窥星 第6章 第 6 章

“权限确认，欢迎回家。”

随着柔和的女声电子音，大门无声滑开，又在蓝天泽进入后迅速合拢，将外界的喧嚣彻底隔绝。

蓝天泽的“家”，或者说他在寂静基石的私人区域，与其说是住所，不如说是一个高度集成化的顶级安全屋与指挥枢纽的结合体。

空间比想象中更为开阔，但陈设却少得惊人。整体色调是深沉的哑光黑与冷灰，光线经过特殊处理，如同沉入深海般柔和均匀，不会刺眼，却足以照亮每一寸精心打磨的细节。一面巨大的弧形落地舷窗占据了整面墙，普尼星璀璨的星港夜景与远处双子恒星的柔和光晕成了唯一的动态壁纸，无声地流淌着宇宙的呼吸。

窗前放着一张低矮宽大的黑色平台，材质似玉非玉，触手生凉，上面搁着一个巨大的全息沙盘，正实时显示着第七舰队在赛特星系及周边星域的布防情况。

房间另一侧是张简洁的床榻，上面铺着银色的被褥，没有任何纹饰，但看上去十分柔软舒适；床头柜上，放着一个看起来普普通通的金属立方体，表面光滑如镜，没有任何接口。

空气里弥漫着一股淡淡的冷香，像是雪后松林混合着某种稀有矿物的气息，让人闻起来很安心。

蓝天泽走到窗前，背对着空旷的房间，指尖夹着的香烟已燃尽大半。他深深吸了一口，让辛辣的烟草气息在肺叶里盘旋，试图令自己一片混乱的脑海变清醒。

“洛时倾……” 他无声地咀嚼着这个名字，雾蓝色的眼眸倒映着窗外冰冷的星光，深处是化不开的阴霾。自加里森碰巧提起后，她的身影便一直在他脑海中闪烁，挥之不去。

须臾，他有些烦躁地碾灭烟蒂，精准地弹入角落一个几乎看不见的回收口。随后他走到床边，手指在床头柜那个光滑的金属立方体上轻轻一点——

立方体无声地分解、展开、重组，瞬间在他面前投射出数面悬浮光屏。上面是加密渠道传来的、关于洛时倾近况的资料。

蓝天泽皱着眉头看完了全部，有些疑惑的自言自语道：“代理院长，那岂不是吃力不讨好的活儿？”

几秒钟后，他轻叹一声，关闭所有光屏，将金属立方体恢复原状。随后躺上冰冷的床榻，拉过被褥，将自己完全覆盖了起来。

房间内的光线随即自动调节到最适合睡眠的微暗。蓝天泽闭上眼，强迫自己进入休息状态。

幸好接连几天连轴转的疲惫让生理需求占据了上风，他很快便沉入了梦境。

蒋思淼看着蓝天泽渐渐消失的背影，又瞥了一眼旁边如临大敌的加里森，唇角的笑容愈发妖异。他慢悠悠地踱到加里森面前，微微俯身，那张阴柔俊美的脸凑近了些，带着淡香的呼吸几乎要喷到加里森脸上：

“啧，一周啊……” 他刻意拖长了调子，丹凤眼斜睨着加里森，“小少爷，听见没？将军金口玉言，要你一周内‘独当一面’。看来他对你的期望值还挺高。”

“是，我一定努力！” 加里森立刻挺直腰板，声音洪亮，试图用音量掩饰心虚。但他喊完就更心虚了：努力什么？努力不把将军的咖啡泡成涮锅水？

蒋思淼被他这副视死如归的样子逗乐了，发出一声短促的轻笑，像玉珠落盘：“行了，别杵这儿当门神了。跟我来，带你认认路，顺便……” 他红唇勾起一个狡黠的弧度，“给你科普一下第七舰队的‘风土人情’。”

接下来的时间里，加里森感觉自己像个被提着线的木偶，跟着蒋思淼穿梭在这座奢华与力量感并存的伟大堡垒中。蒋思淼的步伐依旧散漫，介绍也带着漫不经心的调调，但加里森却始终保持着一副如临大敌的模样，丝毫不敢放松。

他们路过训练场，里面是模拟真实战场环境的残酷对抗，叫喊声和轰鸣声不绝于耳；路过装备整备区，巨大的机甲如同一个个沉睡的钢铁巨兽，技术人员如同蚂蚁般在其中穿梭；他们还路过了信息处理中心，无数光屏数据流瀑布般倾泻，那场面看得加里森震惊地得说不出话来。

待参观完最后一个地方，普尼星的双子恒星已经沉入地平线，将天空泼染成一片熔金与深紫交织的壮丽油画。寂静基石巨大的穹顶亮起柔和的生态光，为冰冷的钢铁堡垒蒙上一层了虚幻的暖色。训练场的喧嚣渐歇，整备区的巨兽也陷入沉睡，只有信息中心永不疲倦的数据流，依旧在夜色中无声奔涌。

蒋思淼带着加里森走进生活区一间不算大的餐厅。空气里到处弥漫着食物的香味，他随意点了两份最基础的标准餐，推到加里森面前一份。

“将就吃点儿吧小少爷。虽然比不上逐日星的玉盘珍馐，但已经强过大部分军事基地的配置了。”蒋思淼用勺子翻动着餐盘里粘稠的灰绿色膏体，语气带着点习以为常的调侃。

加里森有些好奇地拿起勺子尝了尝，发现这东西虽然模样不怎么样，味道却很不错，没有预想的奇怪滋味，反而有点像逐日星街头的家常菜。

“怎么样，逛了一天，”蒋思淼舀起一勺膏体送入口中，动作优雅得像在品尝顶级料理，“还有什么想了解的吗？”

加里森琥珀色的眼珠滴溜溜地转了两圈，像是头终于按捺不住好奇心的幼兽。他左右飞快瞟了一眼，确定没有闲杂人等靠近，这才把身体朝蒋思淼那边凑近了些，声音压得又低又促，带着点不知天高地厚的八卦劲儿：

“中将……那个，陛下和上将，他们俩到底是个什么关系啊？”

蒋思淼愣了一下，丹凤眼里掠过一丝极其细微的讶异，随即被一种“果然还是个毛头小子”的了然取代。

“看来你的历史学的不怎么样，”他唇角勾起一抹不怀好意的笑，“还记得那位头上的皇冠是怎么来的么？”

这直白到近乎大逆不道的反问，像一盆冰水瞬间浇灭了加里森那点八卦的小火苗，激得他头皮一麻。他当然记得——或者说，所有够格在帝国权力场边缘嗅到一丝血腥味的世家子弟，都“记得”。

所谓的天河帝国，前身不过是松散的四星系联邦。而瓦诗纳德·唐，这个如今端坐白昼宫、被尊为神祇的名字，在那些被刻意模糊过的史书页缝里，曾是“反叛军首领”的代名词。一场席卷星海的“黎明战争”令炮火焚尽了联邦的旗帜，四大星系政府被强行碾碎、熔铸，才锻造成了如今这架冰冷高效的帝国机器。

“篡位夺权”四个字都显得有些轻描淡写了，因为那是一条铺满了亿万枯骨的血腥之路。

“将军的生父蓝绍，帝国开国大元帅，也是陛下的生死之交。”蒋思淼的声音沉了下去，不再带着轻佻，“帝国成立前的‘黎明战争’时期，他是反叛军里最锋利的刀。他们一起流过血，一起在联邦政府的绞杀令下亡命星海，最后一起，把联邦的旗帜踩在脚下，给帝国统治拉开了帷幕。”

他顿了顿，目光投向舷窗外。最后一抹赤金色的恒星余晖正被地平线贪婪地吞噬，冰冷的星光和下方都市虚浮的霓虹开始接管天幕，如同权力更迭后永恒不变的底色。

“蓝帅是个很温和的人。陛下上位后为肃清联邦旧部不择手段，宁可错杀不肯放过，因而也得了个‘暴君’的称号。但蓝元帅则恰恰相反，他一直主张使用柔和的方式引导人们接受帝国政府，也替不少立场摇摆的人，在陛下的刀锋下讨过活路。”

加里森屏住了呼吸，连眼睫都不敢眨动，生怕惊扰了那带着硝烟味道的往事。

“蓝帅说过，人心不是靠威慑和压迫就能彻底收服的，就像再精密的机甲，暴力拆解只会留下隐患。” 蒋思淼轻叹一声，“他是帝国不可多得的将才，看得比谁都远。可惜……”

他话锋陡然一转，如同刀利刃出鞘般带着刺骨的寒意，“在帝国刚刚站稳脚跟、百废待兴，最需要他这种声音去调和鼎鼐的时候……”

舷窗外，最后一丝象征落日余温的赤金彻底消失，冰冷的星光和都市霓虹成为绝对的主宰，将蒋思淼的侧脸映照得半明半暗，那双漂亮的丹凤眼深处，翻涌着加里森无法理解的深沉和阴霾。

“蓝帅死了。”

四个字，轻飘飘的，却像四颗超新星在加里森脑海里接连爆炸，炸得他头脑一片空白。

“一场‘意外’。” 蒋思淼的尾音咬得极轻，带着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嘲讽，“官方信息只有寥寥几句，轻描淡写。留下一个襁褓中的婴儿，和一个……一个彻底被点燃了的暴君。”

“将军于陛下而言，是挚友留下的唯一血脉，是他疯狂权柄下仅存的、需要偿还的温情，或许……还有一丝对当年未能护住蓝帅的愧疚。”

加里森喉结滚动了一下，感觉胸口像是被刚才灌进来的那些沉甸甸的历史压住了。

蒋思淼看着加里森瞬间苍白的脸和失神的双眼，知道火候够了，脸上又缓缓浮起那种慵懒而危险的微笑，仿佛刚才讲述那段沉重历史的不是他：“将军十几五岁失去所有至亲后，陛下便正式收养了他。陛下在位多年未有婚姻，亦无子嗣，膝下仅将军一个养子，你说为什么大众都视将军为‘关系户’？如果我不知情的话，恐怕也不能免俗。”

是啊，在普罗大众的视野里，蓝天泽的身份与帝国未来的继承人何异？

加里森若有所思的点了点头：“原来如此。”

他忽然又想起将军在“远航者号”上时听到研究院时的奇怪反应，于是又胆大包天地追问道：“那……第七舰队和帝国机甲研究院之间有没有什么……”

加里森话还没说完，便被蒋思淼不留情面地打断：“公事公办的合作关系。”

他回答得滴水不漏，重新拿起勺子搅动着糊状物，恢复了那副慵懒模样，“舰队需要最尖端的机甲技术支持，研究院需要实战数据和资金，仅此而已。”

加里森琥珀色的眼眸里疑惑更浓：若真只是公事公办，将军在飞舰上那近乎失控的反应……

他还想追问下去，试图再从这位滴水不漏的中将嘴里撬出点信息——

“嘀——嘀嘀——”

一阵短促而尖锐的提示音骤然从蒋思淼手腕上的个人终端响起，如同冰冷的警兆，瞬间撕裂了餐厅相对松弛的氛围。

蒋思淼搅动营养膏的动作猛地顿住，那副慵懒的神情瞬间如同潮水般从他脸上褪去。他垂眸看向终端屏幕，只一眼——仅仅是一眼——加里森清晰地看到，蒋思淼那双总是含着戏谑与漫不经心的丹凤眼瞳孔骤然收缩，冷白色的脸颊上最后一丝血色也仿佛被瞬间抽干。

“中将？” 加里森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吓了一跳，心里也跟着紧张起来。

蒋思淼霍然起身，动作快得带起一阵风，椅子腿与地面摩擦发出刺耳的声响。他完全无视了加里森，指尖在终端上飞快地操作确认着什么，脸色是从未有过的凝重，甚至透着一丝罕见的惊慌。

下一秒，他猛地转身，不再是那副摇曳生姿的步态，而是像一颗出膛的炮弹，近乎失态地狂奔了出去。

加里森僵在原地，看着蒋思淼消失的背影，只觉得一股冰冷的寒意顺着脊椎急速攀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