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幕低垂,修复中心工作室内,崔书允和组员们正俯身在一幅朝鲜时代的山水画前,刮刀和棉签在绢本上轻轻地移动,小心地处理因受潮而产生的霉斑,这是一项十分细致的工作,目前已经进入去除霉斑的收尾阶段,工作室里只有去除霉斑的刮擦声,每个人的神情都严肃认真。
最后一块霉斑清理完成,崔书允仔细检查后,微笑着宣布:“第一阶段完成。”
紧绷的气氛缓和下来,所有人都长舒一口气。
组员1号用软毛刷又仔细清理了画作表面的残留颗粒,如释重负地说:“啊~紧张死了。”
组员2号起身活动颈肩,抬手看了时钟:“太好了,比预计的时间提前了呢。”
崔书允协助大家把画作放置在保存架上:“辛苦各位了,这幅画受潮严重,拖延的话会让绢本质地受损加重。”
组员3号忙摆手说:“哪里的话,多亏有书允前辈,我们才能这么快接触到这种级别的修复工作,是难得的学习机会呢。”
“是啊,等这个委托结束了,我一定要告诉家里人我做了多么了不起的工作。”组员2号拿出手机,“要不然现在就和妈妈汇报一下吧。”
组员1号笑他:“车智锡你也太心急了吧,现在也只是刚刚完成了最基础的工作而已。”
组员2号边打字边反驳:“有什么关系嘛,那全振宇你呢?不会想要做点什么鼓励一下自己吗?”
组员1号伸展了一下身体:“那就狠狠睡一觉吧!”
“哎呦,这么爱睡觉是怎么考上S大的啊,”组员2号故作嫌弃地打量他,转而问组员3号,“裴知秀……啊,是去你欧尼的演唱会对不对?”
“当然了,带着专业艺术品修复师的荣誉去见欧尼。”组员3号笑着说。
崔书允笑着看他们说说笑笑,情绪好像也被他们感染,竟也在默默想该做点什么奖励自己,她一边觉得好笑,一边又忍不住摩挲着手机边缘,抬起又放下的手最终在第三次抬手后,一气呵成解锁手机,发送了一条消息。
做完这一切,她扬了扬手机:“我点了些吃的,当大家辛苦工作后的鼓励吧。”
工作室再次被后辈们的欢呼声淹没。
跨国视频会议总算结束,徐正雨疲惫地捏捏鼻梁,手肘撑在办公桌上呼出一口气。
办公室只有空调运转发出的些微响声,徐正雨撑着下巴看着窗外,夜晚把建筑染上墨蓝色,路灯如蜿蜒的光河。
允秘书敲门进来,徐正雨才把放空的思绪拉回现实。
“需要为您泡咖啡吗?”
徐正雨笑着拒绝:“不用了允秘书,”他指指她手里的文件,“是什么?”
“是新的竞争对手的评估报告,需要您优先过目,涉及到下一轮投资方向,人才培养计划的预算审批也需要您确认,这是您上星期提出的项目。”允秘书她把厚厚的文件放到徐正雨面前,看着她的上司盯着文件未出神,奇怪地出声提醒,“理事?”
徐正雨恍然回神,抬头抱歉地对允秘书笑笑:“我知道了,明天上午我就处理。”
允秘书稍作迟疑,还是不放心地问:“理事最近有心事吗?”一向能躲避工作就绝不多做一点的徐正雨理事已经不止一次在办公室发呆了,像刚才这样短暂走神的次数更是比过去几个月加起来都多,去找薛理事的次数都减少了。
徐正雨放下文件,笑容里有些无奈。
“关于出远门未告知您的那件事,两个人还没好好谈吗?”
徐正雨轻轻叹口气:“是啊,真够伤脑筋的。”随即又不好意思地停下来,温和地笑着说,“放心,我不会影响工作的,允秘书下班吧。”
允秘书欠身离开。
崔书允的严重感冒拖了大半个月才好,这期间两个人虽有见面,但要么两个人都忙,要么其中一个陷于工作,时机总是那么不凑巧,一来二去,就拖到现在。
徐正雨,你可真够别扭的。他暗暗嘲讽自己。
距离他单方面和崔书允闹别扭已经过去了大半个月,之所以是单方面,以崔书允那个对工作以外的事情都迟钝粗神经的样子,可能根本没有觉察到自己的别扭。
徐正雨轻捶了下桌子,是因为他之前渣男做久了,总是在辜负别人的感情,所以现在要再一次品尝被情感牵绊的感受吗?
他心烦地拿起车钥匙离开了办公室。
“谢谢书允前辈的美食鼓励,啊~果然努力工作后的炸鸡最好吃了。”
“海鲜饼也很好吃呢,谢谢前辈。”
“谢谢前辈款待。”
工作室楼下,崔书允笑着摆摆手,让大家不必在意。
裴知秀亲昵地挽住崔书允的胳膊撒娇:“书允欧尼这么好,我干脆和欧尼结婚算了,这样就能天天和欧尼在一起了。”
崔书允还未说话,另外两位组员集体抗议:
“说什么呢!书允前辈是我们项目组的珍宝,你怎么可以独占!”
“就是嘛,而且就算要结婚,也该在我们这些优秀的男人里挑,是吧前辈?”
三人一起笑起来,连被调侃的崔书允被人也忍不住弯起了眼睛。
谁都没有注意到不远处的车内,静静地看着他们的徐正雨。
徐正雨的本意是开车出来散心,回过神时,车已经停在了修复中心楼下,徐正雨无奈地笑了下,刚想掉头离开,就见一行人从修复中心出来,其中就有让他心神不宁的人。
四个人站在楼下说着什么,很放松的样子,降下车窗,就听到崔书允被后辈们争抢的话语。
徐正雨也跟着四个人一起笑起来,他一时觉得很欣慰,因为那是被崇拜和喜爱包围着的崔书允,一时又觉得酸楚和失落,崔书允那丰富而完整的世界,他似乎不需要参与。
几个人又说了几句明天的工作安排,才互相道别,朝着不同的方向散去。
崔书允是最后一个离开的,路灯温柔地在她身上投下光晕,把她的影子拉得很长,她手臂稍稍抬起,十指张开,原地做了个稚气的拉伸动作,然后拿出手机看了一眼,才把双手放进口袋中,低头把下巴埋进柔软的羊绒围巾里,慢悠悠地走远了。
唱片酒吧的风铃发出清脆的响声,老板回头,面露惊喜地招呼道:“哦正雨啊,好久不见。”
徐正雨和他打过招呼,选了张自己经常听的唱片,就轻车熟路地拿了酒,边喝边和老板聊天。
几瓶酒见了底,徐正雨问老板:“哥,人有没有可能想见一个人,又不想见那个人?”他半趴在吧台上,枕着自己的手臂。
酒吧老板一脸“你在说什么”的表情,徐正雨轻笑一声:“很奇怪吧?我也觉得奇怪。”
老板有些好奇地问:“这次又是什么样的人?”
“什么样的人呢?”徐正雨略带醉意地重复着,“就是那种让人想见又不想见的人。”
又陷入感情困境了,老板了然:“那这次瘦了吗?”
“嗯?”
“上次你不是说,你把能给的都给了那个女孩,你变得很瘦吗?这次也是同样的情形吗?”
徐正雨已经有些醉了,闻言起身,语速缓慢地回答他:“给了……更多,但是这次没有变瘦哦,因为崔书允,就是那个女孩也给了我好多,虽然她可能不知道,”他把发热的脸埋进臂弯,声音闷闷的,“可是哥,我好像更难受了。”
“唉,真是让人操心的小子,”老板见他似乎睡着了,拿起他的手机,嘴里念着,“虽然我更怀念你对什么都满不在乎的样子,不过你这么难受,就再帮你一把吧,是叫……崔书允吗……”
不知趴了多久,徐正雨抬头,他正准备起身去换一张唱片,门口的风铃声再次响起,徐正雨循声望去,一身寒气的崔书允有些拘谨地站在门边,徐正雨意外:“崔书允?你怎么来在这里了?”
他像是想到什么,转头看老板,老板假装无事发生地低头调酒。
崔书允走上前:“刚有人打电话说徐正雨你醉得不轻……”她认真地观察徐正雨的脸,又圆又大的眼睛里写满了担心。
徐正雨无法,只得揉着额头:“哦,刚才头晕得厉害,不过现在已经清醒了。”她还穿着从工作室出来时的牛角扣大衣,脸上是匆忙跑来后留下的红晕,不要这么自作主张折腾别人啊哥,徐正雨在心里呐喊。
徐正雨从座位上站起身,这才发现当真有些脚步虚浮,崔书允也注意到了,不放心地再次向他确认:“真的清醒了吗?”
“还是要麻烦你开车了。”徐正雨轻叹一口气,又看了看她裹得严实的围巾,“穿得很暖和的话,可不可以带我去一个地方?”
告别后辈们,崔书允拿出手机看了眼,没有新进来的消息,作为自我鼓励发给徐正雨的那条“从伦敦给你带的礼物还没有交给你,有时间的时候见一面吧。”至今还处于未读状态,崔书允把手机放回口袋。
晚班地铁没什么人,崔书允安坐在空旷清冷的车厢里,握着手机睡着了,醒来时发现早已过了以往下车的站点。花了比平时多一倍的时间才回到家,刚打开家门,安静了好久的手机终于响起,是徐正雨的电话。
按照地址找过去的是一家酒吧,一进门就看到徐正雨从吧台那里回头看她,只一眼,崔书允就确定徐正雨的确喝多了,喝醉了的徐正雨有一种不同于清醒时的漫不经心的慵懒,双眼水汪汪亮晶晶的,眼尾被酒精染上了绯红色的痕迹,和他艳丽的长相出奇地和谐。他微微倾身过来,对着她左看右看,又用带着鼻音的语调拖着声音请求:“穿得很暖和的话,可不可以带我去一个地方?”
他要去的是汉江边的观景台,两个人上次和好的地方。
江面波光粼粼,冬日的轻风吹过脸庞,的确是个醒酒的好地方。
从出了酒吧开始,徐正雨的话就明显少了下来,除了在副驾驶上时偶尔提示一下路线,就没再说其它的,此时两人沉默着并排坐在夜晚的江边,良久,徐正雨忽然开口:“崔书允啊,最近过得好吗?”他的声音听起来比刚才清醒了些。
“嗯?嗯。”她的生活一向如此,所以只能发出两个单调的音节。
她听见徐正雨极轻笑了一下:“我想也是,”他停顿了片刻,声音低了下去,“可是我过得不太好。”
崔书允转头看他,只看到了徐正雨恰好转开的侧脸,他把视线放到远处的江面上:“一直想着崔书允修复师的事,所以很心烦。”
听到他如此直白的话,崔书允先是震惊,随后,心像是从高处被重重摔下来,她小声说:“对不起。”以崔书允在某些方面的迟钝,她想不明白这些话代表了什么,只觉得自己被讨厌了,让徐正雨心烦了。
“干嘛道歉?又不是你的错,”徐正雨的声音在冬夜里平静又像是有些生气,“擅自想着你的是我,看不惯别人和你走太近,即使是后辈的玩笑话,也不想听别人说'和我结婚好了'的人是我,嫉妒站在你旁边让你笑的人也是我,崔书允,不用说对不起哦。”徐正雨依然望着江面。
“哎?”事情的发展脱离她的理解,但是在那之前,还有一件事,“等一下,你怎么知道……”后辈的那些玩笑话。
“因为我看见了,也听见了哦,”徐正雨转过头看她,“本来只是出来转转的,不知不觉就把车开到了你的工作室楼下,然后就听到有人说要跟崔书允结婚,啊,真是气死我了,”语气里满满懊恼让此时的他显得有些笨拙和幼稚,“自以为是地克制着不去找你,没想到崔书允你的世界运转如常,而且更加明亮,糟糕的只有我一个人啊。”
跌落的心被一连串崔书允暂时还没理解的话托着放回原处,她小声解释: “只是后辈的玩笑。”
徐正雨有些烦躁地抓了下头发,语气变得委屈和无奈: “我当然知道是玩笑话,可是我控制不了自己的心情,崔书允修复师,你真的有一点坏,”他指向自己的心口,“我这里,很难受,我的心像分成了两半,左边那个说很想见你,右边那个说不要见你。每次见面都要找合理的借口,见不到的时候想见,见到了又想尽量拖延一点时间,和你多待一会儿。请你修复艺术品也是,向你咨询艺术品相关的问题也是,我不是想否定你的专业性,也很尊重你的工作,但其实我根本没有那么多问题。”
崔书允听得出来他的委屈,她面前的徐正雨一向是温和从容的,不太会把委屈不满的心情这么坦率地说出来,即使难过,也会用漫不经心的语气看似不经心地说,看来确实喝醉了。
崔书允努力组织语言,表达自己的真诚:“可以的,见面,不需要找借口,徐正雨给过我很多帮助,所以即便不是有工作委托,也可以见面,不需要这么为难。”
她的语气有些急,但徐正雨听懂了,终于露出今晚第一个真心的笑容,像是她说了什么很有趣的话,他伸手揉她的头发,语气轻柔:“真是个坏心眼的丫头,还真是迟钝,我可是很忙的,记得吗?我是战略规划部理事长,每天有处理不完的事情,每次都是抽空偷跑来找你的。不想我为难的话,就不能也来找一下我吗?”
崔书允理顺被他揉乱的头发,认真反驳:“找过的,”她拿出手机,找到那条至今未读的消息递到他眼前,“我每天都带着礼物,想要见面的时候给你,你没有回。”
崔书允抿着嘴,理直气壮地与他对视,她眼角本就微微下垂,带着天然的无辜,此刻三分委屈也被发挥到了七分,徐正雨愣了一下,几乎是本能地把那条发送给自己的信息内容看了几遍。
事情的走向大大出乎他的意料,开会的时候没时间看手机,会议结束了,自己又一肚子心事,忘了看手机,就这么阴差阳错地造成了两个人都委屈的乌龙,他捂着脸无声地笑。
“对不起,”这次轮到徐正雨道歉,“一直没来得及查看手机消息,不是故意不看不回你的消息。可以原谅我的吧?”
崔书允放下手机,“嗯”了声。
徐正雨目不转睛地看了她一会儿,突然出声请求:“崔书允,肩膀借我靠一会儿吧。”说完,不等对方同意就靠了过去。
脸下方的肩膀先是一僵,却最终什么也没说,缓缓放松下来。“崔书允修复师不仅能修复艺术品,也能修复人心呢,把心里的想法直接说出来感觉还不错。”
崔书允比徐正雨矮不少,这个姿势他应该是不舒服的,但徐正雨安心地靠在她肩膀上,“要保持安全的距离也好,不想和别人靠近也好,尽管保持你想要的距离好了,只是在那之前先借我五分钟,把全宇宙独一无二的五分钟借给我就好。”
遥远的夜空坠着稀疏的几点星光,身旁的徐正雨声音很轻,崔书允的肩膀彻底放松下来。
“崔书允,你听过制琴人的故事吗?”
“没有,是什么样的故事?”
“传说一位制琴人走遍世界,为了寻找能制作最完美乐器的木材,他见过各种奇珍异宝,却并没有选中它们,后来有一天,他在一片寂静的山谷中见到那里唯一的一棵树,他在树的旁边坐了很久,才小心翼翼地截取了一段树干带回家。”
他停在这里,没再继续,崔书允等了一会儿,忍不住问:“后来呢?”
“故事就讲到这里,结局以后再告诉你吧。”靠在她肩膀上的人说。
已经很久没有宿醉过了,徐正雨捂着头有点不适应,手却第一时间摸到了枕边的盒子,那里是崔书允送给他的礼物。
徐正雨把那枚大马士革钢做成的书签握在手里,冰凉的钢铁被他的掌心温度同化,徐正雨拿在手里看了又看,主体是航海罗盘,在其两侧是不规则的浪花设计,罗盘一侧连接船锚,船锚链环缠绕罗盘半周,通体都带有大马士革钢特有的纹理。
徐正雨握着自己的礼物,趴在枕头上又闭上了眼睛,心底有个声音清晰地回荡:很喜欢,喜欢得不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