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天时间,在我“哎哟喂”的呻吟和谢福“大人您可保重啊”的哭嚎二重奏中,飞快地溜走了。
这三天,我完美扮演了一个惊魂未定、体弱多病、且似乎脑子也不太灵光的纨绔子弟。那位名义上的继母柳氏送来的名贵补品,我照单全收,笑容虚弱地表达感激,然后一转背,就指挥着唯一知根底的谢福,偷偷倒进了院角那个最大的花盆里——据说是原身花大价钱弄来的什么素冠荷鼎,反正这两天我看着它叶片是越来越黄了,罪过罪过。
几位叔叔伯伯“情深意切”的探视,我一律以“头晕目眩”、“胸口憋闷”、“需得静养”为由,隔着门帘草草应付过去。效果显著,据谢福兢兢业业打听来的小道消息,府里下人间已经开始流传“少爷摔这一跤,怕是连带着把心眼子都摔没了,日后这谢家,还得仰仗几位老爷”的贴心话了。
很好,计划通。低调,弱小,且看起来毫无威胁,这就是我现阶段最好的护身符。
第四天一大早,天还没亮透,我就被谢福和一群面无表情、手脚却利索无比的丫鬟从温暖的被窝里挖了出来。像对待一个没有灵魂的精致玩偶,她们给我套上了一层层里衣、中单,最后罩上了一身沉得要命、据说代表最高品级的紫色绣麒麟纹朝服。腰间束上玉带,头上扣好梁冠,我感觉自己脖子都快被压短了三寸。
被半推半搡地按在铜镜前,看着镜子里那个因为连日“养病”(实则饿得前胸贴后背)而面色苍白、因为严重睡眠不足而眼带忧郁(纯困的)、却因这身华贵朝服强行衬托出几分清俊矜贵气质的陌生青年,我沉默了。
好吧,必须承认,这谢亦的皮相底子确实堪称顶级,是那种带着疏离感的古典美男范儿。但这点微末的欣赏,瞬间就被即将面对顶头大老板的、源自社畜本能的“上班恐惧症”彻底淹没。这感觉,比当年第一次独立进行尸检还要让人心跳加速。
马车在青石板路上晃悠悠地驶向皇城,那颠簸感让我脆弱的肋骨又开始隐隐抗议。到了宫门口,接下来的漫漫长路就得靠我这双“伤腿”了。我捂着依旧不太舒服的胸口,一步三喘,走得比现代公园里提着鸟笼遛弯的老大爷还要慢上三分。负责引路的小太监,年纪不大,最初看我的眼神还带着对“首辅大人”的恭敬,但随着我越走越慢,气息越来越虚,他那眼神慢慢就变成了……一种纯粹的、毫不掩饰的同情。
“谢大人,您……节哀,千万保重身体啊。”他瞅了个周围没人的空隙,小声安慰我,语气真挚。
我:“?” 节什么哀?为谁节哀?为我那逝去的平静生活和女性身份吗?
直到我拖着这副“残躯”,踏进那金碧辉煌、庄严肃穆得让人不由自主就想屏住呼吸、双腿发软的主殿,感受到四面八方齐刷刷射过来的、混杂着好奇、审视、不屑甚至还有几分看好戏意味的复杂目光时,我才后知后觉地明白了小太监那句“节哀”的深意——他大概以为我这是痛失至亲(老首辅),加上自身重伤未愈,悲伤过度,以至于形销骨立,步履维艰。
很好,歪打正着,这形象简直是为我“废物点心”的人设量身定做的。
我立刻进入状态,低眉顺眼,努力把自己缩成一团没什么存在感的背景板,混在一群同样穿着紫袍、绯袍、气场强大的大佬中间。耳边是他们抑扬顿挫、引经据典的政务汇报,什么漕运梗阻、东南粮赋、北疆边关摩擦……术语一套接一套,我听得云里雾里,眼皮开始疯狂打架。
就在我偷偷研究殿内那根最粗的蟠龙柱上,到底盘旋了多少条形态各异的金龙,并试图用现代几何知识估算其用金量时,一个清朗中带着不容置疑威仪、仿佛玉石敲击般的声音,从大殿的最高处清晰地传来,瞬间打破了殿内原有的节奏:
“台下这位,可是谢卿?”
我一个激灵,差点没条件反射地立正喊“到”。赶紧收敛心神,抬头循声望去。
九阶玉陛之上,那盘踞着真龙天子的御座中,端坐着一个身着玄色绣金龙纹常服的年轻人。看上去约莫二十上下,眉眼深邃如墨染,鼻梁高挺如刀削,薄唇紧抿,下颌线条流畅而锐利。长得……确实是龙章凤姿,堪称绝世,是放在现代绝对能靠脸吃饭、直接C位出道的那种顶级神颜。但他看向我的眼神,平静无波之下,却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极其锐利的探究,不像是在看一个臣子,更像是在评估一件新奇的、需要仔细辨别的物品。
这就是我未来的老板,苍梧之海的最高统治者,皇帝萧彻。
我赶紧手忙脚乱地出列,按照谢福紧急培训了八百遍的礼仪,躬身,行礼,声音努力维持着中气不足的虚弱:“臣,谢亦,参见陛下。” 感觉自己像个第一次上台表演却忘了台词的小丑。
殿内陷入了一种微妙的安静,仿佛连空气都凝固了几分。
萧彻轻轻“嗯”了一声,尾音拖得有点长,带着点意味不明的玩味:“谢卿平身。朕听闻你回乡途中遇袭坠崖,伤势如何了?”
“劳……劳陛下挂心,太医诊治后,已……已无大碍,只是还需将养些时日。”我继续扮演受惊的鹌鹑,头垂得更低了。
“那就好。”萧彻的手指有一下没一下地轻轻敲着光滑的龙椅扶手,发出规律而清晰的“笃、笃”轻响,每一下都好像精准地敲在我紧绷的神经末梢上,“谢老首辅在世时,常向朕提及,谢卿你自幼被送往山中,随异人学得经世致用之学,胸怀韬略,非寻常世家子可比。如今边关军饷吃紧,国库空虚,朕心甚忧。不知谢卿……初入朝堂,可有良策以教朕?”
来了来了!终极入职考核它还是来了!躲都躲不掉!
一瞬间,我感觉整个大殿所有的目光,都像无数盏聚光灯,“唰”地一下全部聚焦在我身上。有毫不掩饰等着看笑话的(比如我那几位站在前排、嘴角微勾的叔叔),有纯粹好奇想看看这“异人之徒”有何高见的(大部分中立吃瓜群众),而最让我头皮发麻的,还是来自龙椅上的那道目光,看似随意,实则如同实质,带着洞察一切的压迫感。
我心里的小人已经在疯狂挠墙,仰天长啸:良策?!老板你是不是搞错了什么?我一个整天跟尸体和证据打交道的法医,你问我宏观经济问题?我只会判断死亡时间和死因,最多再加点毒物分析,这算不算“良策”?!你问我怎么给国家搞钱,还不如问我怎么帮你们省点验尸的经费!
但话肯定不能这么说。
我深吸一口气,努力压下胸腔里那股想要吐槽的洪荒之力,拼命在脑海里搜刮高中政治课本上那点早已还给老师的经济学原理,以及偶尔刷手机时被迫接收到的财经新闻碎片。然后,我抬起头,用一种混合着茫然、无辜、还带着点“我是谁我在哪儿”的清澈愚蠢的眼神,慢吞吞地、一个字一个字地往外蹦:
“回……回陛下,臣……臣在山中学艺时,师父他老人家……只教导臣,为人之本,要明辨是非,心存善念,体恤民间疾苦。至于军饷国库此等关乎国本的军国大事……”我恰到好处地顿了顿,微微蹙眉,露出了一个十足羞愧又万分无奈的表情,演技堪比奥斯卡遗珠,“臣……臣学识浅薄,见识短窄,实在……实在不敢妄言。但……但臣以为,这钱财之事,开源……或许……可能……比一味节流更重要?比如,能不能想想办法,让那些富得流油的商人们……多‘自愿’捐点?”
死寂。
绝对的、落针可闻的死寂。
我甚至清晰地听到身后某个方向传来有人倒吸一口凉气的声音。余光瞥见站在前排的几位须发皆白的老臣,胡子都在不受控制地微微颤抖,看我的眼神充满了难以置信,仿佛在说“此子竟恐怖如斯——指愚蠢的程度”。
“自愿捐点?”龙椅上的萧彻重复了一遍这四个字,语气平平板板,听不出丝毫喜怒,但这反而更让人心里发毛。
“是……是啊,”我硬着头皮,决定将“摸鱼摆烂”的人设进行到底,继续用那种天真又欠揍的语气补充,“或者……陛下您……以身作则,带头省吃俭用一下?臣……臣斗胆觉得,咱们这皇宫的日常用度,好像……稍微……有那么一点点大?省下来的钱,说不定就能多养几个兵呢?”
“噗——咳咳!” 这次,不知是哪个心理素质稍差的大臣没忍住,直接笑出了声,又赶紧用剧烈的咳嗽掩饰过去。
而高踞龙椅之上的萧彻,那原本没什么表情的俊脸,似乎出现了一瞬间的凝滞。他盯着我,目光深不见底,足足看了有三秒之久,那双深邃的眸子里,各种情绪飞快地闪过——惊讶?荒谬?玩味?还是……一丝极淡的、被蠢到的无语?最终,他什么评价也没给,只是略显疲惫地挥了挥手,语气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心累?
“朕,知道了。谢卿……果然‘见解独到’,‘心思纯良’。退下吧。”
我如蒙大赦,心里高呼“过关”,赶紧缩着脖子,鹌鹑似的挪回队列里,感觉后背的里衣已经被一层薄薄的冷汗浸湿了。
好的,初步判断,老板应该对我这个“关系户”的“草包”本质有了深刻且清晰的认知,并且感到非常“失望”。
完美!阶段性目标达成!
我低着头,努力做恭顺状,却忍不住用余光再次偷瞄了一眼玉阶之上的年轻帝王。他已然恢复了那副高深莫测的平静模样,只是微微蹙着的眉头尚未完全舒展,修长的手指无意识地在龙椅扶手上轻轻摩挲着,似乎还在默默消化我刚才那番惊世骇俗的“高论”。
对不起了老板,我真的不是故意要当个扶不起的阿斗,砸您场子的。
我只是想……尽可能地降低存在感,平安活到领退休金(如果这个时代有的话)的那一天而已。
这破班,还没正式上岗,就已经感觉越来越难上了。这宫里的地砖,真是又硬又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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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亦有话说:
各位看官,见笑了。我知道我刚才在殿上的表现,堪称大型社死现场,妥妥的“关系户”反面教材。但请相信我,这绝对是我深思熟虑后的战略性装傻!
初来乍到,人生地不熟,顶着个显赫的靶子身份,周围是虎视眈眈的亲戚,上面是心思难测的老板。不装得笨一点、蠢一点、人畜无害一点,难道要跳出来大喊“我是天才,都来针对我”吗?那是热血漫男主角的剧本,不是我这种只想苟到结局的咸鱼该拿的。
当法医的经验告诉我,有时候,暴露弱点,反而是一种更高级的保护色。先稳住,活下去,才能有机会弄清楚这潭水到底有多深,那半块破玉佩到底藏着什么秘密,以及……我那老板,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
至于开源节流那套说辞……咳,大家就当听个乐子吧。真正的本事,得用在刀刃上,而不是浪费在朝堂的口水仗里。
路还长,咱们,慢慢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