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轻的策展人坐在会客室沙发上,他的面前摊开放着两份详细的数据资料和色彩模拟图,负责修复那幅明代古画的修复师小姐带着歉意告诉他:“我们做了大量的对比和调试,但是十分抱歉,以现有的技术,确实很难达到保留画作灵魂的同时不伤害原作。”
策展人的眉头随着崔书允的话逐渐收紧。
崔书允安静地等待对方最终的答案,终于,在良久的沉默后,年轻的策展人哑着声音再次确认:“所以,无论选择哪种方式,都无法完美解决这个问题,是吗?”
“是的,”崔书允没有回避问题,她还记得这位策展人向自己描述画展构思时,眼中的光彩,要让这位发自内心对画作充满向往和喜爱的人失望,她内心虽满满的歉意,却还是以冷静的口吻和专业的态度道,“传统固色方法会留住这幅画的灵魂,但颜料的不稳定性会导致它在未来某一天失去作用,届时纸张会变得脆弱,经不起第二次修复;现代固色方法能够保持颜色不退化,但它会破坏墨水原本的成分,就像把它的灵魂抽走了,只剩下空壳。”
策展人再次陷入沉默,但这次他没有让崔书允等待太久,他抬起眼睛与崔书允对视,眼前的修复师的眼睛里有让人放心的力量:“我可以相信崔书允小姐,对吗?”
崔书允郑重颔首:“请您相信我,我对这幅画的珍视之情和您是一样的,无论您做何种选择,我都将竭尽全力保护它。”她忽然想到了那个漂亮男人的话,继续道,“有些美的存在或许不是为了被永远留住的,能在美的时候让世人看见,就是值得感激的事,我想让它鲜活漂亮地活着,而不是抽干了灵魂,永远沉睡,这是我作为修复师的建议。”
策展人深呼吸一口气,站起身向崔书允行礼:“我相信崔书允小姐,请用传统方式让它继续呼吸。”
“我会竭尽全力。”崔书允起身回礼,郑重接下了这个委托,他们像这幅画的守护者,这一刻其,使命从策展人那里交到了崔书允手里。
徐正雨百无聊赖地把玩着精巧的茶杯,有一搭没一搭地听着长辈们闲聊。话题在自家小辈和项目开发之间切换,偶尔话题转到他身上时,他就准备好得体的笑容回应。
和他年龄相仿的同龄人前几年还会谈论娱乐新闻,现在也逐渐把话题围绕在投资、子女教育和股市动向上,明明是私人性质的定期聚会,却还是要和白天的商务宴会一样要打起十二分精神。
“李会长似乎特别中意这个茶壶?”说话的是金常务。
李会长看了一眼手中的锡制茶壶,流露出怀念的神情:“是啊,从我20岁开始就跟着我了。”那是一把壶身刻着梅花图案的精致茶壶,因为常年使用和摩挲的缘故,泛着温润的光泽。
原本各自说着话的人闻言纷纷看过来,李会长见状,有些得意地把壶盖边缘指给在场的人看:“这里被权佑那孩子磕坏过,我花了不少心思才给焊接好的。”
有人惊讶地问:“是李会长您自己焊接的吗?”
“嗯,特地跑去跟工人请教的。不过还是比不得手艺人,焊接痕迹还是很明显的。”老人家语带骄傲地摩擦着手里的茶壶。
“哪里,不仔细看根本看不出来。”
“对于第一次做焊接的人来说,相当了不起了。”
“不是有专门做艺术品修复的人吗?让专业的修复师再处理一下吧。”
“说到艺术品修复,”徐正雨自然地接话道,“我最近倒是认识了一位修复师,如果让她……”徐正雨话说到一半突然顿住了,他在众人的注视中懊恼地咬了下牙。
见他突然停住,有人奇怪地问他:“正雨,怎么了?”
“只是刚想起来,我还不知道对方的名字。”徐正雨尴尬地扶额。
“哎?”
慈眉善目的李会长摆摆手:“不用啦,这个痕迹也是茶壶的一部分,已经用顺手了。不过,”长辈促狭地望向他,“真想见见那位让我们正雨这么挂心的修复师小姐啊。”
其余人也纷纷调侃他:
“是啊,还真是不像正雨的风格呢。”
“是怎样的一个人呢?”
想起女孩皱着眉头思索的表情和澄澈的眼睛,“是个有趣的人。”他笑着说。
对面的母亲投来探究的目光。
文化中心大厅。
崔书允和前辈一起从会场走出来,家里养了两只猫的前辈边走边和她讲自己家孩子的事。
“那孩子就那么像飞一样地跳过了纸箱,整只猫扎进布团里,只剩尾巴露在外面。”前辈一边比划出自家猫的行动轨迹一边笑。
想必是一个又好笑又可爱的画面,崔书允也跟着她笑起来:“听起来是个出色的跳水选手呢。”
“修复师小姐!”
身后有人喊,崔书允和前辈同时回头,一位样貌出众的年轻人和一位干练的女性一前一后向她们走来。
崔书允刚想问是不是前辈认识的人,突然想起来这张脸自己见过,是之前在书店遇见过的,她微一颔首:“漂亮的艺术品先生。”
话一出口就有些后悔,不小心把内心给对方打的标签说了出来。
前辈有电话进来,她跟崔书允示意了一下就走开了。
漂亮的艺术品听到自己的称呼后,显然也愣了一下,他低声跟身后的下属吩咐几句,待下属转身离开后,才恢复了从容的笑容:“修复师小姐是来工作的吗?”
不管听几次,“漂亮的艺术品”这种词都会让人不好意思,徐正雨转头和允秘书说“我等一下过去”时,努力不去想一向严肃不苟言笑的允秘书脸上的笑容是什么意思。
作为本次艺术品交流博览会的赞助商,徐正雨刚结束上午的活动,穿过大厅时,忽然见一个熟悉的身影迎面走来,是那位修复师小姐。大概是因为正式场合的原因,她今天穿杏色立领衬衫和灰色西装裤,很正式的打扮。
她不知在和身边人说什么,脸上的笑容放松又愉悦,无论是偏职业装的打扮还是脸上的神情都和前两次见面有很大不同。
但对方显然没注意到他,擦身而过时,他放慢脚步,思忖片刻还是回头唤住人:“修复师小姐。”
她回头,脸上的迷茫一览无遗,直到面对面站定时,她才露出恍然的神色:“漂亮的艺术品先生。”
徐正雨清清嗓子,凑过去小声道:“好多人在呢。”
总是记不住他的修复师小姐本人似也意识到不妥,投来一个歉意的笑。
“修复师小姐是来工作的吗?”
“是来听讲座的。”
徐正雨看了看她的脸,笑着说:“你今天看起来和前两次不一样,总算没有皱眉了。”想起之前让她苦恼的古画修复问题,又问道,“关于之前那幅画的难题解决了吗?”
崔书允点头:“说起来还应该感谢你,把情况跟委托方说明后,对方采纳了我的建议。”
“我?”徐正雨笑着摇头,“我可什么都没做,一定是修复师小姐的专业能力和诚恳态度让对方愿意相信你吧。所以最后你选择了传统方式对吗?”
“是的。”修复师小姐点头,脸上神采奕奕。
徐正雨突然想到什么,赶紧拿出名片递过去,两人顺势交换了名片,看着名片上的名字,徐正雨打趣道:“以后就不用叫我……艺术品先生了,我今天可是来参加商务活动的,至少今天是和漂亮关系不大吧?崔书允小姐。”
“漂亮的人用珍珠点缀才好看,珍珠很适合徐正雨先生。”崔书允看了看对方今天的打扮,给出了诚实的评价。
青年今天穿的是浅灰色西装,却不是普通的商务款式,衣领处做了不对称设计,沿着衣领的轮廓镶嵌了数颗珍珠,内衬的白衬衫最上面的纽扣也以珍珠代替,衬得他原本出色的脸越发温润贵气。
徐正雨无奈地笑:“崔书允小姐真是……”坦率得让人难为情,想起她一开始并没有认出自己,又略带抱怨地:“可就算漂亮,崔书允小姐不也总是记不住我的脸吗?”
崔书允微一颔首:“对不起,我有轻微的脸盲。”如果记人脸能够像学专业知识一样有条理就好了,她想。
正说着话,允秘书过来提醒徐正雨那边有事,徐正雨苦着脸叹气,无奈地和崔书允道别,跟着允秘书返回会场。
崔书允看着他的背影,觉得他像不情愿回家的小动物,可怜但有点好笑。
一个月后,当修复完成后的明代古画在策展人面前打开时,这位对古画充满热爱的年轻人目不转睛地看着画的每一寸,飘逸灵动的色彩每一笔都像是有着自己的生命,他伸出手似乎是想碰触画作,却在画前停住了手,微微发颤的指尖在画前虚空描摹那些线条,他声音颤抖:“太好了,选择崔小姐的方案实在是太好了。”
崔书允看见,年轻的委托人快速眨了两下眼睛,眼圈竟已经泛红。
返程的路上,后辈兴奋地说:“太好了前辈,委托人很满意呢。”
“是啊。”崔书允笑着点头附和。
“不过前辈是怎么下定决心的呢?之前讨论修复方案时,前辈其实也很苦恼吧?”后辈好奇地问,在两难的方案中做出选择,说服委托人相信自己,前辈真是了不起。
“是受到一个人的启发,”一直有轻微脸盲的崔书允终于清晰地记起那个人的脸,“一个很漂亮的人的启发。”
徐正雨推开母亲的房门,房间里没人,正要退出去,目光被梳妆台上的盒子吸引,他好奇地拿在手里看,母亲的声音从客厅传来:“怎么了?”
徐正雨原本也没有要紧事,现下注意力都被手中的盒子吸引,他拿着盒子走到客厅问:“这是什么?”
“哦,是首饰盒。“
徐正雨看着百合花和花枝缠绕的首饰盒:“嗯~首饰盒啊,不过是不是有点旧了?”亮白色的首饰盒因为时间的缘故有些氧化发黑,边缘处能看见使用痕迹的划痕。
“是我年轻时候的东西,当然旧了。”
徐正雨想了想,突然问:“妈妈,这个是艺术品吗?”
母亲不知道他想做什么,但还是如实回答:“应该算是吧,是一个做艺术品收藏的朋友送的。”
徐正雨眼睛亮了一下:“那我来找人修复一下吧!”他笑着把首饰盒捧在手里,兴高采烈地往外走。
“哎……”母亲的话没说完,徐正雨就拿上车钥匙出门上班去了。
“这孩子,其实不用修复的啊。”母亲看着儿子的背影莫名其妙地说。
薛功灿打开门,正好和徐正雨撞个正着,“你要出门吗?”他问。
“哦,你有事找我?”还不待好友开口,他又打断薛功灿的话,“等我回来再说吧。”
薛功灿看着好友脚步轻快地走出一段距离,突然又折返回来,整了整衣领问他:“我看起来怎么样?”
薛功灿莫名其妙:“什么怎么样?你不是每天都花枝招展的吗?怎么还这么注意形象?”
徐正雨抬了抬下巴:“有人说我是漂亮的艺术品呢,不注意形象怎么行,走了!”他捶了下好友胳膊。
车厢里流淌着轻快的旋律,徐正雨跟着旋律轻声哼唱。
副驾上放着母亲的首饰盒——他已经和崔书允约好了今天去她工作的地方商讨修复事宜,正在过去的路上。
等红灯的时候,雨又急又快地落下来,视线被遮挡了一层雨幕。
有人从他的车旁跑过,红色的毛衣外套在雨幕中格外醒目,短靴踏过地面的积水溅起细碎的水花,短发被迎面而来的风掀起,像在雨中翻飞。
绿灯亮起,徐正雨把车开到奔跑的人身边按了喇叭,他降下车窗,细密的雨声变得清晰,凉风带着雨水的潮气扑面而来,奔跑的人停下,弯腰看向车里,徐正雨看见了一双仿佛被雨水洗过的明亮眼睛。
“崔书允小姐?快上车。”徐正雨把副驾上的东西拿开,招手让崔书允上车。
情况紧急,崔书允没有推辞,快速打开出门坐了进来。
徐正雨把纸巾盒递过去后发动了车子:“崔书允小姐怎么会在这里?”他们不是约好了在工作室碰面的吗?
崔书允跑得急,说话时的气息尚未平复:“实验室的设备出了故障,原本要检测分析的材料必须尽快送到对面对面的实验室去,如果不在15分钟内送去,可能就要再等一周了。”说话间,她已经将自己简单处理好,只有上翘的睫毛上挂着极细微的雨珠和几缕贴在脸上的短发能看出她刚淋到过雨。
他们本就在崔书允的工作室附近,徐正雨转了一下方向盘,很快到了工作室楼下,徐正雨停好车,转头对脸上还带着奔跑后的红晕的女孩说:“你先不要下车。”他把装着首饰盒的袋子交给她,然后快速下车,从后备箱里取出雨伞,从车后绕到驾驶的位置,把伞撑在副驾位置的上方。
大雨被隔绝在雨伞外的世界,微微弯腰的青年笑容温暖明亮,语调平和:“走吧,崔书允小姐。”
大概是为了照顾崔书允的感受,徐正雨没有靠得太近,还刻意调整了步伐,让崔书允在短暂的路程里不会不自在,也不至于走得狼狈。
“徐正雨先生。”走到工作室楼下的台阶时,崔书允唤他。
徐正雨侧头看她,崔书允抬手握住伞柄轻轻往徐正雨那里推了下:“你的伞不用总是偏向别人,”她向徐正雨那边靠近了点,主动缩短距离,“也记得遮一下自己。”
明知道她只是在说雨伞的事,可在对方看不见的地方,徐正雨觉得自己像是被那双带着澄澈光芒的眼睛看穿了一样奇异地狼狈了一下,有一瞬间,抗拒、惊诧和奇怪的战栗一齐迎面撞向他。女孩小心地抱着他的袋子,他们一起走上台阶,两个人挨得很近,他依然为两个人撑着伞,只是伞没有再过度倾斜到女孩那一边,他的一侧肩膀没有再被雨打湿,大伞罩在两个人头顶,在破天的雨幕中给他们隔绝出一个临时的晴天。
前台女职员远远地招呼:“书允欧尼,是熟人吗?两个人穿得很搭呢。”
刚把伞放到伞架上的徐正雨闻言,快速看了自己和崔书允的衣着,也赞同地笑:“哦,真巧呢崔书允小姐。”
其实只是恰巧都穿了红色系的外衣和白色内搭,徐正雨的勃艮第红色呢羊毛大衣腰间装饰了一条细细的金色腰链,长长的链条分别垂在腰两侧,是介于商务和休闲之间的打扮,崔书允的酒红毛衣外套配牛仔裤和短靴则显得随意得多,但是从颜色上来看,也勉强算得上契合。
崔书允把徐正雨带到会客室,并让其后负责接待的同僚帮忙烘干徐正雨的外套,然后才拿出了徐正雨的委托物。
“是首饰盒?”崔书允问。
“嗯,是我母亲的,她最近正在为她的宝贝首饰盒苦恼呢,听说是年轻时的好友送给她的,是她很重要的东西。但是因为用旧了,所以想请崔书允小姐看看能不能帮忙修复一下。”
崔书允认真看了看首饰盒:“银制品修复不是我的专长,不介意的话,我可以请专业领域的前辈来帮忙。”
徐正雨诚恳点头:“那就麻烦崔书允小姐了。”
不多时,崔书允就把前辈带到了会客室,为双方引荐后,自己退了出去。
崔书允推荐的姜修复师确实能力出众,加上徐正雨的要求并不苛刻,双方沟通很愉快。
谈话结束时,徐正雨的大衣也烘干了,他整理好衣着,由姜修复师送到一楼,路过前台的时候,徐正雨问那位说他和崔书允穿得很搭的小姐:“崔书允修复师在吗?”
“崔修复师刚出门了。”
“又出去了啊,”徐正雨想了想,接着问,“请问你知道她去做什么了吗?”
“听说是下午刚送过去的检测样本有点问题,需要她本人亲自确认。“
徐正雨看了眼外面的天空:“她带伞了吗?”
“带了的。”
徐正雨点点头和姜修复师告了别。
雨势渐小,空气中是湿漉漉的清新气息,想起女孩在雨中奔跑时轻盈的姿态,徐正雨撑着伞露出一个笑容,带了伞就好,就不用淋着雨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