵”撇了眼站着发呆的小子,自顾自在旁坐下,翘着腿又继续说道,“头疼也是应该,后面些天得应付不少聒噪之人。”向晚叹气,挨着他坐下:“大哥,你进门前能不能敲一下,万一我不方便呢?”他有几日没见“济灵”,不知其溜去哪里潇洒,现在一身黑衣湿透了也不先换掉,就过来串门,也真太过随意。
“济灵”半身前倾,露出意味深长的笑容:“哦?不方便,那是什么不方便?我回宿舍也不敲门的,你忘了?”这小子一定又是想到奇怪的地方去了,向晚才不会顺着这个话题继续下去:“你去哪了?金吾你要去的吧?”
“不去怎么行?我怕你被人吃干抹净。”有源儿在,向晚本来就不担心安全,但要真如此回话,“济灵”倒是铁定要不开心了:“几天不见,以为你生气跑了。难道是回了趟家?”向晚起初计划便是开学前回趟老家,如今却一再被耽搁。
恶魔的家……会是什么样的?向晚偶然间想过这个问题,书上倒是记述有炼狱火烤,哀嚎遍地这种负面评述。“没有,这点时间,回去做不了什么。不过你要想去,父神很乐意接待你。”
向晚起身倒了两杯冰水,回过头来望着“济灵”,眼里似乎有些遗憾:“源儿早就提醒我了,无论你说深渊如何如何好,都不能同意跟你去的——那儿应该真的很可怕吧。”他给“济灵”递了一杯,突然却盯着恶魔的脸细看。“济灵”面容与土庙初见时半分不差,只是气色好了许多,没了惨白失血的模样。“所以,你的父神需要我做什么呢?既然是朋友,你说前世纠葛我认了,此外再没别的?”
“家里有些东西年久失修,需要你帮忙,父神的意思只是这些,但你现在这样还不行。”向晚看了他一眼,近日种种,他心里也乱成团麻。他不可能把那许多人的意见都当离间、谣言,没见到“济灵”的几日,他心里始终不大安宁。
水喝一杯又一杯,他不怕见到恶魔的原型,但也仅仅是他个人不怕:“我一直都相信你。我清楚源儿说的许多事——关于你从我身上得到了什么,那也是我愿意的。有几回午夜梦醒,甚至隐约觉得我在替将军守护你与他的约定……所以,接下来这一路上,就待在我身边,不要做会让我为难的事。你应该听过‘非我族类,其心必异’,这是很难跨越的成见。”
“济灵”眯起眼,玩味地看着他,似笑非笑。他牙关咬紧着,许久没听到“约定”这个词了,再不提及他都几乎要淡忘了。“听起来反倒是要由你来保护我。”他伸出手,却又在半空中停下,说道:“可以,我当然会这么做。”
至少明面上,“济灵”一路都安分守己,在高铁上不是在静静望着窗外,就是在闭目养神,难得连手机都不爱玩了。向晚还想与邻座的教研组长交流细节,对方也是笑笑说不必如此严谨就推诿过去。他回头望向后排,安娴在专注看书,源儿与伯父摆了个简易棋盘对弈,而东川在旁观望,硬要加入倒显得自己无趣又多余。
他回身尽力在这弹丸之地伸展手脚,不禁去回想记忆里那些对“金吾”的印象。南朝旧都,应该留有将军存在过的痕迹,旧宫里还该有狐狸姐姐的旧物件。这么说来,鸣玉山庄的鉴宝大会不会就是展示这些意外流出的奇珍吧?
再细想下去,自己大概就是个镀金工具人了,金氏非得邀他前来,想必是要抬一抬这批宝物的价码。“既然这样,大会完事了,可得要点报酬才行!就算只要来将军遗留的一副碗筷,相信‘济灵’都会很开心。”向晚看着蒙上眼罩的“济灵”,心想这就算是对他一路都没折腾的奖励了。
按照计划,向晚一行下了车,鸣玉山庄该已有人在车站内相迎,如今在约定地点等半晌都不见人影,联系金玄镝却说人还在路上。安娴正吐槽着,却见到辛岱与老主持远远朝他们走来,走进一问果然也是参加“鉴宝大会”的。
“辛岱是玉石行家,年少成名,既是鉴宝少不得露脸。”安承运与辛师傅在寒暄了,那老主持也面带笑意走向清源:“师兄一路辛苦,我来该提前招呼,只是事发突然。”向晚听着一愣,倒是“济灵”打着哈欠说道:“不用想也知他俩谁辈分更高,心迟那老和尚靠着一手没人能继承的石钵,卖了一手好人情。”
老主持随后也转向向晚问好:“和尚下山时,路过向施主家,家中一切安好,只是家中二老有些挂念。”是啊,算起来都有好些时间没回家了。向晚向老主持致谢,想着这里事情完了就该回去一趟了。
这伙人聊了好一会,向晚抬头忘了眼车站大厅的钟表,这着实等得有些久了。他向同行前辈说明情况,让他先行去预定的酒店,一回头便被疾冲而来的不明人士冲撞倒地,屁股生疼。他正想发火,对方已将他扶起,咿咿呀呀地比划着手势,而后又径直递过来一页手书。“竟是个小哑巴。”向晚心想,他揉揉屁股,疑惑地看向他,继而转看向手书,上面大大地写着几个血红的字,字形歪歪扭扭:鸣玉山庄害我家人,大人救命。
“这是撞上来伸冤报案的了?怎么不找司法却跑来找自己,这小子有点门路。”他狐疑地看向小哑巴,枯瘦如柴看着就营养不良,还穿一身旧校服,不知是哪个学校的孩子。可就这一句话,自己也不懂手语,向晚转向听到骚动已经来到身边的清源:“你翻译翻译?”
清源也皱着眉:“大概是说他的家人都被鸣玉山庄害了性命,现在自己也小命难保。”这都算什么事呢!有人做东,想着逛一圈就走人,结果有人跑来状告东家杀人。向晚还没想好怎么处理,站台已经起了骚乱,鸣玉山庄的人这会可算到场了,领头的嘴里还叫嚷着“臭小子,敢胡说八道你就死定了!”敢情山庄来接人的门客,是因为在追捕这小子而耽误了。
“摊上事了。”众人都聚了上来,向晚指了指瑟瑟发抖的哑巴少年,同他们说道。只听鸣玉山庄领头的门人拱手行礼:“宋钦见过大人,这哑巴的情况有些复杂,但山庄绝无害他家人。没想他今日不知从何得来消息,来此处搅扰大人,请大人允许我带他回庄交差。”
向晚撇了眼已经缩到自己身后,还低头瑟缩着的少年,有些不忍。万一其言不假,被带走便是死路了,便开口要宋钦细说来龙去脉。“哎,大人,此等小事实在不必费心。这姓何的小子,母亲是城内何家的,算是半脚踏入修行,一意嫁与平民,自绝后路。后来也不知发生何事,想来是举步维艰,两个大人舍了性命,却留下这孩子独活。这与山庄毫无瓜葛,只是何家算庄上附属家系,他胡乱猜想此事与山庄有关罢了。”
说到这,哑少年便开始张牙舞爪,脸上甚是愤恨不平。“他说自己就是被鸣玉山庄毒哑的。”清源代为翻译道,只是那宋钦是坚决否认的。看着这孩子可怜兮兮的模样,比起自己班上的孩子还瘦弱,向晚向安承运问道:“三两句话应该弄不清,伯父我们能先带上他,然后再查查?”
安承运也被整无语了,他们好歹是来金吾“赏脸”的,还没落脚就想着抽人东家两嘴巴子。这事要假的便算了,若是真的安家不就被架在火上烤了。关键是,以他对金氏的认知,能做出这种事的概率还真不低。
“不建议。”安承运还没想好如何开口,“济灵”倒先人一步。“你觉得这孩子撒谎?”“济灵”又摇了摇头:“带上他不安全。”安承运闻言也顺势说道:“‘济灵’大人感知超绝,他也这么说,想必是不妥的。”
那少年听到向晚一行不愿出手,已开始呜咽,对上宋钦恶狠狠的眼神,哭着哭着又开始打嗝,像是被吓着了。“宋先生,人你们先带走,但明日到庄上我得向庄主问问这事,也要确认他安然无恙,你看如何?”
宋钦面露难色,见安承运在旁点头,想来已是神子有所让步了,也只得同意:“何铭铭,过来。”那少年就这般被推搡着带走了,向晚心里升起一阵阵愧疚,转向“济灵”说道:“你怎么会觉得带上他不安全?”
“济灵”不回话,却向清源问道:“你刚注意到他怎么撞上晚晚的?”清源摇头,望着远去的宋钦和何铭铭若有所思。“我们没人注意到他突然出现在此地,又是如何撞到向晚。说他是低劣修行世家里出身的,不是个笑话?”
此话一出,众人皆惊,才想起盘点此事突发那一瞬间。却听安娴叫嚷道:“哎,等一下,他们不是来接我们的吗,怎么自己走了!我们还等了这么久。”。安承运无奈笑着,看来此行只得自己来安排了。
这夜,一行人在酒店安顿下来,向晚与同行老师约好明日上午在金吾一小碰面参加教学工作会议,随后便去寻安承运,想打听他们有没查到点东西。他始终放不下何铭铭离开时畏惧的眼神,不料推开门,就远远看见清源与“济灵”结伴而行,往电梯口去了。“怪了,他俩什么时候感情这么好,一起赶夜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