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那夜流芳桥一别,云隐的身影便在谢厘心中扎了根。月下抱琵琶的侧影,清冷的眉眼,略带磁性的嗓音……
他生平第一次,体会到了何为“寤寐思服”。
然而,人海茫茫,他除了知道一个“云隐”的名字,对其一无所知。几次夜间再去流芳桥守候,却再也未见伊人踪迹。那惊鸿一瞥,仿佛真的只是月夜一场幻梦。
生活的重压依旧,抄书、卖字、维持生计是首要。只是,在忙碌的间隙,那份无处安放的惦念,促使谢厘做了一件他自己都觉得有些痴傻,却又心甘情愿的事。
他将那夜听到的《孤月沉潭》的旋律,凭借记忆,一点点哼唱、琢磨,用工尺谱的方式,艰难地记录了下来。过程并不顺利,许多细节已然模糊,他只能反复推敲、补全。这花费了他不少本可用于抄书赚钱的时间,但他乐此不疲。
仿佛通过重现这首曲子,就能离那个身影更近一些。
同时,他开始留意镇上与音律相关的地方。最大的,自然是那几条花街柳巷,但他下意识地排除了那里。那样清冷孤傲的人儿,怎会沦落风尘?他更倾向于认为云隐是某个体面人家的女乐,或是流落至此的官家小姐。
这日,谢厘终于将誊写好的锦绣阁标签送去。账房结算工钱时,旁边一位管事模样的中年人正为几日后东家宴客的节目单发愁。
“原定的说书先生病了,这一时半会儿,上哪儿找个新鲜又不失雅致的节目顶上去?”
谢厘心中一动,鬼使神差地开口:“管事,在下或许可试奏一曲。”
管事和账房都惊讶地看向他。谢厘今日依旧穿着那身洗旧的青衫,但气质沉静,目光清正,不像信口开河之人。
“你会乐器?”管事怀疑地问。
“略通古琴。”谢厘道:“若管事信得过,在下可于宴客当日,奏一曲自谱之曲,不敢说精妙,只求清新别致,不堕了贵东家的颜面。”他顿了顿,补充道:“至于酬劳,管事看着给便是,主要是在下想寻个演练的机会。”
他态度不卑不亢,提出的要求也低,管事想了想,反正一时找不到人,便答应了:“行,后日申时,你来府上偏厅候着。若奏得好,自有赏钱。”
谢厘道谢离去。他并非为了赏钱,而是存了一丝渺茫的希望。云隐既通音律,或许会出现在这类场合?
即便希望渺茫,他也想尽力一试。而演奏自己“复原”的《孤月沉潭》,更像是一种无声的呼唤与致敬。
两日后,谢厘向林文斌借了他家那张蒙尘已久的古琴,仔细调试擦拭。林文斌得知他要去富户家奏琴,惊讶之余,也表示了支持。
申时,谢厘准时来到那富户家的偏厅。
宴席设在后花园,丝竹喧闹,偏厅这里相对安静,只有零星几个等候召唤的仆役和乐工。
他静心凝神,指尖抚上琴弦。他没有选择时下流行的欢快曲调,而是闭上了眼,脑海中浮现那夜月光、流水、柳影,以及那个遗世独立的身影。
《孤月沉潭》的旋律从他指尖流淌而出。
因为是根据琵琶曲回忆改编,用在古琴上难免有些滞涩,但他融入了自己的理解与情感,将那孤寂、幽怨、不甘,以及一丝潜藏的希冀,演绎得淋漓尽致。琴音古朴苍凉,在这喧闹背景中,反而显得格外突出,有种动人心魄的力量。
他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并未注意到,偏厅通往内院的月亮门边,不知何时倚了一个人。
云隐今日是被锦瑟楼的妈妈强行带来,为宴席上一首重要的曲子伴奏的。他厌烦这等场合,趁隙溜出来透气,却被这突如其来的琴声吸引。
这曲子……竟是《孤月沉潭》?
云隐饶有兴致地寻声望去,只见一个穿着半旧青衫的年轻书生正在抚琴,眉目低垂,神情专注,不是那晚流芳桥那个叫谢厘的书生又是谁?
他竟能将自己即兴所作的琵琶曲,凭着模糊的记忆,改编成古琴曲,还弹奏出了七八分神韵?甚至,在某些转折处,还加入了他自己的诠释,让那孤寂之中,平添了几分韧劲。
云隐静静听着,心里的琵琶弦也跟着微微动了一下。他见过太多人为他的容貌或技艺倾倒,吟诗作赋、一掷千金者皆有之,但像谢厘这般,如此笨拙又如此真诚地,试图走进他内心世界的,是第一个。
这书生,倒是有些不同。
一曲终了,谢厘缓缓睁眼,轻吐一口浊气。一抬头,便撞进了月亮门边那双熟悉的、墨玉般的眸子里。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静止。
云隐今日是一身水蓝色的襦裙,比那夜多了几分烟火气,却依旧清艳脱俗。他就那样倚着门框,静静地看着谢厘,目光里没有了那夜的冷漠疏离,多了几分探究。
谢厘的心跳瞬间失控。他慌忙起身,因动作太急,差点带倒琴案。
“云姑娘!你……你怎么会在这里?”
云隐缓步走近,裙裾微动,带来一阵清淡的冷香,他目光扫过谢厘面前的古琴,“谢公子方才所奏,可是《孤月沉潭》?”
“是!”谢厘连忙点头,脸上泛起微红,“那夜听得姑娘仙音,心向往之,回去后凭记忆勉强记录,擅自改编为琴曲,贻笑大方了,姑娘莫怪。”
“凭记忆记录?”云隐微微挑眉,这个动作在他做来,带着一种别样的风情,“谢公子好耳力,好记性。”他顿了顿,看着谢厘因紧张而微微握紧的手,“只是,此曲乃我心绪寄托,公子改编虽好,却终是少了原曲的几分味道。”
他这话带着点拨,也带着试探。
谢厘的眼神亮了起来,“姑娘说的是!是在下才疏学浅,未能完全领会曲中深意。不知……不知可否请姑娘指点一二?”他眼中满是恳切,好像只有对音律的纯粹追求,不掺杂丝毫邪念。
看着他这般模样,云隐他沉默片刻,才道:“此地非说话之处。”
谢厘立刻反应过来,这里是别人府上,确实不便。他心中焦急,生怕再次错过,脱口而出:“不知姑娘平日居于何处?若姑娘方便,在下可否改日登门求教?”说完又觉唐突,连忙补充:“或者,姑娘定个时间地点,在下一定准时赴约!”
“三日后,酉时三刻,流芳桥畔,老地方。”云隐说完,不再看他,转身便走,身影很快消失在月亮门外。
得到确切的答复,谢厘欣喜若狂,站在原地,半晌才平复下激动的心情。他觉得自己与云隐的距离,似乎因为这首曲子,拉近了一小步。
*
三日后,谢厘早早处理完手头的事情,沐浴更衣,虽还是那身旧衫,却收拾得干干净净。他提前来到流芳桥畔,心中既期待又忐忑。
酉时三刻,云隐抱琵琶准时出现。
这一次,他没有远远坐着,而是走到了谢厘面前。
“谢公子久等了。”
“不久,不久!”谢厘连忙道。
月光下,两人隔着一臂的距离。云隐并未多言,直接抱起琵琶,指尖拨动,将《孤月沉潭》原原本本地弹奏了一遍。
同样的曲子,由琵琶奏出,配合云隐此刻沉浸其中的神态,那孤寂苍凉之感更甚,尤其是曲终那几个强烈的轮指,仿佛要将所有不甘与愤懑都倾泻而出,带着一种玉石俱焚般的决绝。
谢厘听得心神激荡,久久不能回神。
“听明白了?”云隐放下琵琶,看向他。
谢厘深吸一口气,郑重地点点头:“多谢姑娘指点,在下似乎明白了一些。”
云隐不置可否,转而问道:“谢公子苦读诗书,为何对这些旁门左道如此上心?”
谢厘愣了一下,随即坦然道:“音律并非旁门左道。子曰‘兴于诗,立于礼,成于乐’,乐能教化人心,亦能抒发性情。况且……”他顿了顿,耳根微红,声音低了些:“能得闻姑娘妙音,是在下的福分。只想能更懂姑娘曲中之意一二。”
他这话说得含蓄,没有露骨的表白,却将那份因音律而生的仰慕与靠近之心,表露无遗。
云隐看着他微红的耳根,和他那双清澈见底的眼睛,心中微滞。他见过太多虚伪与**,反而对这种笨拙的真诚,有些无所适从。
“时候不早了,我该回去了。”云隐移开目光。
“我送姑娘!”谢厘立刻道。
云隐本想拒绝,但看到谢厘那殷切又小心翼翼的眼神,到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只轻轻“嗯”了一声。
于是,月色清辉下,谢厘陪着云隐,沿着安静的街道,慢慢走着。
他保持着恰到好处的距离,既不过分靠近显得轻浮,又能随时注意到对方的需求。一路上,他并不多话,只是偶尔介绍一两处街景,或是说起自己抄书时看到的趣闻,语气温和,内容有趣。
云隐默默听着,偶尔应一声。他发现,和谢厘并肩而行,听他说话,竟有一种难得的宁静感。不需要刻意伪装,不需要提防算计,只是简单地走着,听着。
快到锦瑟楼附近的一条巷口时,云隐停下脚步:“就到这儿吧,多谢公子相送。”
谢厘知道这大概是到了云姑娘的住处附近,虽有不舍,还是依言止步:“姑娘路上小心。”
云隐看着他,忽然问:“谢公子如此费心,究竟想从云隐这里得到什么呢?”
谢厘被问得一怔,随即认真想了想,摇了摇头:“在下不想从姑娘这里得到什么。若真要说有,在下只是想多听听姑娘的曲子,多见见姑娘。”他说完,自己也觉得有些不好意思,微微低下了头。
月光洒在他清俊的侧脸上,很干净。
云隐看了他须臾,什么也没说,只是转身,走进了深巷。