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丽宫餐厅。
“正雨?”
徐正雨回过神,对上对面关切的目光,他抱歉地笑笑:“哥,不好意思刚刚走神了。”
席间的另一个人问:“正雨啊,有什么心事吗?今天看起来兴致不高啊。”
徐正雨揉了下眉间:“我没事哥,只是有点累。”
韩式纸门被拉开,侍者们端着餐食进来,门外的情形一闪而过。
“正雨,你要去哪里?”
徐正雨扬了下手机向席间各位抱歉道:“有件需要紧急处理的事情,我暂时离开一下。”
头发花白的老者轻轻放下筷子,慢条斯理地用餐巾擦了擦嘴角,沉声开口:“书允啊。”
崔书允的握筷子的手几不可查地颤了下,这是她多年来形成的可悲的条件反射,这声“书允啊”之后,将是漫长的说教。
崔书允放下筷子,应了声“是”。
“最近珉正来看过我,”祖父的话微妙地停顿在这里,这是他惯用的说话方式,他会用这种审视的目光长久地凝视等待训诫的崔书允,让原本就忐忑的人更加不安,被凝视的人还未开口,气势已经先矮上三分,是以,祖父几乎没有发过火,但这种可憎的压迫感曾无数次让崔书允呼吸困难。
本该像以往一样忍耐一下就过去了,但是不知道为什么,今天不想忍了,名为“忍耐”的那根神经,在经过了多年的高强度挤压后,像弹簧一样,“砰”地炸裂开,那些压抑的、阴沉的、被审视的压迫感让她难以忍受,近乎战栗的感觉游走全身,崔书允似乎听到血液在血管内快速流动的声音,既然温和冷静的表达方式不被在意,索性就说得更直白点吧,想通了这点,她突然不再惧怕也不想逃避,对于即将面对的变本加厉的指责她也看得很淡。
尽管大脑里的念头翻天覆地,但崔书允依然垂着头一言不发。对孙女的变化一无所知的祖父像是审视够了似的,缓缓开口道:“听说你拒绝和他复合,也拒绝了他的工作邀请,放弃了国立美术馆的工作,也做了几年艺术品修复师,还是不想放弃吗?”
崔书允将视线放在木质食盒的纹路上,恭敬地答:“是,我没有换工作的打算。”
“崔书允!”一旁的姑妈对她极为不满:“你这是什么态度,今天是你祖父的生日,平时不回家也就罢了,让你来吃一顿饭,也要这么不情愿吗?珉正那孩子家世、能力、前途都是难得一见,对未来的规划也清晰稳妥,你到底有哪里不满意?”
“真恩,”祖父制止了姑妈,又对崔书允说,“珉正的事先放一边,你如果不喜欢策展这份工作的话,也可以让你姑妈安排其它工作,修复师的工作发展有限,资历再多,也接触不到核心资源……”
“祖父,”崔书允轻声打断他的话,抬头正视祖父的眼睛,“我说过,我不打算换工作。”
祖父看她,崔书允安静地和他对视,良久,祖父失望地说:“从小到大,为了培养你,家里花了很多心思,为你铺好的路,你一步都不肯走,太让我们心寒了。”
只要不按照他们的预设走,就永远无法停止这种没完没了的指控。
“你父亲是那种性格,一心要走艺术的路,满脑子不切实际的幻想,最后做出那种让亲人痛心的事……”
崔书允对父亲的记忆只剩下一张模糊的笑脸,想必他在这个家里,也过得很辛苦吧?
“我不希望你和他一样一味地追求浪漫,你窝在那个小小的工作室里,每天和所谓的艺术品打交道,到底是为了艺术,还是为了反抗我们呢?”
为了什么呢?崔书允望着面前这位老人,从她记事起,祖父就似乎一直是这样,说话永远不急不缓,带着不容忍反抗的威压,一丝不苟的发型和一成不变的穿衣风格,永远不会出错,也永远像玻璃罩里名贵的干花,大概他自己从小接受的就是这种教育,他也用这套理论教育父亲和姑妈,只可惜父亲不知道哪根筋搭错了,成了这个家的异类,而她继承了父亲的异类基因。
右手习惯性地去捏左臂,却在刚刚感受到轻微的疼痛时就松开了手,“排解压力的方法并不是只有一种。”有人曾对她说过。
“崔书允!”
崔书允回过神,望向姑妈盛怒的脸,“是,姑妈。”
“祖父跟你说了这么多,你难道没有一点想说的吗?这些年……”
“姑妈。”崔书允冷静地打断她,她在那双眼睛里看到了一闪而过的茫然和恼怒。真奇怪,以前只是听到她的声音就忍不住排斥,现在却能直视她的眼睛反驳她,如果她听到自己接下来的话,会是什么表情呢?
祖父喝了口茶,问她:“你想说什么?书允。”
“我父亲已经去世很多年了,祖父,”她清晰地看到,老者的瞳孔骤缩,“但他的死不是我造成的,所以你和姑妈不应该用他的死惩罚我,更不该把对他的期待投放到我身上。如你们所见,我和我的父亲一样,无法成为冷静果断,利益当先的崔家后代,或许我父亲喜欢艺术吧,但我选择做艺术品修复师不是因为喜欢艺术,我只是喜欢不切实际的漂亮东西,我享受把有瑕疵的物件恢复原本漂亮的样子,选择私人工作室是因为喜欢自由,讨厌陈腐的工作环境,如果不按照你们的意思和相亲对象结婚,不按你们的规划做事就是错误的话,那我很抱歉,我不打算改。”她说完,甚至露出一个灿烂的笑容。
她忽然想起那天午后,连头发丝都像在散发快乐自由气息的人,大概这种气息真的有什么力量吧,“你讨厌谁,喜欢谁,又有谁知道?”至少现在,她祖父和姑妈都知道了。
祖父脸色阴沉,一言不发,姑妈嘴唇颤抖着张了几次嘴,又像是被气狠了,最终什么也没说出来。
崔书允起身,跪坐许久的双腿发麻,让她狼狈地趔趄了一下,但她心里却是轻松的,她站起身跺了跺脚,又恭敬地对祖父躬身:“祝您生日快乐,下次见面,希望我们可以聊点别的。”
拉开韩屋包厢的门,却看到一张让人意外的脸。
还未等崔书允说话,倚在门上的徐正雨带着惊喜的声音响起:“这不是崔书允修复师吗?你也在这里吃饭吗?”徐正雨的声音很大,像是故意说给谁听一样。
崔书允看着突然出现的徐正雨,一时间忘了回应。
徐正雨好似没看见她的表情,走过来拉起她的手腕:“能耽误你一点时间吗?那件漂亮的艺术品之前实在承蒙关照,现在又遇到些新问题,只能再来拜托崔书允修复师了。”
她由他拉着手腕穿过回形庭院,两人步调逐渐一致,崔书允的心沉静下来,徐正雨回头看她,韩屋纸门上透出来的暖光映在他脸上,他小声对崔书允说:“定期聚会好无聊,带我逃跑吧,崔书允。”表情柔和又平静,像迎接公主凯旋的骑士。
逃跑的地方是汉江边的观景台,此时已经没什么人。
徐正雨把热饮递给崔书允:“这次家里的定期聚会选在这里,无意中看见有个人有点眼熟,想过来确认一下,结果不小心听到你和家人的谈话。”气温很低,呼出的白气很快消散在空气中。
“嗯。”反正自己最不想暴露的弱点都被对方拆穿,其实她家里的事,原本也无所谓别人知不知道,与之相比,崔书允更想知道的是:“我之前说了那么过分的话,你不生气吗?”为什么还笑着带自己离开?
徐正雨像是刚想起早上两人刚吵过一架,很快作出生气的样子:“当然生气了,气得要命,真是没良心的坏丫头,”果然如此,崔书允捏了下手中的咖啡瓶身,徐正雨却旋即神色一软,放缓了语气,“但是我也很过分,说了让你难过的话,对吧?”
徐正雨给自己灌了一口温热的咖啡,双腿放松地伸展出去:“崔书允,虽然看起来不像,但其实小的时候,我学过很多东西呢,母亲希望我成为优秀的小孩,所以我去过棋院,拉过小提琴,学过击剑和马术,甚至还被送去训练过艺术鉴赏,可都因为我太顽劣,很快就放弃了。我不知道自己喜欢做什么,想成为怎样的人,就那样长大了。所以在我眼里,清楚自己喜欢什么,能够为之努力的崔书允真的很优秀。”他捏着咖啡罐不好意思地道歉,“早上非常对不起,我不该在你工作遇到麻烦时跟你发脾气,更不该对你说那么难听的话,被指出软弱之处有点难堪,所以才口不择言,但是我心里绝对没有认为你是卑鄙的人。你说得对,我是因为害怕被拒绝,就用开玩笑的口吻试探别人,害怕受伤害,就假装不在意,把真心话当成玩笑说的我才是卑鄙的那个人。”
远处灯塔的光像夜空的星星,在这样的夜晚又明亮又让人觉得有力量,崔书允突然问徐正雨:“那你现在找到了吗?喜欢做的事。”
徐正雨想了想:“算是找到能够为之努力的事了吧。”
江边的风大,却让人觉得神清气爽,崔书允把目光从墨色的江上收回,她转头歉意地对徐正雨说: “该说对不起的人是我,因为徐正雨你人很好,就随意跟你发脾气,这是不应该的。我的家庭有点特殊,我不知道什么样才是人和人之间的合适距离,所以干脆和所有人保持距离,时间久了,就养成了评估距离的习惯,我不是讨厌你,只是因为和徐正雨相处久了就会发现你总是自由自在的,即便不在意距离,也能很容易就获得别人的认可,我做不到,但是我很羡慕你。徐正雨,对不起。”
“嗯,我原谅你了。”徐正雨轻笑出声,一秒也没让她多等,“那我们和好吧。”他伸出一只手,小拇指摆出拉勾的手势。
崔书允也伸出小拇指,轻轻扣住他的, “嗯,和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