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要损伤在这里,”崔书允的手指指向彩绘玻璃挂画的边缘,“长期经受热胀冷缩作用,玻璃会产生细微的变形,它的内部也会有内力相互作用,最终产生裂纹。”
徐正雨凑近了一步,俯身仔细看玻璃挂画上的裂纹:“原来这些裂纹是这么来的。”
“嗯。”崔书允微微侧身,继续观察挂画。
徐正雨直起身,看着她的侧脸问:“那应该怎么修复比较好?”
“加固,需要用刷子把粘合剂渗透到颜料里……”她的眼神清明而冷静,拥有让人信服的力量。
但是问题不在这里。
崔书允继续向徐正雨介绍道:“有几处颜料已经有轻微的起翘,粘合剂渗透进颜料里,会把它们重新贴回玻璃。”
徐正雨笑笑与她对视:“听起来似乎是个非常考验耐心的事。”
“是,但是我会尽量把它恢复如初。”崔书允重新把视线放回挂画上,“松动的部分稳定后,才会进行后续的清洁,缺失的部分也将进行补色处理。”
讲解还在继续,徐正雨却走神了。
她在回避他。尽管这种回避十分不经意,可是徐正雨还是能够感受到两人间微妙的距离感,无论是下意识微微避开的身体语言,还是两人说话时,她减少眼神对视的动作,都像一堵墙,把徐正雨隔开了。
“徐正雨先生?”
徐正雨回神,对上崔书允的目光,他勉强笑了笑:“我相信崔书允修复师。就按你的想法做吧。”
“是。”
对话到此为止。她的语言像简单易懂,逻辑通顺的说明书,但带着温度的题外话不见了,崔书允的一切都很正常,她耐心,细致,专业,但他想见到的,她不经意间流露出的把他化为“自己人”的状态不见了。
薛功灿办公室。
徐正雨折腾着薛功灿办公室的绿植,口中问道:“功灿啊,再壹下个月结婚,你送什么礼物?”
尹再壹是他们共同好友,下个月将会和相恋五年的女友结婚。
薛功灿头也没抬地回:“会和周幼琳一起送他一套餐具。”
又实用又不会出错,是薛功灿的风格。徐正雨指尖在花叶上揉来揉去,心不在焉地说:“他们夫妻都喜欢特别一点的东西,那小子连领带都要找设计师设计,我得送点不一样的东西才行。”
他拿起手机看了眼,对着屏幕轻叹一口气,自言自语:“送什么好呢?”
薛功灿既不知道他怎么会为送一份礼物烦恼到这个地步,也不知道他什么时候这么依赖手机,刚想问他点什么,又见徐正雨脸上露出灿烂的笑容,整个人也一改刚才的漫不经心,说了句“走了”就利落地起身离开,连一向不八卦的薛功灿都忍不住问他去哪。
徐正雨笑得越发灿烂:“去挑礼物。”随后就脚步轻快地离开了办公室,连耳垂上的十字架耳钉都闪着欢快的光。
买礼物?需要这么高兴吗?
门外,徐正雨再次点开和崔书允的聊天界面:
徐正雨:
「有空的时候联系我」
「有几个问题想请教你」
崔书允:
「嗯。」
「现在可以说」
徐正雨:
「是私人问题,可以见面聊吗?」
「不会占用你太长时间」
崔书允:
「下午两点的话可以」
“那到时候在FL.isle见吧?”他笑着打下这行字,很快的收到那边的肯定答复。
FL.isle里,徐正雨跟崔书允说了自己的难题:“我那个朋友啊,从小就和别人品味不一样,如果送餐具之类的礼物,说不定真的会被他嫌弃,所以能不能拜托你帮忙推荐一下能让那种讨人厌的小子闭嘴的礼物?”
崔书允偏头思考了下,问他:“这位朋友平时的偏好大概是什么样的?能描述一下吗?或者有参考图片也可以。”
徐正雨拿出尹再壹家里的照片给她看:“这是他家的风格。”
沉稳的底色里夹杂几抹大胆的跳色,家具本身就是艺术品,配色,材质以及光的运用都看得出屋主人的喜好。
崔书允又问:“预算方面呢?”
徐正雨笑:“只要不是太遥不可及的天价艺术品,我大概负担得起。”
崔书允认真想了想:“有一位叫韩定有的艺术家,他的风格大概符合你的要求。”
“韩定有吗?”徐正雨在手机上搜索这位艺术家——是一位具有破格想象力的年轻艺术家,擅长超现实叙事。
“他目前的作品不多,‘共振’系列你可以看一下。”崔书允补充道。
“共振”是一组以机械为主题的艺术品,徐正雨点开浏览页面,用冰冷的机械和浪漫连接,制造缥缈的意境,的确是尹再壹会喜欢的风格。
徐正雨的目光被其中的“玫瑰星云”吸引,机械打造的星球上,以极薄的金属片堆叠成花瓣的双生玫瑰花茎缠绕,形成星球表面布满图腾与电路线交织的纹路。
徐正雨把这组作品的照片指给崔书允看:“这个怎么样?”
“以我永恒之心,吻你以玫瑰,凡星辰运转之处,爱意为你盛开。”崔书允慢慢地念着它的推荐语,抬眼看向等待她回答的徐正雨,“很漂亮,也很适合作为新婚礼物。”
她没有任何暧昧旖旎的意思,但徐正雨控制不住自己的心尖像被什么毛茸茸的东西扫过的感觉,他掩饰般低下头,滑动手机界面继续说:“其实这件‘花之时’一开始也很吸引我,机械花在时钟里破裂而生的视觉冲击力真的给人强烈的震撼,但是和玫瑰星云相比果然还是……”
“徐正雨。”崔书允轻声打断他的话,语气温和道,“其实具体的画面和效果你不需要和我描述那么细致,你的眼光很好,也很了解你的朋友,相信自己的眼光就好,是你精心准备的礼物的话,对方会喜欢的。”
她在用最温和的语气精准地把两人的交流拉回“专业咨询”的安全范围。
徐正雨被一种前所未有的难堪和委屈攥紧了心脏,脸上的笑容几乎要维持不住:“崔书允,我以为我们之间是可以在专业之外聊一些轻松的话题的……”
崔书允手边的手机突然震动。崔书允和他示意一下马上接起电话,通话时间很短,她轻声对电话那头说了句“我马上回去”就挂断了电话。
“对不起,我需要马上赶回工作室。”崔书允的动作语气不见慌乱,但显然今天的谈话也只能到此为止。
崔书允是有些感激这通电话的,尽管工作室那边等着自己的是非常挑剔难缠的委托方。
虽然秀彬说,要遵从内心,可是秀彬啊,要怎么正确面对别人善意的靠近,我现在还听不见自己的声音,所以只能先依靠本能做事了。
经过徐正雨身边时,手腕被他轻轻拉住,崔书允惊讶地低头,“我送你,”徐正雨起身,他脸色不太好,说话语气也近乎咬牙切齿,“我不会说别的,只送你回工作室总可以了吧?”
原本以为下次见面不知道要什么时候,但因为彩绘玻璃挂画的修复进展问题,两人很快迎来了不欢而散后的第二次见面。
开车去崔书允工作室的路上接到母亲的电话:“也该让我见一见人了吧?”
徐正雨不解:“见谁?”
“那位做艺术品工作的小姐。你兴冲冲地出门不是为了见她吗?”母亲小心试探的声音从耳机里传来,“把家里的艺术品都拿去修,还要了你祖母留下来的青瓷片,也是为了那位小姐吧?你们交往多久了?”
徐正雨好笑:“家里的艺术品确实是请一位很了不起的艺术品修复师小姐帮忙修复的,但我和那位小姐之间不是你想的那种关系。”
“那是哪种关系?你不会是又……”母亲以为他又恢复了以前那种游戏人间的做派,有些恨恨地:“你就不能好好谈一段感情吗?”
说话间,已经来到崔书允工作室楼下,徐正雨知道母亲的意思,不禁失笑:“妈妈,我不会再随意对待感情了,哎哟我们张女士怎么就不相信你儿子正在为找一个互相喜欢的人努力呢。”徐正雨把车停好,安抚母亲,“但总得给我也给别人一点时间吧。”
挂了电话,徐正雨叹气自嘲:“人家很可能根本看不上你儿子呢,妈妈。”
走进工作室一楼,郑善喜对他挤出一个勉强的笑容,她正拿着电话,维持着职业微笑,但状态却是紧绷着的。
“是,是,我明白您的心情,金在勋先生,只是工艺方面的问题确实需要和修复师本人……实在抱歉,稍后我向修复师确认时间后会跟您确定具体时间。”
挂了电话后,郑善喜迅速调整了下自己的状态,又向徐正雨露出得体的笑容。
“一大早真是辛苦了。”徐正雨在耳边比划出打电话的手势,指的是刚才那通让她为难的电话。
“您太客气了,”郑善喜引导他往电梯处走,“书允欧尼在楼上。”
“郑善喜小姐,”徐正雨叫住她,金善喜回头疑惑地看他。
徐正雨犹豫了一下:“崔书允小姐最近一段时间遇到什么麻烦了吗?”
金善喜不知道他为什么这么问,望着他一时不知怎么回答。
徐正雨试着描述:“就是有没有听她提起生活中或者工作上遇到了什么难题?”
“欧尼的烦恼吗?”金善喜仔细回忆着,“最近和欧尼去吃了牛肉汤饭,没有听她提起呢,不过工作上倒是有一件不好解决的事。”
徐正雨心中一动:“是什么?”
郑善喜压低声音道:“受委托的项目进度迟迟推进不下去,组员们都很苦恼呢,欧尼应该也会为此烦心吧。前天还被突然到访的委托方严厉指责了。”
徐正雨脱口而出:“是那位……”郑善喜笑着看他,并未接话,徐正雨闭上了嘴,涉及客户**,徐正雨不好再问。
前天,就是自己为了送再壹新婚礼物而请崔书允给参考意见的那次,原来她接那通电话的时候,正在承受着责备。
郑善喜试探着问:“徐正雨先生和欧尼吵架了吗?”
吵架吗?徐正雨摇头,比吵架麻烦得多。
郑善喜把徐正雨送到电梯前,帮他按了电梯按钮:“书允欧尼的烦恼我不清楚,不过徐正雨先生可以直接问她哦。”
徐正雨转头看她,女孩俏皮地对他眨了一下眼睛:“我们工作超敬业的书允欧尼在有些方面有点迟钝,所以想知道她在想什么,在为什么烦恼的话,直接问她就好了。”
电梯门开启,女孩在电梯外对他含笑行礼。
崔书允调亮了辅助灯光,把玻璃挂画小心取出:“目前的修复进站比较顺利。”
“辛苦了,进展到哪里了?”徐正雨问。
崔书允戴着手套的手指指向挂画原先起翘的位置:“不平整的部分目前已经用粘合剂固定好了,现在画上已经没有风险颜料层了,我们已经完成初步清洁,”她将挂画在辅助灯下倾斜出一个角度方便徐正雨查看,“表面累积的灰尘已经清理完成,接下来会进行深层清洁,把保存过程中造成的顽固污垢清理干净。”
徐正雨顺着她的话看了看挂画,看得出来与自己刚带来的时候相比,平整度和清透性的确有所提升。
“这个过程需要一定的时间,大概需要一个月。目前已经在为最后的补色阶段做准备,我们会从色彩、光泽、质感和透明度多个方面进行实验和匹配。”
徐正雨不是第一次委托崔书允修复画作,也完全信任她的判断,因此对于她的进度汇报和节奏安排没有异议。
“崔书允啊。”谈完了工作,正在看崔书允收拾东西的徐正雨忽然唤她。
崔书允边收拾东西边应了声“是。”
徐正雨清了清嗓子:“你最近是不是被金在勋那小子的东西搞得焦头烂额?”
崔书允停下手中的动作惊讶地看向他,不明白他是怎么知道这些的,同僚们说的吗?
她的想法明明白白写在脸上,徐正雨一下子就看懂了,他摆摆手:“没人给我透露,是我自己观察猜到的。”他单手支在桌子上,“需不需要我帮你搞定他?”
崔书允笑了一下,并未问他具体要怎么做,只是很快拒绝道:“不用,金在勋先生的本意不是要为难我,他只是……”
“只是挑剔,控制欲强,不听别人意见,即便是对他不熟悉的领域,”徐正雨接过她的话,笑问,“对吧?所以才需要我帮你说服他啊,我去告诉他,崔书允修复师是非常厉害的专业人士,让他不要对你的工作指手画脚,也不要耽误你的工作进度,怎么样?”
崔书允垂下眼睛:“解决委托方的问题本身就是我的工作,徐正雨你不用牵扯进来,我按照金在勋先生的想法做就好,只不过时间上会慢一点。”辅助灯光把手的影子拉得长长的,崔书允按掉了开关。
“可是上次你因为我的咨询而被对方训斥了不是吗?这么说也多少和我有牵扯,就让我来帮忙怎么样?或者你需要调阅什么藏品,又或者是文献资料之类的,我也可以帮你问一下,至少在审批上更轻松一点。”徐正雨还在积极地给着建议。
透过会客室的窗户,能看到一大团云朵正在缓缓地飘过,它很快遮住了阳光,崔书允的心也像窗外的天气一样,慢慢阴沉下来。
他是那位难缠的委托方的熟人,可以帮她去和对方打个招呼,也可以简化她借阅藏品和珍贵资料的流程,无论哪一件,都是诱人的提议,但是她不愿意。
此时的崔书允心中突然生出难以言说的固执。
5岁时被要求不可以因为任何理由哭闹,要做懂事的淑女;小学时被要求要热爱“有品位”的事物;中学时被严厉禁止和“不像样的孩子”来往;高中时,几乎每天都被要求做“崔家合格的下一代”;上了大学被安排和各位家世不俗的同龄人来往。
要懂事,要听话,不要辜负祖父的期待,要以姑妈为榜样,要走长辈们为她铺好的路,要活得光鲜亮丽,要成为别人口中的让人仰望的人,她的人生总是被干预,发自真心的请求一再被驳回,心被一次次投进带着冰,粹着火,千刀万刃卷着风的黑洞里磋磨,即便如此,也永远是不被认可的,让人失望的崔书允。
祖父是这样,姑妈是这样,她以为她逃离了,却发现温和的徐正雨也在试图干涉她。
崔书允背对着徐正雨,安静地为玻璃挂盖上保护罩,身后的徐正雨还在循循善诱:“崔书允修复师,偶尔也可以信任一下我嘛,我保证帮你处理得漂亮。”
漂亮的青年满怀期待地向她笑,但崔书允却觉得这个笑容刺眼,熟悉的窒息感再次汹涌而来,崔书允用力调整了下呼吸,望进他的眼睛:“徐正雨,我不需要你帮忙处理。”
徐正雨脸上的笑容垮下来,她想绕开他往外走,“崔书允!”肩膀追上来的徐正雨握住,青年脸上有担心,有愠怒以及委屈,“我惹到你了吗?如果有,那么请你说清楚,我到底哪里惹到你了?”
他们的距离很近,这是危险的。
“是,你惹到我了。”她直视徐正雨的眼睛,“这是我自己的事,你擅自插手我的事让我觉得很讨厌。”
徐正雨瞪大了双眼:“崔书允,在你眼里,帮你解决工作困难就是干涉你吗?你分不清别人的真心吗?”
连日来高强度工作而缺少睡眠的大脑疲惫而沉重,崔书允知道自己此时缺少冷静的判断和得体的措辞,可是过往的经历还是让她任性地迁怒于徐正雨,她讥讽地一笑:“对,我分不清,因为徐正雨你从来不清楚表达你的真实意图,永远用开玩笑的方式消遣别人,站在远处看够了戏,才像逗狗一样扔一根骨头,徐正雨先生的真心就是这样的?你只是享受在别人挣扎时扮演拯救者,是自我感动罢了。连真心都不敢认真表达的人,又凭什么觉得别人应该接受你用这种方式插手自己的事?”
她每说一句,肩膀上的压力就增加一分,她清楚地看到青年的眼圈红了,眼眶里盛着摇摇欲坠的泪,“所以,”他松开牵制她肩膀的手,有些狼狈地抹了下眼睛,带着颤音的嗓音有些沙哑,“你是这么想我的是吗?”
不是的,她在心里否认。是她卑鄙又懦弱,她那么羡慕那缕风,但是她不敢伸手触碰,只能假装不在意。
徐正雨忽然道:“那么崔书允你呢?你就不卑鄙吗?你对每个人笑,却不和谁亲近,你有什么烦恼,有什么快乐,你讨厌谁,喜欢谁,又有谁知道?你永远在计算和别人的距离,不允许别人靠近,别人的关心和示好也都要被你拿来评估和计算,你连真心都没有,又凭什么觉得别人要把真心捧过来给你?”
崔书允的呼吸一滞,她迅速移开视线,不让徐正雨看见自己的震惊和狼狈,她最不堪的也是最竭力隐藏的,她引以为耻的本能被对方当面揭穿——以得体的言行掩藏怯懦,无法停止对距离的衡量,厌恶亲密关系又挣脱不开本能的向往。
她张了张嘴,想反驳,却发现无话可说。
她从小习惯了忍耐,不擅长与人争执,所有的力气已在刚才用光,火焰般高涨的情绪迅速冷却,掌心是黏腻湿冷的汗,凉意蔓延至指尖,她沉默了几秒,像是用尽了力气般,缓缓地、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再抬起眼时,里面已经是一片疲惫的平静:“你说得对,所以以后不要靠近我这种人了。”
她小心地抱起装着玻璃挂画的盒子,微微颔首,侧身躲开徐正雨下意识伸过来的手,从他身边走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